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往事
作者:七月
十五岁,也可能是十六,我从清水镇跑到了莱阳城,做了船上女工,白天挑沙,休息时会帮忙洗衣煮饭,挑沙我那时个子小,也瘦,是挑不了太多的沙,胃里留不住食,常常挨饿,每次吃饭也总要比人家多出一大碗,没有菜,就着两根萝卜条都能塞下一碗饭。船老大见我吃得多干得少,是个累赘,硬是要赶我走,好在有个黄脸高个子男人替我求情,说他能帮我多分担些,还说要把他的那口饭匀出一半给我,贴我吃的亏空。
后来,我嫁给这个男人,回到他的老家,生下四个儿女。条件苦,人命又贱。他还在船上干活,一年也就回家四五次。我跟着人家后面种地,那时种地可不像现在这样能回家,常常要在田头忙一天,晚上回去,天黑得透透的,身上的汗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在身上,像套了个臭烘烘的壳儿。风一吹啊,都不是多好闻的味,一股酸溜溜的汗味。你二哥死得惨,饿死的。我哪有时间回去奶他呢,早些年人都吃不饱,奶水更是少得可怜,我得去种地,不然连米糊都弄不起。
你二哥饿,可我不在家,我在田里锄草呢,夏季日子也长,你二哥不多大,一岁不到硬是饿的从摇篮里爬起来,哭的厉害,夏天也热,他那张脸红彤彤的,最后掉进床缝里,两只脚卡的死死的,那个村子白天除了老的没人在家,隔壁住的阿婆是个半聋子,但也听到了些声音,我还没进门,她就探着头说,你的娃娃哭,你快进去瞧瞧。我那时候累的虚脱,开门开了半天,进去一看,哪里还有娃娃,一丝声音都没。点上煤油灯,你二哥脸都白了,身体也僵了。
人死了就是一床草席裹着,没周岁的孩子过世是晦气,不能单独立坟。在村后面随便刨了个坑就埋了,这些年拆迁啊,造楼啊,你二哥也不知道在哪块地,我也老的不成样子,想不起了,不知道这些年烧的纸钱你二哥能不能收到,照理说是可以的,我是画了圈的,喊他来拿的。年轻的时候真的太累,每晚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就又跟一头牛似的,下地干活。可我这几年,老想起你二哥的脸。
你二哥生下来瓷白,跟个粉团似的,眉毛也粗,脸是圆脸,就是鼻子不好看,像你爸,是个鹰钩鼻,显得恶。小嘴是红润润的,可惜了,没活过一周岁。好漂亮的男娃娃,我疑心是太好看了,小鬼才拖他走的。
祖母用手帕擦掉眼角浑浊的泪,低着头说着陈年往事。祖母又恨起来,她咬着牙说,是个狼崽子,你说怎么那么能吃呢, 我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哪里有奶水,吸的是我血啊,讨债鬼生下来差不多把我吸干,说走就走,我的米糊都买到了,就差几个时辰,小讨债鬼就能吃上。就那么一会……,祖母的声音渐渐小了,她擦着鼻涕,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我祖母高寿,八十三岁,脑子混沌,她把我当做她的三女儿英红,絮絮叨叨地说着陈年往事。我晓得她说的是我二舅,我二舅没有坟,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先去单独整出一块地,画个圈喊他来拿钱,烧的都是大票,还有金元宝,冥币洋洋洒洒的,我妈和我姨还有姐姐妹妹们,都蹲在一起搓着冥币,扔进火堆里。脆薄的纸,不消一会就烧成灰烬,烟熏火燎的,每个人的眉毛啊,鼻子啊都沾了不少灰。这是做给活人看的把戏,年年都如此。但我又疑心,这世界外真有一个阴间。我的亲人们都还在,他们是能收到这些花花绿绿的冥纸的。我祖母患有严重的风湿病,不能去上坟,就在家等我们。我们一回家,她就拄着拐杖登登走到我们面前急切地问,所有的都烧了吧,几家的都没有少吧。她担忧我们小辈图省事,一股脑都烧掉,或者有的祖先给忘了,尤其是没满周岁的二舅。
