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我的第二故乡
作者:郭松
我这大半生有两个故乡,第一故乡是四川的古蔺,第二故乡是云南的昆明,第一故乡是用来回忆的,第二故乡是用来生活的。古蔺是我出生的地方,承载着我童年、少年的记忆,1980年考上川大就离开了那里;昆明是我1984年到昆明军区报到后,又到西畴的新街、开远的东山坡,1992年部队合并后选择在这里安家、生活的地方。
昆明位于滇中,是云南的第二坝子,第一坝子是陆良。昆明有2400多年文化史、1200多年建城史。五百里滇池,水源有35条河流, 排泄口却只有海口,雨季泥沙淤塞,湖水倒灌入城,淹没田舍。元代赛典赤主滇期间,将北部九十九泉引入盘龙江,修建成“春城头上一碗水”的松华坝。赛典赤造福百姓累死,后人描述为他送葬时“远近闻之,如丧父母”“号泣震野,百姓巷哭,连日不绝”。
昆明虽地处高原,但海拔并不算高,既未升入神圣的云端,也未坠入尘世的泥潭,它是大地的本身和原样。它在历史中一出场,就是一个地方,而不是一种文明,文明是后来才有的,文明意味着进步,但也意味着大地被遮蔽。
昆明奉献的不是济世英雄、开国功臣、铁血宰相、无道昏君,而是单纯朴素的阳光、蓝天、白云、鲜花、空气、春色、大地和有益于生命的日常生活,是对文明已麻木的对于栖居的感受的唤醒。
昆明是富有生活气息的,它有着花园般的样子,在每日的黄昏小憩是一种享受。几个好友凑上一桌,沏好茶就点菜,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直吃得酒酣耳热;最终结账,也不贵;吃完沿着小径散步,又是惬意的一天。
现代生活总是太快、太急,所有人都总是追赶着时间,而在这样快速的生活中,昆明是一个永远不急着赶到哪里去的城市,按照时令、季节慢慢地向前走着,不受谁的催促,一天又一天地过日子。在昆明,时间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人们只注重当下的生活,享受日常的一点一滴。
昆明是那种普通的、平庸的,仅仅是为了“在着”、为了“过日子”的城市。按照季节和蔬菜,春捂秋冻,夏天吃蘑菇,中秋尝宝珠梨,春天喝阳春米线,冬日吃狗肉火锅。《追忆似水年华》怎么写得那么慢,那么不厌其烦,昆明可能最心领神会,他写的就是人们怎样“过日子”的。
昆明是一座诗歌之城。抗战时期,大批文人随着西南联大来到昆明,其中就有许多著名诗人,如闻一多、朱自清、冯至、冰心、沈从文、卞之琳、威廉·燕卜荪等。那时候最惬意的事情就是,你可以穿过大街,进入小巷,去某个深宅大院拜访一流的诗人。
昆明似乎天然就是一座诗的城市。气候温和宜居,植被广袤,民风纯良,生活节奏称心舒适。永恒的诗意栖居在这片土地上;昆明幽雅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与读诗、写诗再搭配不过了。
在昆明的街巷漫步,或许不经意间就会经过闻一多、朱自清等文人的寓所。这座昔日的诗人之城,已于时间的洗刷之后褪去了痕迹,但诗的气息仍遗留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在昆明生活了30多年,总的感到昆明人淳朴、厚道、包容。他们说话诚实而坦率,初次相识就像他乡相遇的故友。他们不看远处模糊的东西,而是看眼前清楚的东西;他们不羡慕别人的荣华富贵,也就避免了不必要的烦恼;他们不制定好高骛远的人生规划,而是脚踏实地地做好事情、过好日子。
选择在哪个城市生活,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可昆明人大都是“家乡宝”,如果要他们离开昆明,怕是有许多理由不愿意的。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说“还是昆明舒服”。他们不大提京城的大官,也不说富豪榜上的商贾,而是说:“郑和、聂耳、兰茂……是我们昆明人。”郑和、聂耳众所周知,不用说了。兰茂天资聪颖,酷爱本草,走遍滇南,遍尝百草,采药行医,潜心著述,所著《滇南本草》比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还早142年。
昆明的云,是天上流动的诗。记得十年多前,像是中秋的一个上午,我领着几位四川来的朋友参观官渡古镇,当他们仰望十相自在塔时,其中一位突然喊道:“快看,彩云!”只见一轮火红的太阳悬在蔚蓝的天空,把四周的云朵照得鲜红、朱红、橘红。太阳边的一朵云轻轻飘过,遮住了阳光。大概这云层薄,四处漏出来的丝线般的光线随着太阳迅速移动,强烈的光芒把周围的云朵依次照亮。云是水做的,阳光透过水汽,随着云层移动,毛茸茸的云朵不时轻盈疏落,曲卷轮滚,飘散聚合,一会儿是粉红,一会是浅绿,一会儿是金黄、灰白,几种色彩交相辉映。朋友们双手合十,朗朗祈颂,有位朋友说“昆明的云如锦、如画、如歌!”
