供销社李支书的“盘点”
作者:郭松
供销社,大都是六七十年代的记忆。那个时候,生活用品从米面粮油,到糖果、烟酒,酱醋、布料、背心、针线、肥皂、电筒、水壶、瓷盆、煤油、火柴、五金、农具等,供销社大都有卖。
当时一名供销社售货员,月工资大约在二三十块。售货员比较风光的是,每天站在柜台里,有顾客来买东西,她说有就有,她说没有就没有;谁家里有个售货员,连孩子都跟着沾光,会得到点好吃的;人们都想搭上点关系,遇到紧俏货能给自己留一份。
母亲曾经在大村供销社工作,我小时候跟着她在那里待了两年,可她所在的门市是日杂门市,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吃香”,主要卖煤油、镰刀、锄头、犁耙、化肥之类的。记得每隔一年要盘点一次,对门市或库房存储的货物,按品种、规格、数量、价格做清点或核查。
区供销社每隔两年,要对村子的代销店做一次集中的盘点,叫“区盘”。虽然每季度各村子代销店都会做一次常规的盘点,但“区盘”的力度和意义更大。“区盘”的人员是从区供销社和村代销店抽的,基本上是交叉盘点,防止因人情作弊或放水。“区盘”带队的大都是区供销社的负责人,除了以示重视外,这些人处事多、经验足,对一些变质、过期、残次的货物有处置权。“区盘”的结果,要一一在区供销社内公布,并作为衡量被盘代销店工作业绩、责任心和是否廉洁的一个依据。
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和区供销社的李支书,去村子代销店盘点,正是仲秋时节。田野的稻子已吐穗扬花,大片的苞谷林随风摇曳出哗哗哗的响声;那些被绿树和竹林围绕的村子、房屋,像远远近近浮在田野上的岛屿。沿着河边的田埂行走,不时有往来的队队鸭子在田埂上经过,知了在路边的苦楝上间歇嘶鸣,而桥畔、村口那些闲坐、聊天的老人,像村子里的老树,泛着岁月的模样。
我跟着母亲,和李支书一路行走,都很少说话,但我心里充满兴奋和期待。一路上的景色,在我眼里是那么新鲜。我从小生活在县城,这样的零距离在村子、田野中行走是第一次,当然更主要的是,这是母亲第一次参加盘点,且是代表区供销社参加盘点。
第一家代销店,在村口靠河边的桥边,两间灰色的平房像两颗残存的门牙,一扳就会晃动似的。负责这家代销店的营业员老陈,是公私合营时留下来的商贩。关于老陈,有个故事。有一年“双夏”,各村代销店按惯例送货到田头,老陈自然也责无旁贷。可能是想多赚一点吧,除常用货物外,一大早老陈就到区上进了几十个糍粑。老陈一边吆喝、一边挑着担子,走过一个又一个田头,可是直到下午三四点钟,那些糍粑卖出的还不到一半。他放下担子边揩汗边自叹,转了一天好累好饿啊。旁边有人接腔,老陈你好累好饿,那就吃糍粑吧?不料老陈脱口一句,这糍粑馊了。
初听到老陈的这个故事,我觉得有点矛盾。老陈如实说糍粑馊了,说明他是个老实不说谎的人;但明知糍粑馊了,他仍然到处兜售想卖出去,这分明又是欺骗、干着不诚实的事。这样的事想着就头痛,我也就不再想了,不过老陈这个人倒是记住了。
我们来到老陈的代销店时,老陈已在店外等候了。这不奇怪,一般要“区盘”,都会提前一两天通知被盘点方,一来让对方对库存的货物有个整理;二来也可将一些欠账及时收回来。至于事先不通知、搞突然袭击的盘点,那大都是发现经济上有点问题了。
老陈五十多岁的年纪,一个圆圆的光头,更显得体壮肉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塌鼻梁两边的两只眼睛距离有点远。因为事先有通知,老陈对店里的货物已做了整理,各种货物的数量都写了小字条放在边上。母亲和李支书对着小字条上的数量做个复核即可。在对写着120斤的大半麻袋食盐复核时,母亲问李支书要不要重新称一下,李支书摇了摇头,不用不用,老陈不会称错的。李支书熟悉老陈,信任老陈,母亲自然无话可说。
对代销店的盘点,过程其实不复杂。代销店供应的基本上是烟、酒、盐、糖、酱油、茶叶、毛巾、肥皂等常用的副食品和日用品和。当母亲将一个季度老陈代销店的进货单、收款单和库存货物作汇总,计算出利润、升溢交给李支书后,李支书却发现了问题。
李支书让母亲再计算一遍,确认没有差错后,他把老陈叫到身边。老陈,你再想想,有什么账弄错了?没弄错啊,老陈有点愣怔。这升溢有点不正常呢。我可没拿钱。老陈的脸整时涨得通红。我可没说你拿钱。李支书扑哧一笑。我说升溢不正常,是这升溢过高了。这,这怎么会呢?老陈一脸迷惑。我仔细看了你一个季度卖出的酒、盐、糖包括酱油等数量,照这个数量估摸,升溢也就十六七块钱。现在升溢有三十好几,这明显是偏高了。老陈仍一脸迷惑。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人家把钱先付了,货物还没拿的?老陈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村里的木匠说要嫁女,在我这里预付了一坛五十斤的酒钱,说弄到了酒票再来拿酒。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老陈的脸又是通红。一斤酒三角四分,一坛五十斤的酒十七块钱。如此老陈一个季度的升溢,正如李支书估摸的,是十七八块钱。