我们认真回答,都烧了,没有少的,画了圈的,他们每个都能拿到钱,在下面不会苦的。然后大家各自回家洗头洗澡,去饭店吃饭。喊她去,她不去,说腿疼,身上也乏,我大姨就说那给你打包一份,她笑笑说好。
若要真正把她的故事写出来,那可不止这点文字,能成一篇小说的。这也是我很久之前的想法,可惜一直未完成,每次想着写点,总会陷入无穷尽的叹息。她的人生是动荡的,像一艘船在激荡的河里颠簸着,生活困厄,颠沛流离。有些事也不便写的明确。但为她写故事这个念头却一直都在,我今年住院,身体不好,很多事一股脑都跑出来,白色床单盖在身上,心底尽是往事。我找来笔和纸,写下开头那段。那段话是高寿的祖母靠在医院病床上说的。那时候我很小,只觉得故事惨凄,没曾想祖母当时的心境,她那么絮叨地说着儿子离世,左一句右一句。声音都哽咽起来,又恨又疼地想着她未满一周岁的儿子。农村讲究男娃立门户,那是她仅有的一个儿子,是要立门户的男人。祖母连着生了三个女儿,被人瞧不起指着鼻子说,没有门户,尽生赔钱货。祖父常年不在家,祖母拉扯三个女儿,日子过得艰难,一碗咸菜都吃不着,几个丫头为了点吃的常常争吵,祖母年轻时泼辣,一双手虽小,打起人来可不含糊,两巴掌下去,女儿们都红着眼睛默不作声喝稀饭。有个儿子就好了,顶着门户,也没人敢欺辱你。祖母讲这些话时,总是一副怯怯的神色。老了的人,总觉得自己是负累,给人徒增麻烦,不免有些怯手怯脚。祖母神色卑怯,身体微微蜷缩,靠在椅背上,双手捏着揉搓已久泛出黄色的纸巾。
祖母李文英,家中排行老四,是老幺。上头是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活到了十七岁,一场痢疾走了。家里有几亩薄田,两头牛。大哥当兵,好几年没有消息,生死未卜。二哥成了家,娶了嫂子槐花在家种田,三几年的时候,日本人还没走。日本人可恨,进了村不仅杀人,还要抢牲口。二哥李文华挖好地窖,拉着槐花和文英躲进去,那时文英很小,三四岁,藏在黑暗的地窖里,头上的日本兵穿着大皮鞋,走路哒哒。大家躲在地窖心惊胆战的,文英就缩在嫂子槐花怀里。槐花是个漂亮的媳妇,方中带圆的脸,福相,大双眼皮。皮相也好,水嫩的,不像个庄稼户。文英是嫂子带大的,和嫂子感情好,再后来,村长就带着大家往山上跑,日本兵找不到人就放火烧村子。山上蛇虫鼠蚁多,雨水也多,潮湿湿的,文英满腿的疙瘩,人饿了就啃树皮,那时死人是常有的事。
日子真苦,一碗咸菜都是难得的菜。战争时代,活着难上加难,曾祖母刘昌秀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家里孩子多,文英还小,槐花肚里有了娃,老母亲含泪把干粮留给孩子,喝着煮稀饭剩下的米汤,米汤就是水,不顶饿,刘昌秀死的时候还拿着针线缝一条破裤子,脸瘦的都脱相。人死了就用席子一裹,埋进黄土,棺材没有,二哥说拆个门板吧,槐花说,拆不起。家徒四壁,烧过的屋子破落的可怜。二哥没再说话红着眼和村里的人一起扛着破草席,没有唢呐,也没有花圈,就这样,曾祖母被埋进黄土。
文英十四岁进了王家的门,嫁的是王家三儿子王孝弟。王家是地主,王家的老太太也姓李,叫李守兰。王家有两女一儿,李孝弟是老幺,上头两个姐姐。大姐姐人忠厚,不爱说话。小姐姐泼辣,精明。我祖母老年时说过,那个小姐姐坏,怎么个坏法呢,她坏到打老娘,当着外人面骂老娘,气得老娘躲进房里上吊。
