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粮食
作者:牛银万
父亲一生很爱惜粮食,作为一个农民,他不知道粮食中有多少蛋白质、脂肪和维生素,只知道粮食是关乎人生存的重要食物。他也不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悯农》诗,只知道粮食的来之不易。
每年麦收后,他都要一个人反复在地里捡那些遗失的麦穗,捡起后捆成一小把一小把背回家。捡麦穗的时候,如果碰到老鼠洞,他就用铁锹深挖,掏出被老鼠盗进洞里的麦粒。麦子拉进打麦场后,在晾晒时,他反复用木叉翻动,让麦子尽快晾干。碾压的时候,因村里只有一副碌碡,常常需要排队。轮到他时,他拉着缰绳站在麦场中央,唱着山曲儿,不停地挥着鞭,马儿在跑,碌碡飞转,飞起漫天的尘土。碾下的麦子扬干净装袋子,他蹲在麦场上,再一颗一颗抠那些压在土里的麦粒,装回来在院中晒干,用簸箕簸出土一并归仓。抠过的打麦场,还有很多压得较深的麦粒,父亲抠不出来,就把家里的鸡赶到打麦场,让鸡来啄。家里养的三十多个鸡,赶到打麦场上,鸡低着头一阵狂啄。鸡啄的时候,父亲坐在麦秸堆旁,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如果有鸟来啄,他就站起来挥动树枝,把鸟吓跑。碾过麦的秸秆,除了春天和泥抹房外,大部分用来烧火。烧火前,父亲觉得秸秆上可能有没碾净的麦穗,因此他背回来把秸秆在院中摊开,让鸡再来啄一遍。秋天,玉米成熟后,掰下棒子,割倒秸秆码放在一起,父亲翻开秸秆,要一棵棵检查,看看秸秆上有没有还没掰下的玉米棒,哪怕是小的,他也不放过。掰下的玉米棒,父亲赶着马车拉在院中,整齐地码放在土墙边的木架上,风干得差不多时,就搬下来,和我们坐在院中用手往下搓籽,父亲搓得特别快,我们搓一个他就能搓两个,而且搓得很干净,不剩一粒。
吃饭时,他从来不剩,把碗扒拉得干干净净,对不小心掉在炕上或桌子上的米粒,他常常用粗壮而结满厚茧的手指,慢慢捻起来,一粒一粒送进嘴里。为此,我们很不理解,经常开玩笑数落他:“咱们家再缺粮也不缺这一点儿,让院里的鸡和狗也吃上点吧。”他却边捡边笑着说:“浪费了真可惜,遭了年景你们就知道了,你们不记得小时候了?”
由于小麦糜子谷子产量低,后来,父亲就不种了,种上产量高的玉米。吃米面时,就只能去买。可买回的米,没有香气,焖出的米饭色泽灰暗,吃起来很粗糙;白面不筋道,包不成饺子,幹不成面条,只能蒸馒头吃。
于是,父亲腾出一块地,又种起麦子糜子和谷子来。
每次回去,在吃自产的米面时,他不停地夸耀,我们走时,他总要大袋小袋给我们带一些。
父亲除了爱吃米面,还爱吃莜面、荞面,他想试种,我们说胶泥地不适合,种出来不好吃,他就放弃了。
父亲生病时,最爱吃面条、喝小米粥。做面条的小麦和喝小米粥的谷子,都是他亲手种的。母亲擀的面条筋道细长,浇上腌猪肉和土豆块熬的臊子,味道绝佳,父亲低着头吃得很香。喝小米粥时,就上烂腌菜,他能喝三四碗。每当吃了面条,或喝了小米粥,父亲仰面躺在炕上,心情很是舒畅,脸上常常露出满足的笑容,身体也很快恢复。
平时的早饭,他特别爱吃酸粥。一年四季,他让母亲在锅头的罐子里浆着自产的小米。吃酸粥时,就上烂腌菜或胡麻盐,坐在炕上能吃两三碗。在做酸粥时,母亲有时放入土豆块,吃的时候,把土豆块捣烂,酸粥的粘性更大,父亲吃起来更爽口,有时吃完酸粥,父亲常常连锅巴也铲出来,在碗里泡着酸米汤吃,不浪费一点儿。
夏天,父亲最爱吃焖酸米饭,故乡叫酸捞饭。吃酸捞饭时,有菜时就菜,没菜时就红腌菜。午睡起来,他不忘用塑料瓶装一瓶酸米汤,下地慢慢喝,又解渴又解暑。
那时,村里不少人家因缺钱卖多余的小麦,父亲为了做到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从不卖一粒。他在院中靠墙的地方,挖了几个地窖,铺上麦壳和麦秸,把多余的小麦储进去,并每隔一段时间,在晴天时取出来晾晒两天,以防发霉。实在储存不下,他就把小麦磨成面才卖,因故乡的小麦品质好,磨的面又白又筋道,远近闻名,买的人很多。
