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平淡无奇

往事平淡无奇

作者：杨远新

 文中主人杨先德担任生产队长时留影

清悠悠的碧莲河南岸，老渡口宋代古石桥东侧，矗立一座红墙黑瓦的吊桩小楼，共四间，南北通透的玻璃窗，正南面大书“老渡口电力排灌站”八个大字。这在今人眼里是一幅很普通的画面，而在62年前，人们却觉得他无处不新鲜，无处不新奇，视其为西洞庭湖畔一道前所未有的亮丽风景。团团转转的人都昵称他“电排站。”

电排站破土动工是1963年，我父亲正好担任老渡口生产队队长。是他在基地挖开了第一锹土，是他往房顶递上了第一片瓦，也是他第一个迎接从省里派来的第一任站长兼机手周康弟，和比他年轻20岁的漂亮妻子钟小惠以及两岁的可爱女儿周圆霞。

我父亲有个看地图的习惯，劳动之余，只要有空，他就会到老渡口供销分社观看湖南省地图和中国地图。他还多次建议供销社经理李祥信购进世界地图。自从周康弟一家三口来了以后，他观看地图的时间减少了很多。

因为这一家三口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碧莲河畔，举目无亲，两眼茫然，生活方面很不适应。我父亲看在眼里，主动尽地主之谊。

他们家的第一口水缸，第一袋米，第一捆烧柴，第一桶水，都是我父亲送去的。就连油盐酱醋，都是我父亲从老渡口供销分社替他家购买的。我父亲还特意买了一张湖南省地图，贴在他们家的墙壁上，方便夫妻二人随时看看一心相系的长沙，也了解老渡口处于长沙的哪个方位。

我母亲也配合父亲做了细致的工作。他们家第一餐吃的豆角、辣椒、空心菜、红苋菜，是我母亲从自家菜园里采摘，无偿提供的。还有我家四只芦花鸡婆下的蛋，不待冷却，我母亲从鸡窝里捡了，立马就送了过去。

我家位于电排站东侧，相距不到100米。老渡口供销分社位于电排站西侧，相距也不到100米。

这天，我父亲从老渡口供销分社观看了地图，回家路过电排站时，他对值班的周康弟说：“我刚才在供销社看到了一张新到的世界地图。发现我队东边的何婆桥水湾，就像太平洋，我队西边的皇城水湾，就像大西洋。我们也人工开挖一条巴拿马运河，把本来不相通的太平洋、大西洋连通起来。你看要得啵？”

周康弟似明白，非明白，问：“你需要我做点什么？”

我父亲向他提出：“你是电排站站长，能不能接受我一个建议？”

周康弟的眼光投到我父亲那张被阳光熏得黑里透红的脸上，说：“杨队长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

我父亲说：“汉寿县领导决定建设这座排灌站，是为了从碧莲河提水灌溉北起碧莲河南大堤，南至武峰山脚下的几万亩农田，实现不受干旱之忧，确保粮棉丰收的目的。我想电排站除了抗旱，应该还可以排洪。”

周康弟鼓励他说出全部的想法。

我父亲给他介绍：老渡口生产队120多口人，耕种面积算起来不多，只有水田200多亩，旱地100来亩，但从管辖范围来说，在熊家铺大队12个生产队中却是最大的，北起老渡口的那座宋代古桥，南抵熊家铺小学，长度至少1500米，东起何婆桥水湾的西岸线，西至皇城水湾的东岸线，长达1800米，在这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还不包含拥有的东面何婆桥水湾和西面皇城水湾各自的一半水域面积。

我父亲又对他说：“我想请你到老渡口生产队的地盘上看一遍，你看要得啵？”

周康弟说：“要得。”

他俩先朝东走，何婆桥水湾出现在面前。我父亲介绍：正常年份，水位面积约2000亩。东岸是李家湾生产队，隶属于新兴公社铁路坡大队。西岸和南岸是老渡口、汪家湾、邓家湾、杨家湾、小张湾等5个生产队，隶属于聂家桥公社熊家铺大队。

父亲比比画画：何婆桥水湾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其形状就像一个葫芦，北面是葫芦的下半部分，南面是葫芦的上半部分，中间收缩相连结的地方就是何婆桥，南水北水在桥下相通相连。

