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
作者:张振玉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时代的河流,滔滔不断流向前方;老村像一本油彩画册,一页页往前翻;像一部幻灯片,一片片的不断变换。
我走那年十七岁,出继叔父下了东北,在一座小县城,跟叔父做学徒干大厨。回老家时已过花甲之年,早已经儿孙满堂,颐养天年了。近些年听闻家乡发生了大变化,条件好了,很多东北人来山东谋生,就带着一家回来了。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在老家县城下了车,身子骨还行,只感觉到些轻微的腰酸背疼。我离家的时候,县城就是一个大村庄,很多砖瓦房,四周特别宽阔,一个几十亩地的大场子,那是县集,县城中心有一座大牌坊,县城内有几条宽敞的街道,几个刷了黑漆的钢筋栅栏大门。一座青砖老楼,是老县城的标志,那是老县委机关大院。十来岁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了三次县城了,赶县城大集,那是全县最大的集。那时候小,很多东西尚不能理解,粗略的记得一些刺激性的的东西。
到老家县城下了车,像又回到来处——大马路,红绿灯,高楼林立。乘上公交,出了县城,上了十几米宽的宽敞的国道才醒过味来,一些另样的树木和建筑,让我判定这里已经是另一片天地。下了公交,已经隐隐嗅到老村的味道。还要徒步三里多地才到家,一下公交就被一群三轮出租司机围上了。儿子给司机们讨价还价,我却断然否了搭乘出租车回村的意见。几十年没回老家了,最后一点路我想步行,好好看看家乡吗!那时候,我心情颇为贪婪。所以大家肩背手提,走着回家。村前一座丘陵,名叫马头岭,是回村的必经之路。可是那座岭不见了,我犹豫了老一会,怀疑自己带着家人走错了地方。闯进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一条条的硬化路,顺着一条人指的硬化路走下去,上了一个斜坡,坡顶一个白色路牌,上面红字楷体“马头岭”三字。离家的时候,那座丘陵印象颇深的,我怎么也不相信它会无端消失掉。那座岭,是我们马头岭村的魂呀!我们村以它而得名,听传言那座崚是因宋朝的穆桂英在那地方歇过马而得名,我小的时候,岭上遍布野松.遮天蔽日,又有很多怪树.乱石.灌木丛,岭西是一片坟地正一点点往东蚕食,很是阴森。岭东岭腰一条两三米宽的山路通向村外。夏天晚上村上人就成群结队上岭抓知了,有人看见了鬼火,有人看见杂树丛里野狼的绿眼睛,然后听见一声惨叫,大家就都往回跑,就有很长时间没人敢上岭。小时候经常去外村看露天电影,来回都经过那座丘陵,有时看完电影回家赶不上人群,一个人走到那地方就毛骨悚然的,害怕了就背诵课堂上老师让背诵过的毛主席语录,走过去了老听见身后沙沙的声音,正心里打着哆嗦不知所以然,就经常有个熟人突然撵上来。
家乡只有村名在了,老村早已被岁月之水冲走了。村西北是一道半圆的崖子,环抱着村子,半里多地的崖子似乎抱不住村子,大多数的村子从两米多高的半圆里挣出来,向东向南蜿蜒,一二百米以外,就成平地了。崖子上向外一里多地的小树林,槐树、榆树、白杨、酸枣等高矮不齐,崖子下面一段坡地,长者六七排紫穗槐,紫穗槐外边不知什么人种植了一行编蓑衣用的林草。村民们都住着黄泥草房,院落有地方很拥挤,有的人家离群索居,几个污水池、几棵老树、一两处死胡……让人出门很不方便,打个酱油买包烟或者去趟大队部副业组得拐个大弯绕很远的路。很多年轻的面孔都不见了,很多熟人去世了。我印象最深的村南那条大水沟没了。一条浅浅的小河,二十几米宽,一座石桥,桥面很宽,可以让两辆载货重汽交错通过,一条光滑的泊油路从村子经过桥面通向远方,石桥五个半圆桥孔,桥底铺了一层青石板,方便夏天村民洗澡。桥西一米高石墙横在桥孔上,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桥西边人工挖了一方水塘积攒雨水以备种庄稼抗旱,夏天上边水流下来,从石墙上倾泄而下,瀑布一样,很是好看。河也称不得河,一到冬天河水消了,桥底见干,露出光滑的青石地面。