李守兰个很高,勤快能干,比田埂站着的男人还要厉害。做童养媳是很苦的,文英身材矮小,营养不良,扛着锄头和婆婆下地。家里的大姐姐已嫁人,有时会回娘家,包着头巾,手里拎着筐,上面盖一层小方布。大姐姐人好,长得不多漂亮,是腰子脸,脸长,眉眼偏男相。文英每看见大姐姐回家,心底就高兴,大姐姐的筐子里有吃的,大姐姐心疼文英,常常偷带一块鸡蛋糕或者一颗糖给她。在那个年代,有点吃的真不易。而小姐姐不,小姐姐懒,不干活,爱骂人。怎么骂,骂李守兰不要脸,一个女儿骂自己的妈,是不孝。小姐姐恨家里所有的人,她骂人是没有由头的,常常是早上吃了饭坐门口就骂大街,有时候捧着饭碗,含口稀饭就能骂人,一双筷子指着李守兰,黏腻的米粒还在那筷子上摇摇欲坠。李守兰怕自己的二女儿,躲进房里不出声,文英是童养媳,没资格劝小姐姐别骂,她低着头干活,喂猪,扫地,扫把扫到小姐姐边,小姐姐一筷子打到文英头上,文英楞的没说话,事后才觉得疼,抱着头哭了起来。小姐姐笑着把碗扣在文英头上。热烫黏腻的稀饭烫得文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就是小姐姐。
大姐姐回家,小姐姐就不高兴,说李守兰背地里贴补大姐。大姐嫁的男人穷,日子苦,大姐那时刚生了女儿,每次回来都得受小姐姐的冷嘲热讽,大姐姐心慈,也不爱嚼舌根,不敢大吵,怕村里人看笑话。天知道,怎么那么怕她?老幺王孝弟才六岁,只知道吃饭睡觉。
家里的田地很多,就靠着李守兰和文英两个人种地。李守兰告诉文英,做媳妇得吃苦,家里外面都要照顾到,文英累的站不住,站在田埂喊,咋个不喊小姐姐来,你的二女儿就能吃闲饭。李守兰扔下锄头,结结实实打了文英一巴掌,你得学着干活,等我死了,你和炎弟两个才饿不死。
文英捂着火辣辣的脸气愤地喊,你死的时候还早,恐怕我得累死在你前面。那两只麻花辫馊掉了,酷热难耐的夏季,文英疲惫地点豆。李守兰沉默地翻地。
等回去时,天都黑了。李守兰看着挎着竹篮的文英,走过去用湿毛巾替她擦了脸。毛巾是馊的,擦了又擦的,留下的都是汗臭味。想到自己的老娘了,十三岁的祖母闻着毛巾上的汗味,默默流了泪。
文英有了逃跑的念头。
我问过年迈的祖母,逃跑时害不害怕?祖母沉默了会,也许是没听见我的话,或许听见了但不知怎么说,我和她之间像隔了很远的距离,她被自己的往事困住,而我也无法踏入她的领域。祖母沉默地令人不安。过了好大一会,祖母告诉我,婆婆上吊死了,小姐姐气死老娘,我才十三岁啊,我推开门,天都塌了。李守兰用裤腰带扎了个死死的结,硬是活生生吊死了。舌头老长的,吓人的很。年老的祖母仍记得推开门那一瞬,死亡笔挺地悬挂在她眼前。
小姐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怨气,骂就算了,非要当着别人的面打自己的老娘,而且还是当着孙国香的面,孙国香就是这村里最恶的长舌妇,小姐姐平日总喜欢和她说话,受她挑唆,转身就和自己的娘吵得天翻地覆。而这次,小姐姐竟然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老娘,李守兰看着孙国香脸上浮浮浅浅的笑,听着自己女儿荒诞又令人心寒的咒骂。她是老实本分的农村女人,有苦讲不出,心灰意冷,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进了屋子,门锁得死死的,连晚饭都没做。
文英从田里回来,小姐姐已经躲进自己房里,家里安静极了。文英推了李守兰的门,奇怪的,门是开着的,先看到的是脚,一双大脚,大的出奇,脏的脚趾头往外伸着,然后是灰色补丁裤子,再往上,是吊死的发胀的脸部。文英吓得大哭,喊小姐姐。
小姐姐出来也被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孝弟从床上爬起来,躲进文英怀里。大姐姐回来料理了李守兰的后事,两姐妹没多话。
大姐姐恨小姐姐,小姐姐怨大姐姐。两人多年未有来往,一直到大姐姐快死的时候,小姐姐来奔丧,才算和解。