父亲说：我心里总把这何婆桥水湾比做一座海，老渡口生产队所占的西海岸线最长，等同于其他4个生产队拥有的总和，管辖的湖田面积也最多。东海岸线全部隶属于新兴公社铁路坡大队李家湾生产队，沿线湖田面积近百亩。北海岸线是碧莲河大堤，一座石拱闸深埋于十几米高的大堤脚下，闸高1.2米，闸宽1.2米，呈正方形，贯通碧莲河、沅江水、洞庭湖，北面闸口往大堤内收缩，像一个八字形，遇干旱年份，水车在八字口排开，从碧莲河里提水，灌进水湾，再用水车提水浇田润土。

他俩转身向西，来到皇城水湾。我父亲介绍：这里正常水位面积约1800亩，东岸分布熊家铺大队隶属的老渡口、汪家湾、胡家湾三个生产队，西岸分布皇城大队的龙家场、杉树湾、阳甫岗、邓家坪4个生产队。

周康弟说：“看来老渡口生产队拥有的湖田面积最多。”

父亲点头，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想了一个既灌溉，又排洪的方案。那就是以老渡口电力排灌站安装的4台大功率电力水泵为中心，东西两侧沿碧莲河大堤内的堤脚，破开农田，各凿出一条深达3至1米不等，宽达3至2米不等，总长度2300米的排水沟，其东沟长1200米，西沟长1100米，东沟一座水闸，西沟一座水闸，全部用石头垒成，同样1.8米高，1.5米宽，一模一样的铁闸门，手摇起降，安装在机埠的东西两端，控制两座水湾里的水位，水涨季节，打开闸门，4台水泵开足马力，仅需一天时间，就可将东西两座水湾里的渍水全部排出。水退季节，关闭闸门，可保持东西两座水湾里的正常水位。那样，我队就能做到不怕干旱，也不怕涨水，所有农田，都能够旱涝保收。”

周康弟称赞这建议不错，但也直言：“要想得到聂家桥公社党委和汉寿县委的批准，恐怕难度很大。阻力就在那些水利专家，他们会在领导面前说，这方案是一个农民提出的，缺乏科学依据和论证。”

我父亲说：“一旦上级派人来考察，你赞成不赞成，这个很重要。”

周康弟说：“我不仅赞成，还要把重要性、必要性讲透。”

我父亲说：“这事有你做后盾，我就有信心。”

这时，公社给周康弟派来了第一个徒弟章辅仁，他是本地人，我父亲与他很熟，便拜托他在师傅面前多加美言，以防止其态度生变。

章辅仁拍了拍胸脯，表示保证做到。

接下来，我父亲向熊家铺大队党支部书记邓应林提出了这一建议。末尾他强调：“我前不久在供销社看到了一张新到的世界地图。感觉东边的何婆桥水湾，就像太平洋，西边的皇城水湾，就像大西洋。我们也人工开挖一条巴拿马运河，把本来不相通的太平洋、大西洋连通起来。那样所有的湖田就可以做到旱涝保收。”

邓应林盯着我父亲看了看，说：“我没想到先德你官位小得不能再小，而心里想的事却大得不能再大。你提出的这个方案，如果能变成现实，那将使得熊家铺和皇城两个大队，还有新兴公社铁路坡大队的李家湾生产队极大的受益。你赶紧写一份报告，我尽快递上去。”

我父亲写报告之前，他又到老渡口供销分社，向经理李祥信借得那张世界地图，铺开在柜台上，手指和目光，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以及巴拿马运河上面缓缓移动。

李祥信感到奇怪，问：“杨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我父亲抱住他的肩膀，对他耳语了一阵。

李祥信说：“看你杨队长不出奇，竞有这么宽阔的胸襟。这张世界地图，你拿回家去，随时看吧！你何时看好了，不需要了，你就何时还给我。”

我父亲花几个夜晚写好报告，悄悄请我母亲的表弟，在熊家铺小学担任教师的邓德权修改，又请周康弟把关，然后盖上老渡口生产队的公章，正要打算送交给邓应林支书时，他止住了脚步。

