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永怀缱绻的李庄

郭松2024-12-22 15:05:24

永怀缱绻的李庄

 

作者:郭松

 

慢慢地走进李庄,只见一溜仿古建筑,将老街裹在里面。沿着主街的斜坡而下,渐渐热闹起来。李庄古为商贸水运之地,镇上商铺酒肆茶馆一应俱全,如今遗风尚存。因为这旺盛的人气,尽管两边的建筑古老,却不像有些古镇那么破落。

直走到了江边码头,水色天光。距江水最近的慧光寺,原是湖北湖南移民建的会馆,正殿与山门内的戏楼南北相望,两边连着一楼一底的厢房。李庄曾是川南著名的移民口岸,当年“湖广填四川”,大批移民逆流而上,一部分在李庄上岸。这座寄托乡愁的寺院,仿佛永远凝视着上岸的码头和远逝的江水。

入夜,江边凉风习习,寻得一家餐馆,点了有名的白肉和黄辣丁。白肉是“二刀肉”做的,刀工极好,切得仅一两毫米薄,吃法讲究,筷子一圈圈缠绕蘸上佐料,蒜味浓厚,肥而不腻。红通通的汤里,浮着黄辣丁,大葱和蔬菜,鱼味鲜嫩,味道鲜美,入口像要化掉,就着几瓶啤酒,快活似神仙。

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去逛巷子。悠长的石板路,高耸的封火墙,雕花的门窗,古意犹存。偶一抬头,两边高高的屋檐,裁出一片天空。在狭窄的席子巷,得到一位老人指点。他说可不能小看这窄窄的巷子,其建筑很有讲究:当街吊脚楼的左边铺面是九开间,九是最大的阳数,古时只有皇帝可用,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九开间正中,三间房顶错落高出,是将堂屋开在巷边,想来不是富商就是巨贾;右边的建筑却只有四开间,是取四海升腾之意。

走过席子巷,很快就到了羊街,说街其实是夸张了,基本不能过机动车,没有沿街店铺,只有错落院门,多半是石条嵌成,上有刻联,古风情韵让人流连,如“江客从来幽径入,羽流归向小门敲”。巷子像一则朴实的小文,发在小镇的缝隙间,读起来清秀,有点像小家碧玉,委婉而纤巧。偶有一两条宽点的巷,也多半不叫巷而叫街。

穿街过巷,墙瓦斑驳,光影流动,擦肩而过的,像是旧日时光里那些大名鼎鼎的文人、学者。一转身,他们就钻进某个宅院的屋里,埋头做着研究,间或抬头看天色暗下来,也看月光的清辉洒在院落枝头。他们是循光而至的人,也是散发光芒的人。忽然间觉得,时间在他们身上刻下李庄的记忆,李庄也从他们身上拾起光芒。

这样一个原本普通的小镇,在现代忽然为全中国嘱目,似乎有些突兀。然而李庄历史悠久却并不守旧,沉淀深厚却宽松自如的氛围,让一切在偶然中实现得那么顺理成章。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将大学科研机构内迁。同济大学先遣队一路打探,寻找合适的地点,一开始根本没想到李庄。这时,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召开会议,结果是一封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地方供应。”于是,同济大学来了,中央研究院来了,国家博物馆来了……这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镇一下子精英云集,成为抗战后方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

长江边上的李庄,以山水的柔情与静默,接纳并呵护民族的“衣冠”,镇上“九宫十八庙”驻扎十多个教育科研机构。这批文人、学者,或乘一架滑竿,或撑一把油伞,行色匆匆,出没乡间。有社会学奠基人陶孟和,考古学之父李济,语言学之父李方桂,民族学开创者凌纯声,建筑学之父梁思成,以及大学者傅斯年、董作宾、梁思永、巫宝三、梁方仲等。

这批文人、学者在后辈学人许倬云眼中,是“希腊精神与儒家修养结合的君子”。他们大多生于晚清,系出名门,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病瘰在抱,忧国忧民,有海外留学的经历,有学术救国的情怀,不蹚政治浑水,不依附权势,坚持学术自由,保持人格独立。

