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失落的故乡
作者:郭松
虽然离开故乡几十年了,但无论何时只要想起故乡,我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朝着川南古蔺的方向,朝着生我养我的地方。
年少时的我为了看更大的天地,过更好的生活,我的脚步跟随我的目光,固执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大城市的方向而去,我把我的故乡丢失了,直到外婆离去,母亲离去,父亲离去……
在外生活的古蔺人,大多回乡奔丧、上坟或逢年过节时,才会聚集在古蔺。似乎那是古蔺人与古蔺保持联系的形式,短暂聚集之后,又各奔东西,继续各自追梦。
近一二十年的故乡,没有了鸡犬相闻,小小的县城变大了,过去的彰德现在成了西区,过去的鹅公坝现在成了酒街,过去的居民点、烟墩现在成了凯旋城,过去的上桥、上街几乎拆建了,城区大到吸引我的目光,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静下心来打量故乡。
回到故乡的时候,我喜欢去中街至下桥那段老街走走看看。那些跟我父母年龄相仿的老人,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个子也越来越小,步履蹒跚地行走,用仅存的三四颗牙,咀嚼漫长的岁月,佝偻着腰身,在房前屋后忙碌……
看到那些情景,我才恍然醒悟,许多时光,已经在故乡老去了,那些老去的时光,已经爬到他们脸上。一种惊慌突然袭来,这种惊慌并不只是我也在老去,而是我与故乡似乎越走越远了,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乡,也难觅熟悉的面孔。
故乡在一处四面环山的凹地,我参加工作的前二十年,故乡周围的山没有什么改变,每次回乡,都得走弯弯曲曲的山路,爬一道道坡坡坎坎,不管走哪条路、爬哪道坡坎,山总是绕不开的,那些山路坡坎就摆在那里。
好不容易离开山旮旯,去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学会走在笔直而平坦的路上,也好不容易把凌乱的思绪捋直了,然而生活中,总有一些路不大顺畅,总有一些弯路还得走,好在从小走惯了山路和坡坡坎坎,让我无所畏惧。
大概是2016年,幸福突然降临,一条高速路通到故乡。回故乡的情感,大山再也挡不住了。那段时间,故乡的人都被激活了,回故乡变成常事,各家各户的小车,排量一辆比一辆大,仿佛那些车烧的不是油,是多年压抑的情感需要宣泄。
通高速路之后,沉寂的故乡开始热闹起来,探亲访友的车子多了,家乡的特产也被外界所知,乡亲们慢慢富了起来。故乡人把手中的票子变成了楼房,如此一来,故乡就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再也找不到原色的故乡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故乡在不停地转移,跟着忙碌的故乡人一起行走,有时候感觉故乡在古蔺,在那个安静的地方,有时候感觉故乡又在泸州,在那个人气更旺的地方。可我还是想去那个叫古蔺的地方,有时候刻意地再走走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再爬爬那些坡坡坎坎。
回到故乡,在那片温情的土地上,那些修起来的高楼,是梦幻也是现实。可我还是喜欢逛逛老街,站在那些老屋前端详,从老屋斑驳的墙体上,看到那些流逝的时光,思绪也随之飘扬,老屋才是故乡的模样。我不自觉地想起父辈,想起他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时光。那时候,老屋的墙头顶着檩条,檩条上钉着椽子,椽子上盖着青瓦,感觉朴实又温暖。可是岁月无情,那些老屋,被时间一点点吞噬,如今在风中摇摇欲坠。
走到一栋老屋跟前,看见它孤独地立在风中,我感觉它像极了独自生活的老人。他心里的孤独,似乎无人能懂,也无处诉说。此时有风吹来,落满时光的老屋,有一些尘土被风卷起,隐隐约约覆盖了我的视线,透过那些细碎的尘土,我望向天空,天还是蓝的,云还是白的,阳光还是暖的,但我难以找回故乡从前的模样。
我的目光突然被一家屋顶升起的一缕炊烟所迷惑。不,那不是炊烟,它只是炊烟一般。烟雾缭绕,一圈一圈,一缕一缕,缓缓升起飘飘浮浮,起初挤在一起,越往上越想逃离,越往上烟雾越淡,最后消失在空中。那烟雾,是从老人嘴里吐出的叶子烟的烟雾,那消瘦固执的老人,依旧习惯拿起那根老烟杆,在烟斗里装上叶子烟,独自坐在屋前的石凳上,划一根火柴,他的思绪也跟着烟雾在坡坎上游走。
在故乡,一年四季很分明,早年间还没有经济作物这个概念,居民做点小买卖,过着“一半忙一半闲”的日子。没有事的时候,家长里短就多了起来。有的老人不喜欢是是非非,空闲时间或茶前饭后,总要掏出老烟杆抽两口。老烟杆很长,是用墨竹镂空打磨而成,烟斗是古铜色的,很有质感也很沉。老人从来没让烟斗离身,干活时别在腰间,晚上睡觉立在床头。
一旦老人掏出老烟杆,好多小孩就会自觉远离,是担心老人觉得他不听话,怀疑他在学校惹事,那老烟杆会落到他头上,还有就是老人那烟杆吐出来的烟味太臭。但是老人一直把老烟杆当宝贝,说是爷爷的爷爷留下的,想一代一代传下去,说这话时眼眶有些潮红,眼神有些迟滞。