我印象最深的,莫过村南那条深沟了,两米多深,三四米宽。或者,多少年前那地方还是平原,一点凹,就引来许多雨水,雨水越冲越深,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一条大沟,由西往东,从远方而来到远方而去,横在村前,给村民耕种收获带来很大的不便。六十年代中期,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最先进的运输工具还是独轮木推车。收获的时候,村民们就把小推车抬到对岸,把收割的粮食运到沟边卸下来,再把小推车抬到沟这边,把粮食背过这边,背完了,再用小推车运回家,很麻烦,很累人。可是那时候人能吃苦力气又大。队上也有时候生懒法子在对岸打场的,粮食脱粒晒干扬净,秸秆晒干,份量轻了,用小车往家推,中间肩扛背背,来回次数减少了,劳动强度减小了,就是存在怀疑偷盗问题。粮食人吃养猪养牛养鸡养鸭养鹅等,麦秸稻草缮房顶,杂乱秸秆作柴烧火。各生产队都有副业——养猪场、石灰窑、苹果园,牛栏里养着十几头耕牛,家家养猪养羊。社员们参加集体劳动,生产队按劳计酬,挣了工分年底发工资,卖猪卖羊卖了鸡蛋零花,大件攒下钱盖新房娶媳妇出门子置办新家具新衣服。七十年代队里买了十二马力拖拉机,队长的亲外甥当司机,沟上架上了石桥,石桥很窄,刚刚能过一辆拖拉机,错开两辆小推车。
那年我七岁,沟上还没有桥。去给父亲送饭,父亲在对面石塘打石头。母亲用极不放心的眼光盯了我老半天,嘱咐了十几遍才十分小心的放我走。路上遇上一位十几岁的男孩也去给大人送饭,他大声告诉我和我去一个地方,可他很快就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我到沟边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下沟的时候很容易,坡比较坡,我是滑下去的,很有意思,像坐滑梯,沟底高低不平,一条半米深的小沟,我是坐着下去爬着上去的,上对岸的时候,坡有些陡,大人脚窝子又远,我够不着,开始很犯难,就把水壶和干粮挂在脖子上,在沟里发了老一会呆,意外发现了沟壁上很多天然的小脚窝子,一溜脚坑一侧,长出一些杂草,我心里才有了底。我就踩着天然的小脚窝子,用手拽着沟壁的杂草上去了。当我拽着沟顶最后一颗杂草双腿跪上沟顶的时候,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我跑着到了石塘,别人都吃过饭开始干活了,就我爸还没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唏嘘咂舌说了许多担心的话。
一九七四年,沟上架起了石桥,路面加高,三个桥洞,还请一位公社的老师在桥护栏上写了“农业学大寨”一行标语小楷,桥头立了一块一米多高的石碑,那位书法老师在上面题了《丰收桥》三个红体大字。
我回老家的时候正是冬天。都不认识了!村南多出一条河,桥底干着。村子安居在一片平正宽阔的土地上,一条条硬化路光滑平坦.整齐划一的排房像列对的士兵,村东新颖阔气的社区楼群充满了诗情画意。
第二天去给爸妈上坟,我的亲哥哥告诉我们我家好多先人的坟墓和故事。上完坟回家,刚过丰收桥,一辆黑色桥车迎面停下。我的一位发小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又拍我肩膀又捶我胸脯,把我吓了一跳。看着他一脸褶子花白头发,他一双枯干的手有些僵硬,他的双眼已经有些浑浊。他说它拴过一次了。他居然老远认出了我,我顿了大半天才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沟里洗澡,那时候已经有了石桥,沟也宽了,可还没现在这模样,记得他一个弟弟十三岁在那沟西塘里洗澡溺死了。
一切都没了,爸爸、妈妈、爷爷……都躺在地下。那时候,泥草小院却感觉很温馨,粗陋的犁耙锄头铁锨,却感觉生活的底蕴很硬实,本地布、玉米大茬子饭也感觉很香甜。我妈围着一方枣红头巾,脸上晒的黑红,天天去场上上工,忙时打场晒粮,冬春闲季在家忙活一家人的鞋子衣服被褥,爸爸天天去队里上工——推土、推粪、耕种等,爷爷七十多了还给队里喂牛,哥哥姐姐都在生产队里的青年突击队,冬春闲季出夫,到外地干革命!整地,磊水渠,扩水库等;夏秋忙季在队上上工——种地、收割、锄草、打药等
我哥早就拾掇好他家的老房子,大平房小平房水泥抹面天井院。我哥家已经住进了社区楼,我侄子就搞板材厂,我哥说,村里有的是活,铺板、打胶、看压合,在他儿子厂干的,最好的一年能挣一辆国产轿车。
作者简介:张振玉,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临沂作家协会会员,费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诗殿堂》《山东诗歌》《中国家庭报》《精短小说》《小小说大世界》等报刊杂志。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