祖母跑了。在她十六岁时,家里遭了变故。李守兰上吊,大姐姐不再回家,孝弟在私塾读书,小姐姐偷了家里的银元和票子和外村的男人跑了,李守兰的丈夫呢?这点祖母未曾和我说过,祖母跑是因为这个家她实在撑不住。她在一个夜里拿着几件衣服打了个包裹走了,临走前,祖母将第二天的早饭做好,米缸有米,蒸了一锅红薯,够孝弟吃了。对于这个小她七八岁的男孩,她更多的情感是怜悯,可怜他年纪尚小就没有了娘,没娘的孩子就像无根的草,一辈子漂泊。
祖母做童养媳是因为家穷,不去做童养媳,家里就断了口粮。她跑进了城里在船上挑沙。肩膀嫩,才开始挑,总是挑不稳,两个脚就跟踩钢丝似的,摇摇晃晃。被人骂,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滚。我祖母一脸傲气,谁说不能干,看着吧,我不比人家差。我的祖父是个老实的男人,情意有口说不出,裹在心底暗自生根。他喜欢这个一脸倔强的女人。常常与祖母搭档,故意将重量往他那边倾,祖母心领神会,不免娇羞一笑。
祖父刘水根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两个人既没办酒席,也没扯结婚证,就好似两株藤蔓自然而然交缠在一起。祖父是难得的好人,在那个年代,不打骂妻儿的很少见,日子苦,而这样的苦日子是过不尽的。男人喝点酒就容易耍酒疯,打孩子,骂老婆,不顺心的时候连着老婆孩子一起打。酒醒了,就又安安静静过日子,周围大多数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人觉得不对,女人是天生的贱命,男人打不死就继续过日子,打死了就一捆草席了事。吃不饱饭的年代,一群养不大的孩子,一览无余的简陋与灰败,只有粗劣的白酒能让人暂时忘记。
祖父没有打过祖母,红过脸是有的。祖母执拗,加上又比祖父小了十几岁,仗着年轻,常常与祖父争吵,为了钱,为了粮食,祖父被骂了之后就躲在外面抽旱烟,但也没有动手打过祖母。这是祖母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疼爱她的男人。
两人决定在一起的那天晚上,祖父做了一桌菜,菜烧的不坏,品相是有的,一条鱼煎得嫩嫩的,一叠青菜豆腐,煤油灯点上,微弱的烛光在蒙着灰的玻璃罩里跳跃,光映在两人脸上。贫瘠的饭菜,粗糙的木桌,两个人只呆呆地看着对方。祖父将鱼肚上的肉全部剔给祖母文英吃。剩下的鱼头鱼尾,祖父借着一口白酒慢慢享用。外面有喝醉酒的男人在打骂妻儿,年轻精壮的女人被打的哭天喊地。祖父脸上有难掩的痛苦,祖母心底明明暗暗的,她问,你以后会这样吗,借着酒打老婆孩子?祖父干了那口白酒,不打,打老婆孩子的男人是没根的玩意,该杀。这句话从祖父的嘴里说出,就像一颗颗坚硬的枣核钉,打在闷热粘稠的空气里。
祖父的出身很苦,父亲是渔民,拉网捕鱼,是个酒疯子,当兵的时候受过伤,右腿残疾。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就打年幼的祖父,祖父没见过自己的妈,父亲醉酒后提过几次,他的母亲是个子娇小的女人,生下祖父后,帮着父亲一起下海打鱼,模样好看,父亲疑心病很重,不愿她和别人多说一句,打她打的很厉害,母亲裸露的腿部常常布满淤青,连同眼角都是乌青色,母亲被打的实在受不住,在一个下雨的晚上跑了,好像那次打的特别厉害,父亲拉着母亲,一直打,打到了河边,最后按住母亲的头,河水差点呛死母亲。她被打得差点死掉,隔壁的渔民探出头来喊,你再打就要出人命了,最后几个男人拉住醉酒的父亲,从父亲那双手下救下瘦弱的母亲。母亲心灰意冷,冒着大雨跑了,他们说可能没跑出去,因为那座山很高,跨过那座山谈何容易,更何况又是磅礴大雨,说不定半道就滚下山摔死了,而祖父宁愿相信母亲是真的走出去,在山那边不受打骂不挨饿。