一架摆在屋前的老纺车,把我的目光牵了过去,我在不知不觉中,定定地与它对视。我隐约感觉到,老纺车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双苍老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在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睛很亲切,那分明是我亲人的眼睛,是我熟悉的外婆的眼睛。我感觉外婆的眼光要从深陷的眼眶中蹿出来,透过老纺车断落的线和挂着尘埃的蛛网,落在我身上。外婆的眼神,是埋怨还是鼓励,我说不清楚。但是,从外婆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到一股向上的力量。那种眼神,让我跨越自己内心那点微弱的悲苦。
母亲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天气特别好,空气通透并带有一点清甜的味道,我和母亲去外婆家,母亲房前屋后转了转,在老墙跟前拍了拍,她像是问候老屋,也像是抚慰老墙。“老墙还很坚固。”母亲说。“是的,妈,您没老去,它怎敢倒下。”我应和母亲。母亲没和我贫嘴,我们进到屋里,习惯性地在神龛上点起香。
母亲说:“在别的地方敬香是没意思的,祖先无法领受,别的各路神仙也忙不过来。只有在自己家,在先辈居住过的地方,先辈才能闻到香气赶回来,来领受我们后辈的心意,才能知道我们的幸福与苦恼,才能打开我们阴阳两界的通道,我们才能和祖先对话。”我没完全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我也不是那种见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的人。我坚信,内心虔诚远比烧香拜佛更重要。
香在神龛上燃起后,我和母亲慢慢从木梯爬上阁楼,屋顶上的那两片亮瓦透出的一束光照向我们斜对面,把楼上的一个小点照得反射出光来。母亲满以为家里是不是有啥贵重东西遗忘在楼上了,会不会出现“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奇迹,起初我心里也在打鼓。
我们朝着有光的地方靠近,原来,是外婆家那架被闲置的老纺车,那两点光是阳光照射到不锈钢手柄上反射出来的。母亲沉默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老纺车。不,严格来说,母亲的目光是落在手柄上。我不知道母亲是看到这反射着光的摇把不是真金而感到遗憾,还是对老纺车上挂满的蛛网感到恐慌。而我,总感觉那被闲置的老纺车,更像这个夕阳下的老人,低垂着眼和睑,蜷缩在阁楼上,迟暮却又安详的模样。
打记事起,那架老纺车就放在外婆家阁楼上。外婆时常会把它搬到天井里纺棉花、拉棉线球。没用到它时,它被置放在阁楼上,有时候外婆也把它挂起来。外婆在世那些年,它曾经是劳作之余的全部生活,是外婆作为女人一生中密不可分的伙伴。外婆用她灵动的双手,在自己年轻的岁月,把心血用在纺线织布上。
时光荏苒,我那纺织手艺精湛的外婆,已经去世二十多年,自己纺纱织布的生活方式,早已经被我们抛弃,也让那架老纺车,被蜘蛛网覆盖,被尘土遮蔽。而此时,当我站在阁楼上,看着那束从夕阳处流出的光照向老纺车的时候,我突然想,那辆老纺车,何尝不是一位迟暮的老人,它曾经与外婆合二为一,经历了无数次咿呀旋转的艰辛,经历了无数次纺纱织布的乐趣。如今,它也默默地等待着无尽的时间流逝,看着人们日渐追求没有它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而它自己已经成为一种生活的绝唱。
母亲在世的时侯,格外地爱雪。每到寒冬,看着雪花跃跃欲试的天空,总是像个孩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不断兴奋地念叨着:“马上就要落雪啦,雪砸过的青菜才好吃!”
下过雪的冬日,母亲总会早早地从集市上买回一大捆青菜,煮成一锅青翠的鲜汤,配上糊海椒、豆腐乳、葱花、盐巴、味精等调和的蘸水,再配上两盘香肠、腊肉,让我们尽情冬天的味道,毕竟春节临近了。雪砸过的蔬菜,去涩存香,确实像母亲说的,自带甜味和脆爽,清香盈鼻。
有时回乡,偶然下过雪的早晨,依然会见到几个挑着青菜的菜农,在集市上拖着长长的声调,大声地吆喝着:“雪砸过的新鲜青菜哟!雪砸过的新鲜青菜哟!……”听到这吆喝音,四处转悠的居民们总是循声而去,将青菜抢个精光。
曾经熟悉的情景和青菜的甜香,依旧像以前没有改变,但物是人非,母亲已驾鹤仙去多年,唯有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涌现眼前——那来自天堂的家乡冬雪,载着别离的伤悲,携着刻骨的思念,将众多天伦之乐的往事洒落在我心间,提醒着母亲的叮嘱和生命的来处。
我觉得吧人这一生,有些东西需要记忆,比如你的根在哪里,你落入人间的“血水”在哪里,究竟是哪棵树下埋着你的“胞衣”,这些不该忘记,也不能忘记,人之本真,大概说的也是这些。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现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曾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