那时的李庄,与宜宾、乃至陪都重庆,与世界意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同有了共同的根须,共同的叶脉,共同的呼吸。海内外邮件,写上“宜宾李庄某某信箱”就能准确寄达。

板栗坳绿荫丛中的田边上,掩隐着一座战时中国最好的文科图书馆,藏有十七万册中西文图书。一大批学人追随至此,含英咀华,依靠图书资料,写出高质量论著。

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办事处”,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逯钦立、任继愈、王明、杨志玖、王叔岷等,完成了研究生学业。后在南洋执教的校雠学大家王叔岷晚年感叹,身为北大研究生,竟一生未迈进北大校门。

偏僻小镇,远离炮火硝烟,但愚、贫、病、匪等魔影,会伺机作祟。李庄民智不开,一次“下江人吃人”的谣传,到处回荡着惊恐;“太太客厅”的林徽因,曾光焰万丈,语惊四座,而在月亮田,她是吃尽当光、卧床不起的病人;梁思成的兄弟、考古学家梁思永,胃病肺病并发,躺在担架上被抬着离开这片土地;川南匪患不靖,这些一心向学的谦谦君子不免战战兢兢,蹇涩难行……

乱世烽烟,板荡不已。破庙祠堂,庠序如旧。当代学人陈平原认为,战时教育科研机构内迁,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在组织上不是个人行为,而是集体搬迁;精神上不是逃难,而是弦歌不辍;教学不是应急,而是长远打算,“战时如平时”,着眼于战后建设与人才培养。

李庄不再是一个地理上的小镇,而是衣冠南渡、文化抗战的重要场域;是一大批学人一大批学术成果的汇聚地;今日学界仍在传承其学脉和精神,仍在吸吮“李庄”的隔代或异代养分。

在抗战期间,这个小镇是与成都、重庆、昆明齐名的“四大文化中心”。寂寂无名的李庄安放了一张书桌,让它在这段历史的切片中群星闪烁。文化不灭,中国不亡,那时的李庄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当年教育科研机构的旧址,都隐在巷子深处,门楣普通,不留意就会错过。中央博物院的旧址张家祠堂已改建成李庄小学,那扇被梁思成称赞过的白鹤窗,被钉上了木板,贴上了标语。同济大学医学院的旧址祖师殿,除了前厅高阔、气宇非凡,其它房屋几乎都成了民居,院里的几棵树之间扯了几根绳子,苦瓜的藤薯沿着绳子爬满了中庭。

梁思成、林微因的旧居,位于李庄一公里外上坝村的月亮田,这里曾是中国营造学社办公地。梁思成、林微因在这里,生活相当艰苦,却仍谢绝去美国。梁思成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即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他在这里,完成了巨著《中国建筑史》。堂屋正中靠墙是一个大方桌,一把残损的太师椅,侧面一张平柜和几个小凳,正面墙上挂着几个装了照片的镜框。细看几乎都是梁思成和林薇因的留影,许多已泛黄。

中央研究院的旧址,位于距李庄五公里的栗峰山庄。建筑年久失修,残旧不堪,这些老房子依然透着一种在独特环境中的精神追求。当年的文人、学者栖息于此,与这片青黑屋顶洇染的沉静多么契合。当抗战胜利要东归时,他们联名刻碑留别,有“适兹乐土”“安居求志”“言念别离,永怀缱绻”等句子,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被留下的李庄,经历了惆怅的别离,那些时光里的人们走了,又没有走。他们和李庄隔空对话。那个特殊的时代,李庄保留了文化的种子,生根发芽,沉积多年。李庄一千多年的历史,也许不曾变,像忘记生长的树,带着真实的尘埃和亮光。

我愿意一个人坐在江边,不动声色地看春夏秋冬、日月星辰。从大自然和记忆中的觅获,如一滴草尖上的朝露,照见山水,照见天空,让人瞬间丰富、阔大——因为有光。在这里,李庄的光芒照见人,人的光芒也照见李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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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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