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左岸的酒香
作者:郭松
一座山从云缝中落下来,大概在天边浪得太久,像那总是忘了家的男人,忽然留念起肋骨间的温柔;一条河从山里面窜出来,抑或于野地风情太多,像那时常向往姻缘的女子,终于明白一块石头的浪漫。
所谓赤水,只做了一条河,醉到骨子里,就一步三摇,撞入绝壁,再三弯九绕,找到断裂之缝,抱头闭眼撞将出来,倾情一泄;有轰鸣,但无浑浊,很清静,却不寂寥;狂放过后是沉寂,激越之下有灵动。
所谓酱香,不过是云在山顶上挂着,雾在河谷里歇着;入口醇厚,回味绵长,宛若那把盏交杯的性情羞涩,好比一朵花张开两瓣,像云的翅膀;偶尔听见一块石头尖叫,从陡峭的悬崖跳下来,夸张一通后,半醉半醒躺在野地里。
一棵树将一块石头拥入怀中,莫非女人暗自饮了半盏,趁那男人半蹲之际,碎步上前,将腰肢和胸脯,悄然粘贴背后;如江湖汉子走失了雄心,望灯火而迷茫,将离家最近的石板路当成难归路,饮尽腰间酒囊,尔后凝结街头,在渴求中得久违柔情,再铸琴心剑胆。
树已微醺,石也微醺,微醺的还有那云那雾。流眉懒画,吟眸半醒;临水泛觞,与天同醉。似轻薄低浅的云,竟千年不离不弃;如貌合神离的雾,却千年有情有义。山与水的殊途同归,云与雾的天作之合,注定成就人间酱酒;舒展如云,神秘似雾,醇厚如山,绵长似水,谁能解这万种风情?
一片青山,一条赤水,右岸是黔酒,左岸是川酒。郎酒“生长养藏”的表述生动明晰:存放在十里香广场露天陶坛里的酒,是初生新酒,还很稚嫩,酱香不突出,似小学阶段;进入回香谷铁酒罐里的酒,似中学阶段;经过日月风雨的养成,进入金樽堡等室内陶坛,就入了大学,变得成熟、谦和、稳定;天然洞藏,关闭门户,远离尘嚣后,如修行的高僧,便入了一种境界。
赤水河左岸种高粱、酿好酒,并托举出一种美酒——郎酒,而郎酒的酿造,是一场漫长的过程:恪守传统大曲坤沙“12987”传统,从“重阳下沙”开始,历时一年,经2次投粮、9次蒸煮、8次发酵、7次取酒,保留手工的态度和辛劳,用现代设备智慧生产、数字化赋能古法酿造,实现酿酒效率和品质的提升。
我前两次去二郎镇,就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但在哪里见过,倾尽所有的记忆,也未能找到答案。去年开春的时候,第三次去二郎镇,就不再纠结之前的问题,在饮过几杯青花郎之后,不再寻求所谓的答案,仿佛隐约懂得,存在的恰切,灵魂的契合,本身就是最好的解答。
就这样,夜空澄澈,云开雾散,露出不曾有的点点星光。原来,酒里住着一个隐形的巫师,巧借一缕辛辣且甘甜的芬芳,从口到舌,从舌到喉,从喉到心,再到血液,向我吐露一些生命和灵魂的秘密。
虽然那隐形巫师讲述的只是一杯初生之酒,我却觉得讲述的就是我自己,生命之初的那些粗糙、野性和辛辣的气息,也曾在我的身上弥漫;就像我当初带着原始欲望,小兽般一味饕餮,不遗余力地挥霍生命的精力一样;庄园里的那些新酒,也没有最初阶段体现出身世的高贵和品性的优雅;倾一杯入口,也有苦辣艰涩之气溢出,但有期待的那般温婉润泽、优雅熨帖。
蜿蜒在天宝峰下的赤水河,是郎酒生生世世的故乡,母亲是赤水河畔的紫红泥,父亲是红壤上米红粱,酱酒家族赋予了它复杂而独特的基因。只需要给它一些时间,让它按照酱酒家族的道统,完成必要的成长功课,在十里香广场经受些日晒雨淋,在天宝洞里面壁潜心修炼,“驯化野性,淬火祛烧,凝神静养,醇化生香”,就会转身化蝶,出落成超凡脱俗的美仙子。
其实,窖藏七年以上的酒,无论取名为“红花”“青花”“红运”“青运”,还是无可命名的洞藏老酒,都不会让人久醉不醒;即便是醉,也有大部分属于甘美芳醇所激发出的衍生物——陶醉。
我在喝到一壶才有些恍惚的感觉,仿佛我品尝的不是酒,而是与我有关的人生。我在外飘泊的灵魂,曾在这个庄园有过短暂或长久的栖居?很显然,我最初的感觉是一种错觉。这时我才发现,从年少到年长,我从来没有认真品味和总结过自己的况味,或苦或甜,或辛或酸,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自恋,也不矫情,但总有一些我放不下的人,留给我的感觉、记忆和感悟,标记出我生命延伸的方位和轨迹。
不能说某种酒是酒中君子,只能说它是酒中仙子,从本质上说,都是柔媚的,是女性的。一种能魅惑男人的物质或精神,不管其表象如何刚烈,其本质一定是阴柔、复杂、莫测甚至妖媚的。酒是男人的心仪之物,喜爱、迷恋或恐惧,都源自心底的那份爱恨。那一缕隐于辛辣背后的甘苦与芳醇,那一片隐于清澈透明背后无形的火焰,总是让一个男人一生困惑又迷恋。