父亲管理庄稼特别精心,他把田间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别人锄一遍他锄二遍,别人锄二遍他锄三遍。为了不错过浇地的日子,他披星戴月,半夜就起来,到地里蹲在渠边等水。因买不起化肥,除了家养的牲口积粪外,闲下的时候,他还挎着箩筐到野外拾粪,拾回的粪和牲口积的粪,经过一冬发酵,是很好的农家肥,施到地里即没污染又有后劲。
为了增加产量,父亲在麦田中套种上黄豆。小麦收割后,给黄豆灌一次透水,黄豆苗马上一片葱绿。为了不浪费土地,父亲在田垄上点上蚕豆,黄豆成熟了,蚕豆也成熟了。黄豆用来喂羊生豆芽,蚕豆数量少,逢年过节炒着吃。
有时外出,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地里的庄稼,走的时候,一再安顿家里人按时锄地浇水。回来时,他首先到地里看看,然后才回家。
因一年四季只吃酸菜,没有其它菜,买又舍不得,于是,我们劝他种些菜,他却理直气壮地说:“地就那么点地,种了菜就不能种粮了,人不吃菜不咋,不吃粮可不行。”
在那困难的年代,村里种的糜子谷子小麦大部分交了公粮,返销粮都是清一色的玉米面,早晨玉米糊,中午玉米窝头,晚上玉米拿糕,几乎天天这样。那时我们还小,吃得腻了难以下咽,父亲却大口大口吃的很来劲。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有了自主权,父亲每年都要种上大几亩小麦。即使这样,过年时,家里除了篜足够的馒头外,还要篜一大盆玉米面发糕,篜的时候,放入糖精,篜出来特别香甜。父亲这样做,一是让我们不要忘了本,二是换换口味。每年产下的玉米,大部分人家卖了,父亲却留一部分,除了做饲料,其余的都食用。
如遇灾年,父亲时不时到粮房查看,站在粮仓前,他默默计算着粮还能吃多久。如粮少时,他反复安顿母亲,尽量把饭做得稀一些,吃饱就行。当在电视里看到有的地方受灾,庄稼被淹粮食减产时,他忧心忡忡,不停地叹气,好像自家受了灾似的。
一次,他在电视里看到国家倡导“光盘行动”,猛地坐起来,激动地说:“早就该这样了,大吃大喝不心疼,不知道浪费掉多少了!”冬天,当看到大雪纷飞时,他常坐在窗前,一边抽旱烟,一边望着窗外,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停地自言自语:“瑞雪兆丰年,下哇,好好下,明年又是丰收年了!”
他经常劝我们多吃粮食少吃肉。当得知我们晚饭喝玉米糊时,他特别高兴,一下磨了一大袋玉米面,让我们带回来喝。
每逢祭日上坟时,父亲带得最多的是馒头。在坟地,他把又白又大的馒头摆在墓碑前,烧完纸,他把馒头掰成小块,一块一块认真地泼散在坟上。这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故去的亲人,吃到又白又新鲜的馒头。
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心爱的土地,一再安顿,他走后不要把地包出去,包出去没几个钱,自己种,钱少花不咋,没饭吃就麻烦了。
父亲一生在土地上辛勤耕耘,他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的缩影。在他逝去的日子,我经常想起“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我想,这里的食应该主要指粮食。这句话,在父亲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这时,我真正理解了国家给予农民粮食补贴大力发展粮食生产的重大意义。
作者简介:牛银万,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九原区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级报刊和网络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诗作获《草原》·北中国之星诗歌大奖赛优秀作品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