他手握那份报告，挨家挨户登门，请每一位社员都在上面签名，按手印。他对每个人重复一句话：“这是我们全体社员的心声，是民意，我就不相信上面的水利专家，公社和县里的领导不引起重视！”

邓应林接下这份报告，加盖上熊家铺大队的公章，亲自呈报时任聂家桥公社党委书记李吉根。

果真如我父亲所想，各层级的领导对此报告都非常重视，没有不同意的。他们目睹报告上面密密麻麻的鲜红手印，如同听见了民众强烈的呼声。为政者对于群众合理的建议和诉求，只有满足的责任，没有推托的理由。报告顺利得到了批复。

老渡口电力排灌站要增加排洪任务，机房设计不变，4台水泵不变，职工数量不变，需要改变的是机埠的设计。按原有设计，机埠呈开放型面对碧莲河，只要把4台水泵伸进碧莲河，水泵口排除杂物，适度淘深，取水方便充足即可。为了排除何婆桥水湾和皇城港水湾的渍水，改开放型机埠为封闭型，在碧莲河里筑出一道半月型大堤，阻断湖水，环绕4台水泵，泵底开挖至8米深，半月型大堤东端底部安装一座高2米，宽1.8米的水闸，长度10米，半月堤内外、东西两端各安装一道铁制闸门，手摇起降，提水灌溉时，将内外闸门开启，碧莲河的水顺畅地流入机埠，排渍时，将内外闸门关闭，阻碧莲河水于半月堤外，开启控制东西两道排水沟的闸门，两座水湾的渍水涌入机埠。

4根直径50公分，长度15米的水管，爬上高坡，伸进扬水池，如同巨龙吐水，汇成激流，沿着深度1.5米，宽度2米的排灌渠，奔涌向南2000米，至熊家铺三角闸，亦东，亦西，亦南，浇灌武峰山以北的广袤田野。

令人遗憾的是，建设排灌站机房的过程中，却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

那是夏季的一天，突然电闪雷鸣，狂风猛雨大作，洞庭湖人称这种情形为“打风暴”。一位过路的中年男子，为了躲避风暴，就近穿过机房连接扬水池的那一座宽一米，长十来米的水泥小桥，一头钻进尚未安装大门的机房内，也许他一头雨水，没有看清房面预留的一米见方的四个孔，那是安装四台水泵用的，他情急中一步跨进了孔口里，下面是10米高的悬层，足有两层楼房高，十二根钢筋水泥柱子托地而起，连结钢筋水泥柱子的一道道横梁也是钢筋水泥筑成。这位中年农民从孔里踩空掉下，摔在一道横梁上，一条鲜活的性命戛然而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自己在那生命的最后关头恐怕都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起惨剧的发生，就因为施工人员的粗心大意，未能放置警示设施，而断送了一条人命。一个农民家庭，突然失出了一道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往后的生活会将是何等的艰难。我父亲对其非常同情。为处理这起悲剧，他夹在双方中间，费尽了心机。最后总算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悲剧惊动了上层，加速了老渡口电力排灌站的建设。四台水泵的调拨，比原计划提前了几个月到位。

排涝渠的建设热火朝天，熊家铺大队12个生产队，每一个生产队承包一段，谁也不甘落后，一个星期内，一条类似巴拿马运河的排涝渠道顺利建成。那个年代，山区修水库，湖区筑大堤，平原开挖排水渠，上面规定的完工时间，往往只会提前，决不会延后。仅凭一面流动红旗，就调动了千军万马的积极性。

排灌渠从老渡口电力排灌站扬水池伸出，朝东南方向300米，到了老渡口生产队的队屋前，稍稍侧向正南方，对准蓝天底下的武峰山、金牛山笔直向前，至熊家铺大队三角闸，长度1500米，全部坐落在老渡口生产队的地盘内。将原本完整一体的200多亩水田旱地，居中分为东西两大块。一条排灌渠，成为了老渡口生产队的中轴线。

站在排灌渠朝两边看去，老渡口生产队的水田，就像两道梯子，一丘田叠一丘田，层层递进，西边低处，从皇城水湾起，至老渡口分社前，三丘大田相连，高低相同，以前一年插下两季水稻，多数年份连下三五天大雨，便被大水淹没，眼看正在低头散籽的稻谷，也颗粒无收。自从老渡口电力排灌站随时排涝后，这三丘田成了旱涝保收的粮库。从这三丘水田开始，一丘丘水田相互往南叠进，越递越高。