祖母在家种田,祖父在船上帮人抬沙,日子过得艰苦。大女儿文秀生下时,祖父已经老得不像样子,紫棠色的脸,瘦伶伶的身体,小腿异常粗壮,蓝色血管蜿蜒巍峨,布满小腿。那是挑沙人的特征,他们需弯腰,靠着肩膀的力量及小腿的力量抬起沉甸甸的沙筐。他们直不起腰,愁眉苦脸,风吹日晒,饱经风霜。三十岁的祖父愈发沉默,回家次数一年屈指可数,那时交通不便,加上信息闭塞,祖父在船上讨生活,遇到风雨大浪的,命都可能会丢掉。回不来,回来一次也就歇个几天就走。祖父体贴,遇到能回家的日子总会买点东西回家,有时候是几条鲜活的鲫鱼,有时候是一袋白面,有次还给祖母扯了块花布,祖母笑,桃红柳绿的布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最后做成一件小褂,穿在大女儿文秀身上。那件小褂破了又缝,最后实在穿不了,就做了三女儿英红的屁股帘。
祖父与祖母共生下四个女儿,一对龙凤胎,一个儿子。贫困的年代,生育一文不值。怀了便生,生了再怀。活下的是劳动力,死掉的就埋进土里,滋润田野。春花秋草,野蛮生长,借着死人的骨殖精血,长得格外茂盛。祖母的儿子,也就是我二舅,他死的时候,祖父还在船上挑沙。等二舅下葬后,祖父都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没法,没有电话联系不到,靠人托口信也托不上。那是个男娃。祖父疲累地回到家,看见大女儿文秀,祖母站在灶台边热饭,桌上是一碗酱色咸菜。
祖母脸色黯然,告诉祖父,文军死了。祖父手里拎着一刀瘦肉,肉扔在桌上。他瞪着饥饿的眼,嘴角动了动,没吐出一个字来,蹲靠在门口抽旱烟,烟味呛得很,祖母招呼文秀吃饭,她不敢喊祖父,怕祖父骂她这个当妈的连孩子都管不好。祖母一直偷偷抹眼泪。祖父一直抽烟,抽到嘴巴发苦发干。起了身,眼一黑,晕倒了。
祖父是吃的不好,他太省,省着自己的伙食,省着自己的工资,一分一毫都想带回去,带给那个等着他回家的女人和孩子。后来,祖父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挑不动沙,经人介绍去了工厂烧锅炉。锅炉需日夜照看,祖父常年熬夜,眼睛出了问题,被工厂辞退。辞退后的祖父做起烧鹅,出摊子卖卤菜。祖父手艺好,生意很不错,周边的人都晓得外公会做甜腻油润的烤鸭。再后来,有家工厂食堂缺个烧菜师傅,第一个找的就是祖父,祖父去了,一呆就是三十年。
我记不得祖父年轻的模样,好像有过照片,但那时的照片黑白且磨损过重,我只能隐约看出他的轮廓,是宽阔的脸,眉毛浓且长,眼不大。嘴是紧抿的。印象深刻的是祖父右手三根断指。工厂厨房人手不够,颠勺师傅都忙得脚不沾地,祖父剁骨头,一下剁掉三根手指。鲜血淋漓,众人都围观过来,替祖父裹着手,送去医院,镇上医院医疗条件奇差,粗糙缝针包扎。指头就被扔进垃圾桶里。祖父那左手便成残废。三只断指像道不可逾越的山峰,横亘在我眼前。我畏惧祖父的威严,不敢伸出自己柔细的手握住祖父的断指。
等真正让我握住那双手时,祖父已病入膏肓。我的泪从心门奔涌,宛如滂沱大雨,砸在胸腔上,掷地有声,喉咙哽塞难言一句。 断指处已圆润,漫长的时间抚平伤痕。祖父离世,那三根断指也随着他消失。像是一段难以触碰的回忆被投入海底,成为黑暗海域里幽静的内核。想起祖父,仍能回忆起抚摸的那三只断指,心底总有缠绵的泪细细浮上心头。
祖母失去儿子后再度怀孕,是一对龙凤胎。怀孕的祖母仍然在田间劳作,腆着夸张的肚子下河洗衣服,蹲不下便跪在湿滑的青石板上。 回去路上,血流了一地,早产的孩子病恹恹的,月子里的祖母总是爱哭,两只眼睛肿痛不已。祖父从食堂偷偷带回饭菜热给祖母吃,祖母没有奶水,两个孩子就靠着米糊活着,生了病没钱治,最后死在春天。