当品酒师以自问自答的方式说“什么样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时,我心头顿时一颤,直观的感觉是他在问:“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好女人?”这是一种物我混淆或物我两忘的玄妙,我自认为清醒的意识里,实际已经分不清,人们品评的是离不开的酒还是无法不关心、关情的人。说句心里话,对我来说,无论对人对酒,都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一个人一生能遇到什么人或什么酒,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说机缘也好,说天意也好,其结果都是只能接受而不能选择。对这样无法选择的事物,品头论足显然是毫无意义的,不评判反而强于妄自论断。至于是好是坏,根据有限时代、有限人群、有限认知的评判标准,原本虚妄。当你认定某物某人好时,坏的一面就露出端倪;当你认定坏时,好的一面便悄然显现。往往,最美的酒,醉人尤深;最美的女人,伤人愈重。
酱香来自酒曲、温度、粮食与时间的化合,在人,则要归属于基因和天赋;兼香来自酒的存储环境,或因花香雨露的渗透,或因存储老坛的熏陶,属于先天因素和后天化育的有机结合,在人,则归于教养、修为以及成长环境;浓香则是经历时光长期沉淀、静修、洗尽铅华,于酒于人,都会洋溢出一种沧桑气息。
现实中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单一味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既有酱香的芬芳,也有兼香的馥郁,又有浓香的深沉,在不同情景和不同人生阶段的表现各有不同;在人际评价中,往往叫多重性格或称人性的多重性、复杂性,在酒中则叫层次感或饱满度;至于到底有多复杂,我只能告诉你难以言传,没有能力把这些讲得曲折生动、引人入胜或感人至深。
所有的生命都会按照某种自然的方式和节律运行。对男人来说,女人是酒;对女人来说,爱情才是酒。但无论瘾多大的酒徒,也不可能在酒的浸泡下沉醉不醒;永不醒来的醉,无异于另一种死亡。
真正丰盈、饱满的酒,不但要有香有甜,还要有其他复杂的味道,包括酸,包括苦,唯有如此复杂的滋味才能与复杂的情感相呼应、相契合。好的女人给你带来的,也不仅是赏心悦目和温柔缱绻,还要有爱而未得的辣、心生嫉妒的酸、相思的苦、期盼的累和别离的痛,当一切都成过往,才有后来回味的甘甜、内心的慰藉和穿透灵魂的沉醉。
特别是苦,说起来很复杂,它只是一种味觉或感觉,因人的耐受力不同,有的人会因为无法承受而放弃,也有的人因为偏好而迷恋;总有一些不幸的人,一生经历过很多磨难和历练,遭受各种各样的苦,但因为承受力的差异,有的人被不幸和无尽的苦所摧残、摧毁,有的人却把所有的苦难变成财富和前行的能量,使原本单薄的生命变得更加醇厚,更有韧性,更有担当,举重若轻,也更懂得包容、体谅、敬畏和珍惜。
可爱的人如好酒,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稀缺,但值得爱的人却如老酒,任何一个时代都稀缺;当然,老酒难遇也难求,更需要消受者付出昂贵的成本或代价,往往令人望而生畏。
老酒如妖。纯净且沧桑,轻盈且凝重,是漫长岁月和无边寂寞在平凡生命里沉积、发酵后的蝶变。一株牡丹天亮之前一直以少女的形象流连于某个夜读书生的房间;一款灼舌刺喉的新酒沉睡几十年,一觉醒来即成令人沉醉的佳酿……一种生命状态因为信念的执着和时间的魔法而飞跃成另一种生命状态,或是人们臆想出来的神话或传说。
酒变成老酒的过程漫长、复杂而又神秘,不但要靠时间的撮合,让乙醇分子与水分子充分接触、碰撞,而且还要给老坛外的芳香分子提供充分的机遇渗透到酒体,让酒内部的芳香分子继续发酵成长,参与到这场重构生命的运动。最后,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依偎着我、我拥抱着你,水乳交融、魂魄互证的高度缔合。
老酒般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是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有一颗仁爱之心,美丽、清澈的眼中,常流露出悲天悯人?是老而不朽,岁月之剪从来没能剪短她飘逸的长发,沧桑的面容掩不住生命深处那颗灵动、蓬勃的少女之心?一个女人要变成一个老酒般的女人需要经受怎样的历练和修行?饱读诗书?历经磨难?洞明世事?阅人无数?慈悲为怀?敬畏包容?忍韧克己?做时间的朋友,怀着喜悦的心情感知岁月的雕刻或打磨?
人生与天色都已向晚,在庄园的仁和洞口,我喝下一杯无法考证确切年份的老酒,随着一线芳醇顺滑的酒液沿食管下滑,竟有一丝悲欣交加的气息从心底升起,丝丝袅袅,缠缠绕绕,由胸及头,在眼角凝成泪滴。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