这一梯形水田西侧，缓坡向上，最高度十几米，几百米见方，约有七八十亩面积的旱土，平平展展，土质松软，乌黑流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一处被称为龚家山。四周有墓地，每一座墓地都很高很大，与一般的比较，格外显眼。类似的地形地貌，在排水渠以东老渡口生产队的地域范围内，还有贾家园、官山、青龙嘴、郭家后台、银家河等几处，既不像人工筑成，也不像自然形成，这几处周围，被梯形水田环绕。这种地形，山也不像山，岭也不像岭，四面壁立而起，高处无坡无岭，俨然一座小平原。老渡口生产队这种错落有致的地形地貌，也许是历史上皇城后花园的所在地。

龚家山西南与山上湾生产队的田地搭界。两队之间，有一条茂密树竹掩映的走廊，名为熊家巷口。称长廊为巷，为熊家铺与之东邻的太子庵、金鹅，西邻的皇城、雷家坡，南邻的顶岗铺几个大队独有。

原本或依堤，或伴水，或临坡分散居住的农户，自排灌渠建成以后，自愿放弃了祖传的屋场，向渠堤两岸聚集，都是坐北朝南，都有前坪后院，都植树，都种竹，都养花，都在后院开挖了自用的蓄水塘，一色的木板瓦房，大的五柱五骑，小的三柱三骑，大多是四柱四骑，家庭经济条件好的，人口多的，东西两头各带一间磨角、一间横屋，家庭经济条件差的，东西两头各搭一间稻草偏屋。家家用电不愁，用水不愁，出门穿过前坪，跨几步斜坡，就登上了排灌渠笔直平坦的堤面，极大的方便了出行。

渠堤两侧的房屋，远看似两条绿色的长龙，威武气派，近看如一座棋盘，井然有序。相互凑锅碗瓢盆之曲，闻鸡鸭猫狗之声。仅从厨房飘出的味道，就能判断出谁家在炖鸡，谁家在煮鸭，谁家在大蒜青椒炒腊肉。邻里间互通有无，互享口福，其乐融融。

面对水随人意的壮观景象，周康弟夸奖我父亲：最小的官位，最大的胸襟。李祥信干脆把那张世界地图赠与了我父亲，并夸他：站在最小的舞台，看见最大的世界。邓应林要求所有的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都要像我父亲一样，做最小的官，谋最大的事。他解释：民以食为天。我们大队的太平洋、大西洋水随人意走，不再被渍水淹没，获得粮食高产，保证人人有饭吃。这就是天大的事。我们每个队干部，都要像先德一样，做一个有胸襟，有抱负的人。胸襟，决定格局，胸襟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胸襟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功业就有多大。

这番话，在熊家铺的美丽山水间流传。

老支书邓应林和我父亲都是最小的官，但他们却有着很多大官没有的大胸襟。他们做出的事，绝不能用小官标准来衡量。世间许多人，空有舞台，往往因鸡犬之胸，而对人民毫无作为。

这年的年底，我父亲当选县人大代表，上县里开了16天的人大会。从此，他的胸襟更为开阔。

如今，父亲已经离世13个年头。李祥信送给他的那张世界地图，却仍在我家保存，虽然经历了62年，但完好无损。我每每看到这张世界地图，就像看到了父亲那张被太阳熏得黑里泛红的脸膛，就会想起他做的那些平淡无奇的往事，心里难免涌起波涛。（供图：陈双娥）

2025年1月5日21时16分于蒙特利尔211号

作者杨远新与儿子杨一萌、孙子杨天泽合影于多伦多大学附属中学

【作者简介】：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侦探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长篇儿童小说《欢笑的碧莲河》《小甲鱼的阿姨》《牛蛙大王》《险走洞庭湖》（与陈双娥合著）《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中短篇儿童小说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十五个日日夜夜》《走进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首届一等奖、二届二等奖、三届三等奖、四届二等奖，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七部委联合颁发的编辑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各类奖项58次。散文《我的祖母》入选大学教材。《春柳湖》（全四部）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