祖母一生,生育数次,活下的只有四个丫头,大女儿文秀,二女儿文慧,三女儿英红,四女儿慧云。大女儿像祖父,个子高,脸宽阔,粗眉。二女儿像祖父,眉眼像,个子像祖母,娇小。三女儿活脱脱是祖父的年轻模样,脾气秉性,外貌神色都像极了祖父。四女儿慧云,是从里到外像极了祖母。
大女儿十七岁嫁人,嫁给隔壁村的打鱼人。为了凑出嫁妆,祖母没日没夜地缝补被褥,还要忙着田里的活,想多收点稻谷,凑出两袋米给大女儿带走。从一家人嘴里省口粮,饿的四个女儿面黄肌瘦。
文秀一心要和打鱼人走,偷了家里的粮票,打鱼人力气大,扛着两袋生米拉着年轻的文秀趁着天黑跑了。祖母醒来一看,家里的粮仓只剩下半袋米,松垮地堆在地上。气的两眼一黑,倒地不起。文慧住宿,在镇子上读初中,三女儿也就是我妈,我妈那时候年纪不大,但力气大,拖起祖母放在床上,用手掐人中。祖母醒来第一句话,这是狼,养不熟的狼。然后嚎啕大哭。我妈坐在床头,替祖母擦汗。我母亲一滴泪都没有留,她默不作声地做饭,打理家中事务。
祖母偏心最小的女儿。我母亲本分老实,不曾获得偏爱。偏心是种子,隐秘生长,缠绕在心底,盘盘叠叠,结的恶果成为一根刺扎进儿女的心底,包括我。
所以,自我成年后,包括后来所经历到的事情,都难以让我再次打开心结,重新唤起血缘之亲。我是如此地憎恶,却又在情感的泥潭里挣扎。我爱的母亲是烂好人,一味宽容,而年老的祖母虚荣自私,我根本无法用对母亲的爱去爱她。许多时刻我自责且愧疚,仿佛自己是施暴者,对年老的祖母投以冷漠。恨与爱交织,成为最刻薄的外衣,裹在血肉之上,如同铮铮铠甲,寒意逼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祖母大女儿文秀,就是我大姨。她是在生完第二个孩子回家的。文慧怯怯的,面露愧色走进家中。好几年,她在家中都是无人提及的话题。祖父不喜欢那个外村的打渔人。文慧抱着第二个女儿踏入家门告诉祖父,家里没粮了。
祖父沉闷地喝着白酒,一声不吭。文慧喊了声爸,祖父呵斥,现在知道喊爸,你那年和男人跑的时候想到今天吗。你把你妈家里的两袋米背着走的时候,想过你的妹妹吗。
文慧没敢哭,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大哭。孩子一周岁多点,脸小小的,哭声尖细,文慧瘦的厉害,脸上还有淤青。
文慧说,爸,国平(大姨夫)只听他妹妹的话。他妹妹没安好心,来一次我家就嚼一次舌根,我俩总要吵架,他打我不要命,拿着竹竿打,我掉到河里,他没想着拉我上来,却撑着竹竿把我往水里推,想要淹死我。
祖父拍了桌子骂,你活该!最后是祖母出来劝和,哭着让祖父掏粮票。
次日,国平(大姨夫)带着文慧的大女儿来到祖父家。孩子四岁,肤色白,扎两只小辫。嘴巴甜,也不害羞,跑到祖母怀里,摸祖母口袋要糖。
家似乎是个容器,容纳一切不公、暴力。自我消化,自我和解。我的祖母心头的那层薄冰被这层根深蒂固的血缘之亲碾碎。
幼儿无辜。祖母哭着抱起这个瘦弱的孙女。想起这些年艰涩、困厄的时光,祖母仍心有余悸。家中无粮,祖母带着三个女儿艰难度日,红薯叶炒了拌进粥里,稀薄的粥难以果腹,不消一会就饿。饿了的时候,就去挖野菜,有时候去田里偷偷捡人家没挖干净的红薯。这活不好干,要眼疾手快,还不能被人看见。看见是要被追着打的。为了填饱肚子,除了最小的女儿在家,一家人都出动在外寻食。祖母在家种田,养鸡,拼命地贴补家用。一双手到处都是裂口,血丝深深浅浅往外冒。伤痕累累。夜里,祖母还在灯下缝补破掉的裤子,双手疼得掐针都难,祖母捂着裂开的双手痛哭。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多年。
大女儿文慧(我的大姨)一生寒素、劳苦。文慧生育三个女儿,女儿们依次结婚生子。文慧患有咳疾,白天黑夜都咳不停,一直未曾在正规医院看过病,靠着诊所打点滴粗略治疗。三个女儿生下孩子后,都交由文慧照料。大姨文慧一生便在养育儿女、照料孙儿上消磨掉了。孙儿跌跌撞撞长大,文慧日渐衰老,身体不佳。多年的咳疾已变成肺结核,于六十五岁撒手人寰。