昆明的花,是春城亮丽的时装。描述昆明的诗句不胜枚举,首提“春城”者是明代大才子杨慎,最常用、最贴切、最出名的是“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杨慎生于四川,36岁被逐离开京城来到云南,在西山脚下住了30多年。在昆明是容易忘记四季的,天气、树木、衣着,都没多大区别,跌宕起伏的时间之河,流经这里时慢了下来,没了浪花,没了漩涡,没了湍急感。从家家户户的阳台到大大小小的公园,从单位的办公区到马路的隔离带,处处是花的世界,时时闻到花的香味。花是春天的颜色,春天的标志,昆明是名符其实的“春城”。斗南是全国著名的鲜花种植地和集散地。几束花早晨还在昆明,中午就在其他城市的花店里;今天还在昆明,晚天就在境外被送给友人。昆明的花品种太多,连园艺师都叫不出名字;昆明的花色彩太艳,连画家都调不出颜色;昆明的花形状太奇,连作家都想不出句子描述。
昆明的水,是城市灵动的明眸。流经城区的有盘龙江、大观河、洗马河、船房河、采莲河、玉带河、宝象河等,这些河把滇池当枕头睡,又怀抱着人文荟萃的翠湖。周围山上的溪流如蛛网,泉眼如蜂窝,城市蓄水面积跟意大利的威尼斯差不多。就说滇池吧,远望烟波浩瀚接天河,巨浪翻滚通天地,水鸟贴着水面低飞觅食,小舟载着帆叶若隐若现;滇池水面一日之内随着天空颜色、云彩的变化而变幻,既有湖泊的秀丽,也有大海的雄浑。
1985年11 月,从西伯利亚飞来一群海鸥,小巧的身子,尖尖的红嘴,雪白的羽毛,宛如天仙。从那以后,到滇池过冬的海鸥逐年增多,一层层、一片片从湖面起飞,转眼就遮天蔽日,满天都是悦耳的鸣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有时齐刷刷地飞落,漫天飞降,纷纷扬扬。海埂大坝是亲近海鸥的最佳场所,那两三公里长的堤坝,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空中海鸥翻飞,欢声鸟鸣,人们手里拿着面包,掰一块块投向空中,成群的海鸥飞快从人们头上掠过,敏捷地衔走。
历代学者鸿儒、文人墨客,以雄文华章、诗词歌赋,倾情讴歌昆明的风景。元代王升的《滇池赋》首次创作“八景诗”赞美昆明。清代咸丰年间,昆明平民画家张士廉作了一组《昆明八景图》,邀请文化人来以诗配画、诗传画意、画展诗情。1991年新闻媒体发起“昆明新景大家评”活动,1992年昆明市政府公布“昆明十六景”,既有老“八景”的古迹,也增加了新的胜景。清代乾隆年间,布衣寒士孙髯翁180字的对联被称为“天下第一长联”,距离市区30多公里的石龙坝电站是中国第一座水力发电站,中国大部分城市夜晚还处在黑暗的时候,昆明的夜晚就大放光彩;滇越铁路的记忆像米轨一样长,中国大部分市民早餐还吃稀饭、馒头的时候,昆明的许多市民就已经泡咖啡、吃面包。
到了昆明不登西山看日出也枉然。我曾在许多名山看过日出,但记忆中,最瑰丽、最美观、最难忘的一次看日出,却是在昆明的西山。昆明人把西山比作睡美人,从城里远处看,西山就像一位仰卧的美人,面庞清秀,腰身细长,飘动的长发隐藏在滇池的雾蒙蒙中,线条柔和优美,姿势恬静淡雅。难怪被流放云南的状元杨升庵在西山脚下安居度日,建于明代的升庵祠就坐落在丛林中;云游大侠徐霞客在西山歇息流连,在他的游记中细致描述了此处的迷人景色。
如果把教育比作一个城市的灵魂,昆明则有一文一武的两所名校。云南陆军讲武堂走出了两位元帅,有三个国家军队的总司令和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也出自这里。西南联大培养了“两弹一星”的骨干,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还有众多两院院士也出自这里。也许是云贵高原的托举,昆明这个城市离天更近了一些。那些平日里擦着树梢闲荡的云,无心聚拢在西南联大旧址的铁皮屋顶上,就急急地下一阵大雨,又缓缓地出一阵太阳。
东方书店是昆明的第一家书店,由北大毕业的昆明人王嗣顺先生于1926年创办。吧台上方悬挂着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林语堂、胡适、林徽因、梁思成、张爱玲等人的照片,会将人的思绪带回民国时期。西南联大期间,这家选书思想前卫的书店,一度成为莘莘学子、教授名家的交流地。在作家汪曾祺的《读廉价书》《旧书摊》中还能读到他在这里卖旧书换吃食的趣事:“到了文明街,出脱了字典,两个人可以吃一顿破酥包子或两碗焖鸡米线,还可以喝二两酒。”
昆明是一个让人不惜笔墨书写和大加赞美的城市。“好在”是昆明话,有舒适的意思。有那么多城市,我只能择一处居住,就像有那么人,只有一人能陪伴终老。昆明好在,我就在这里居住。我知道,这一辈子就在昆明生活终老了。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曾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