“升溢”这个词,当时并不懂,后来才懂的。区供销社包括村代销店,在销售不同的商品中会有不同的增值。如盐和糖,随着摆放时间的增加,吸收一定的水分,重量会增加;酒也同样,一坛五十斤左右的酒,一提一提从坛中提出来卖时,难免磕碰,多个一斤两斤的是常事。这种自然的增加部分的收入,叫升溢。
这升溢是个常数,但不是个定数,也就是说有升溢是正常的,没升溢是不正常的。至于升溢是多少?虽与所售商品的品种和数量有关,但又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对只有一个营业员的代销店的盘点,一定程度上就是对这个升溢是否正常的衡量、评估和判断,并以此作为衡量经营是否正常、有否经济问题的参考或依据。
去下一家代销店盘点的路上,母亲问李支书,您这么相信老陈?相不相信一个人,是凭几十年的积累的。老陈在代销店做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出过经济上的事。过了一会儿,李支书又说,你知道老陈家生了几个女?他生了四个女,除大女已出嫁,下面三个女都要靠他三十来块的工资养。如果贸然将这一坛酒钱作为升溢报了,对他家意味着什么?
我跟着母亲和李支书去的下一家代销店,离老陈所在的村子不远。因为要去这个代销店盘点,母亲事先曾问过同事。同事说,这个代销店的老丁可是个人物。其一老丁有一个绰号叫“有样”,他是其母产前患癫痫生下的,他嘴歪、眼斜,一条腿又是瘸的,走路一拐一摆的像撑船。老丁自己也常拿自己取笑。去区供销社进货、办事,遇到陌生人,他总这样介绍,我叫“有样”。其二老丁没念过几年书,闹出过一件糗事。有年他进了一批削草的刮子,在供应信息的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新到一批刮子,大刮子一块,中刮子八角,小刮子六角。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刮字“舌”的右边是什么,想当然的写成了乱字,成了新到一批乱子,大乱子一块,中乱子八角,小乱子六角。过了一天村里的民兵连长来代销店买烟,看到小黑板上的供应信息,脸一下子拉下了。有样,你好大胆子,唯恐天下不乱?吓得老丁赶紧擦掉。
我们到老丁的代销店时,代销店的门锁着,老丁不在店里。隔壁的一个村民说,老丁肯定又去打牌了,我去叫他。过了好一阵子,老丁才一拐一摆地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支书,让您们久等了。虽然知道了“有样”的来历,但一见老丁,母亲还是吓了一跳。你又在打牌?李支书拉下脸。玩玩,玩玩。老丁并不在乎。
像老陈那样,对库存的货物,老丁也做了归整,一些货物的数量也写在了一张纸上。但李支书这次格外认真,每种货物都亲自动手,再复点、复称一遍。老丁有点嫌麻烦,但也不敢说什么。母亲对进货单、收款单和库存货物作汇总后,利润、升溢很快也出来了。让母亲和李支书有点吃惊的是,老丁的升溢竟然是个负数。也就是说一个季度的销售不但没有升溢,还侵占了一部分的利润。
母亲看了他销售的数量,升溢不可能是负的,说说吧,什么原因?李支书有点严肃。我也不知道,没升溢我也没办法。老丁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后果!李支书突然吼了起来。老丁这才有点吃紧。我想想,我想想。他嗫嚅了一会儿,像恍然大悟一样,这段做腌菜买盐的人挺多,我为方便,顺手把卖盐的钱放在盐缸旁的盒子里了。
说着老丁一拐一摆地走到盐缸旁的柜子边,摸出一只盒子,盒子里是两张十块的钞票和几张零钱。这二十多块钱加进去,老丁的升溢才勉强说得过去。都怪我,年纪大了,一忙记性就差。老丁像道歉更像自嘲。你真的该知道自己年纪大了。牌少打点,没好处。李支书像旁敲侧击,更是语重心长。
和李支书返回区上的时候,母亲有点忿然,老丁明着是做手脚、想吃钱嘛,就这样让他过关了?李支书沉默了一会儿,钱拿出来了也是好的。他一个残疾的光棍,总得有口饭吃。我是担心他老打牌,积蓄都输光了,老来靠什么?
母亲在区供销社工作那几年,从李支书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李支书对我们母子俩也给予不少帮助。母亲调回县城后,父母也时常跟李支书联系。我总想起李支书的两句话:盘点是一种行为,也是一件事情;事情只有用心去做,才能做得对、做得好。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