姨走的时候,正值端午。灵堂搭在青砖地上。多雨的季节,暴雨一场接着一场。灵堂的唢呐断断续续吹着,这场雨就没有停的时候。跪着的蒲团被雨水打湿,沁出凄艳的红,染了孝女的裤脚。我看着那层浅色的红,顺着雨水流进肮脏的下水道。死掉的故事,被雨水冲垮。我哭得好厉害,像是心门被斧子砍断,一阵一阵抽搐疼痛。哭红双眼的二姐瘦得嶙峋,胯骨顶着牛仔裤,佝偻着背,倚靠在蓝色帆布灵堂外,与我说话。雨水声好大,二姐说,我没有妈妈了。以后若是想喊妈,也没人能应了。天知道,这句话震耳欲聋。我如鲠在喉,抬头看天,天暗沉地像是要塌陷下来,朝我泪流满面的脸上砸去。
我无法从亲人离世中回过神来。姨出殡那天,天意外晴了。吹唢呐的师傅说,这是好兆头,她要安心上路了。黄纸一抛洒,唢呐一响,后排的鸽子齐刷刷放上天,一个人的魂灵便要上路。我的姨,我在心底念,你在哪?
魂灵真有还是没有?大火吞噬一切,留下零散骨殖。我们抱着一坛骨灰,轻轻往上走。墓碑打开后,有一个平方的空间。骨灰盒被放进去。
姨走后,祖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爱说话。她反复絮叨,姨小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那些事像串珠,把她的过往一并串起,她躲在回忆里独自神伤。
老年痴呆找上祖母。祖母变成神神叨叨,常常说一些词不达意的话,半夜不睡觉,穿戴整齐,拿着拐杖要出远门,被安抚数次,才愿意躺下睡觉。细想来,她快要九十,整个人瘦小孱弱,躺在床上,像个小孩,都没有多大的体型。我给她买了甜腻的蛋糕,她吃得小心翼翼,还反复问我,要不要也吃一点。我劝她多吃点,要是好吃,还可以再给她买。她笑得极其天真,宛如孩童,用铁勺一口一口挖掉松软的蛋糕。我恨不起来了,那一刻,我想我得忘掉所有的不公,将心门打开,宽悯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的祖母。
我自幼执拗寡言,却又内心赤诚。祖父,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好人。他性格刚直、沉默寡言,生活简朴。少时贫穷,没有多少娱乐。我爱看的漫画是泛黄的旧书,这些旧书都是外公淘换来的,将一间杂物房间堆得满满当当。我一个人躲在里面看各色各样的漫画,小说,名著。那些书有年份的,散发不甚好闻的气味,还有虱子在里面穿梭。我沉浸在小说里人物的喜与悲中,丝毫不关心周遭环境的脏乱。
我在夜里起身,看见祖父打着手电筒坐在竹凳上,翻阅那些书。祖父有学问,认识字,他读书很慢,半天才会翻下一页。我静静地看着,像是看见一个老人的寂寞。我不过五六岁时,祖父高大,祖母笑盈盈,我趴在黄木桌,吃一碗泡饭。那些时日像飘在眼前,等回过神来,祖父已离世多年,祖母也记忆糊涂。
旧书在祖父死后悉数被卖掉,连同他的一切都消失。我记不得那些书,却总能想起读书的时光。浅浅淡淡的,抹不掉的一丝一丝回忆,都沉淀在心底。不公在外面的世界里,可以被说,被审视,被评判,但在家里,却无法衡量,审判,剔除,根深蒂固地,像顽固的根,扎在柔软的血肉里,妖娆生长,长出一根刺,刺到最单薄的脏器。我这些年恨的太多,不公正像无形的匕首,扎在胸前,迟迟拔不掉。这下好了,拔了。凝滞的血既痛快又汹涌。我不要再去恨,万事只要不愧于心就好。若是祖父在,他会懂我的。他活着的时候,一切都是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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