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乡情思大碗茶

郭松2024-12-24 02:31:46

故乡情思大碗茶

 

作者:郭松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那些茶馆,似乎总笼罩着雾气,飘浮着尘埃,像一些老者,藏着许多故事,看见它,情不自禁地肃然;靠近它,才觉得是鲜活而生动的。

在我的故乡,菜场是“醒”得最早的,天刚麻麻儿亮,下街、下桥的菜场,商贩就忙碌开来,就看见不少顾客走动,菜场边的早餐店,就到了营业的当口,蒸笼里弥漫的蒸气,将街头弄得水润而朦胧。

幺舅敲开氤氲着雾气的木门,径直朝灶台走去,忙着烧水的师傅顾不上抬眼,幺舅熟络地与他寒暄几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放进一旁的篮子里;烧水壶里的水还在烧着,幺舅从茶罐里撮一撮粗茶,放在大粗碗里,等水一烧开,用烧水壶一冲,便朝常坐的角落走去。

6点过钟,茶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宽敞的屋子里摆着一二十张方桌,茶客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边,或高声交谈着前一天听到的、看到的新鲜事,唠唠家长里短;或两人低头喁喁私语,显示着不让外人知道的默契与亲密;还有的独自端坐,默不作声,听着周围的人高谈阔论,听到有趣处,脸上浮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一大早遇见,就打招呼,“过早没?”“过了。”“走,喝茶。”就近找一家茶馆,三五一伙围坐,每人碗里一撮茶,烧水壶开水一冲,热气腾腾,清香缭绕,就着两盘花生葵花,说说轶闻聊聊趣事,是我老家百姓生活的常态。

小地方的茶馆、喝茶的方式,简单、粗朴、纯粹,没有像样的楼堂馆所,也不像大地方的小盅品茶、小杯细啜,更没有琴棋书画、茶艺茶道等助兴。干活累了,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身上还沾着泥,就来茶馆坐憩,身边还放着背兜或箩兜。

茶馆师傅见状,拿出一个大粗碗,撮一撮新近采制的山茶,提来冲壶里的开水,就哗哗哗地倾沏而下。茶在碗里应声触热瞬时绽开,大大方方,清清爽爽,哪还来得及什么“洗”“泡”“浸”“滤”“斟”等,再说也等不及,沾泥的手,蒙尘粒秆屑的脸,对着碗里大肆绽开的茶叶,用鼻闻闻,用嘴吹吹,稍凉就驴喝起来。第一泡大口解渴,第二泡小口品香,第三泡细尝抿味。茶叶吸露纳英,光含仙掌露,疑成云雾顶;咂着喝着,茶的野香渐渐沁入肺腑,身心如茶叶般舒泰张开。

一家一二十张方桌,里头坐不下就在外头摆开。里面氤氲着茶碗热腾腾的茶气,羼杂着亲切的烟火气,充盈着亲热的笑声说话声嗑瓜子声。来者都是客,来者都能坐,不拘场地,不择茶客,一块钱一大碗,无论坐久坐短几时来几时走,灶上滚滚的开水备着,一天到晚为你添加。师傅黝黑的脸上透着红晕,腰板挺直,手脚麻利,笑盈盈地穿梭在茶桌间。

老老少少,随常穿着,坐姿舒适,脸上都荡漾着笑意。平常活泼好动的顽童挨在大人身边,安静地剥着花生葵花;老人板刻的皱纹里,不时地泛起笑的涟漪,话语轻柔温和,见识颇多;中年人神采奕奕,有的言语幽默,有的口齿伶俐,见面三分缘,开口自然熟,无拘无束顺其自然地围坐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退休的街道主任,身着灰呢子上衣,拿着透明的玻璃水杯——是唯一自带水杯的茶客,黑皮鞋锃亮,焗过油的头发乌黑,两眼炯炯有神,一米七的个子,不胖不瘦,近七十的他,打眼一看只有五十多岁。因曾当过主任,是个“万精油”,口才又好,仍称他“主任”。他一进来,爽朗的笑声就像一股风,吹遍各个角落。他笑说着用眼光跟大家逐个招呼,有几个人站起邀他入座,他礼貌性地点点头,熟不及礼地就近坐下。

他坐在哪桌,哪桌就笑声不断。这不,一茶客叫他讲字谜,他旋开玻璃水杯,呷一口茶待在唇舌,盯着那茶客的假皮衣说:“上无帽子,下无鞋子,腰上系个荷包,还充什么牌子?”那茶客脱口而出:“不就是萝卜的‘卜’嘛?娃儿都能猜到。”主任脸上有些挂不住,竟直爽地笑话起那茶客来:“看你那红光满面的高兴劲儿,昨晚怕是摸到哪个女人的床上喽。”茶客们一听,都哈哈哄笑。

这家茶馆笑得欢,隔壁的茶馆也是阵阵“哦嗬”的欢笑声。他们以茶为道具、以果为佐料,天南地北地侃大山,享一享“为品清香频入座,欢同知己细谈心”的乐趣,品一品“淡中有味茶偏好,清茗一杯情更真”的乡情。当然,也有一些耐不住的,除了“忙中偷闲喝碗茶”,还要“乐而忘忧打盘牌”。赢了的就买单办伙食,待菜香浸鼻喝两酒后,说些大话荤话,脸红通通的,心暖融融的,抖抖身上的灰尘,擦掉眼角的眼屎,心满意足地回去忙活,延续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

师傅六十多岁了,在茶馆打理了十五年。师傅回忆说,打他七八岁记事起,就有这家茶馆了。他说小时候,父亲喜欢起个大早,每天天未亮就带着他来茶馆喝茶、聊天,茶馆里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春去秋来,岁月更迭,不谙世事的孩子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茶馆换了老板,但热闹欢愉的说笑声在韶光里不曾消退。

茶馆每天早晨六点就营业,但有许多老人习惯早起,五点多钟就来茶馆了。为了适应这些老茶客的时间,师傅只好相应地提前到岗,五点钟便开始烧开水,迎接第一拨茶客。待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稍稍空下来的间隙,师傅还喜欢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茶馆一角,喝着茶,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时光停滞,昨日重现。

将每个日子的扉页都贴上早茶的标签,是茶客们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是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生活里的一点星光。“在家里睡不着啊,来这里和老朋友聊聊天就很开心”晨光熹微,穿过街巷,赶赴一场几十年如一日的“约会”,一碗粗茶,几句闲话,醇香便浓酽了年岁。 

下午两点左右,唱川戏的开唱,一腔一调都是情, 一颦一笑都是戏,听客沉醉其中,有人跟着唱词变着自己的情绪,脸上不自觉露出喜怒哀乐的表情;有人微阖双眼,细细地体味戏情中的悲欢离合;有人听累了,抿一口茶,转身与身边的人轻声交谈几句,又回过头继续听……对于这些听戏人来说,一台戏或许都是些陈腔老调,甚至有许多唱段早已烂熟于心,但依然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当迎着黎明的微光走进茶馆,当抖落衣襟上的细雨在茶馆落座,陌生的人仿佛置身局外,是个带着好奇心的看客,而对这里的常客来说,这里是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或精神家园。这里的许多茶客曾在年少时见他们的父辈这样生活过,如今他们或许不会这样生活,但总要有个地方安放回忆和念想,如此时光不老、故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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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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