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那片绿洲
作者:吴晓钦
2017年春分那天,清晨里,烟雾氤氲,水气积攒渗透到每一丝空隙。始初,东边殷红一片,突兀地窜出了一层又一层像长了眼睛似的窥视云彩,慢腾腾的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悄无声息地探出半截头来,刹那间,大地披上一件亮彩的外衣,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把人间打扮得俏丽娇艳,犹如一位美丽、闪亮的少女,如此美丽、楚楚动人。
真是个好天气,如此新鲜、惬意!
我不禁暗自感叹,心里顿时精神气爽,豪气满怀。
接我前往捐助的乡政府领导到了。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停在县宾馆门口。我一见此车,猜测出了新疆南疆的几分贫困端倪。
王副乡长自我介绍后,歉意地对我说:
吴总,乡上交通工具有点简陋,将就一下,您请上车。
我看了一眼王副乡长,两眼炯炯有神,剃的寸头,头发白黑参半,像钢针一样直立着。额头上爬满了粗细不一的皱纹,像一条条干涸的小溪。他古铜色的脸,看上去显得十分健壮。
我想:
这或许是南疆风沙侵袭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或是一种生存抗击风沙的标志吧。
我观摩者、思考着,笑着对王副乡长说:
没事,我不讲究,有车就可以了。
一上车,我发现后座上搁放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五六个馕,撑得袋子鼓鼓的,一股麦香味扑鼻而来。
我一见随口说:
这馕真香。
王副乡长接话说:
吴总,要不您先尝尝我们当地的皮带馕,有嚼劲、越嚼越有味,很好吃的。
我示意摆了摆手。
接着,王副乡长又说:
馕,是我们一出门必备的口粮,害怕遇见沙尘暴困在路上,时间一长,可以临时充饥。
忽然起风了,耳边呼呼直响。
刚才好端端的温煦天气,突然变了,太阳不见了,不知躲到哪了?云彩和乌云纠缠着,你推我搡,像是要打架。
王副乡长眼睛朝窗外一看,暗自一阵牢骚道: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比翻书还快。
由于道路坑坑洼洼,铺天盖地的狂风一阵阵袭来,风沙遮掩前方的视线,司机有时只好胆怯地停下观望。
一阵沙尘暴过去,小车拖着笨重的身躯,像蜗牛似的,慢腾腾的、显得十分吃力地爬行在坡上的砂砾路上。
颠簸的砂砾路上,小车屁股拖着长长卷起的灰土,像狐狸尾巴似的,漫漫地消失在我们身后。
一阵沉默后,我问:
王乡长,乡上这两年经济状况如何?
王副乡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兴致浓烈,像是喝了几杯高度烧酒,激情满怀地向我介绍了全乡的基本情况。说到乡上的风沙问题时,他说:
春天是沙尘暴频繁季节,隔三差五刮沙尘暴,即使不刮沙尘暴,风沙也很大,只要你一出门,头上、脸上落满沙土。耳朵、鼻子用手指一挖,也是沙土,每天至少洗一次头。
王副乡长说着,指着自己的寸头,颇有风趣的说:
我剃的头,就适合这里的漫天风沙天气,中午、晚上在水龙头上冲几下,就干净了,方便又省事。
我朝王副乡长笑了笑问:
这么恶劣的环境,乡上有没有治沙的办法?
有,现在国家和上级政府十分重视这项治沙工作,为了打好防沙治沙的持久战,我们县里成立了防沙治沙工作站,推广了节水滴灌防沙治沙技术,选用了一些耐旱、抗风沙的梭梭、红柳、沙拐枣等适合在沙漠生长的植被进行大面积栽种。防沙治沙是一项千秋事业,如果光靠政府财力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们每次在县乡两级党委、政府会议上,都要大讲特讲防沙治沙这项重中之重工作,同时两级政府也大力宣传、推广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目的就是希望得到社会各界企业家,特别是像吴总这样有责任心、使命感的企业家,能够关注、关心、支持这项功在千秋的伟大事业。
其实,我这次来乡上捐助是响应上面政府的号召,尽一个企业家的职责和义务,回报社会。还有一件更重的事,时时不能忘怀,让我挥之不去的,一直挂在心上,是在生命濒临死亡、奄奄一息,搭救我们的乡亲们。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们科考队一行七人。我和亓奎是实习大学生,剩余五人是我们的同事和领导。
科考队出发仪式上,我记得十分清楚,院领导叮嘱道:
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在千难万险、危及生命的科考路上,发挥智慧、突破难关、凯旋归来!
我们走进沙漠,走进死亡之海。
虽然死亡之海蒙上一层神秘、恐惧的面纱,但它却像一块巨大磁石,吸引着我们不顾生命的威胁和恐慌,一路前行。
刚开始,我和亓奎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奇。肩上虽然背着十多公斤中的背囊,但总感觉一路轻松。我们每天行程三十公里,每天两瓶军用壶水,只能喝掉一半,剩下一半,以防沙漠出现意外备用。
中午,沙漠热浪袭人,沙面温度在50摄氏度以上,沙子软绵绵的,脚一踩,灌进的鞋里。沙子磨着脚,只好光着脚丫子,踩在滚烫的沙面上,脚像是在炙烤着。
早中晚餐,一般是火腿、方便面、榨菜、馕。
沙漠的夜晚,星光灿烂,每一颗都是那么耀眼、那么迷人。
走到沙漠的腹地,景致绮丽秀美,沙山峰峦陡峭,沙背亮闪如刃,太奇特、太壮观了。
几天过去,抬头、低头,一望就是茫茫沙漠,我和亓奎的新鲜感、好奇感荡然无存。
有一天,我们在一片湖泊边,开始摸鱼野炊。鱼烤熟之后,发现一位队员不见了,找了半天不见踪影。之后,大家猜测可能掉进沼泽里了,被泥沙淹没了。或许掉进“气眼”里了。气眼:即地表下的空洞,罗布泊是个大盐坑,地表含矿物质成分高,地表下含有大量的地下水形成空洞,看似地表被车压过、有人走过,但容易塌方,一旦深陷其中就无法逃脱,等待、面临的选择,只有死亡。
人的死亡,给人一种莫名的退缩感、恐惧感、威胁感。大家静默着,空气凝固着,有队员提出无功返回算了。队长不同意,任务没完成,不能打退堂鼓。
生命如此脆弱,说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令我感慨万分,悲痛不已。
科考任务完成返回的路上,沙漠里突然刮起风暴,两天两夜不见天日。科考队的指南针失灵了。大家在沙漠里转了几天,也走不出去。食物淡水开始匮乏,队长第一号令就是要求大家节约饮水,因为水是生命延长时间的根本保证,尤其是在茫茫无际的沙漠。
没了指南针,就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方向,就等于大家只能等待濒临的饿死、渴死的死亡。
我和亓奎把遗书都写好了,叠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最后,我们俩人默默无语,望着浩瀚如海、无边无际,死一般恐惧又狰狞的天空,脸上挤出一丝无奈、凄凉的苦笑。
大学四年,我和亓奎是同一宿舍、上下床,最好的同学和老铁。俩人谁搞对象,必须第一时间告知。之后,俩人的女朋友要进行各自“面试”合格,才能开动谈恋爱的机器。课余时间,谁搞外快挣钱,想吃一顿,必须俩人大快朵颐享用。同学们开玩笑,说我俩是穿一条裤子的,是秤离不开秤砣的。说的比较膈应、难听、恶心的是说我们在搞同性恋。
大家躺在沙面上,又饥又渴,面面相觑,嘴皮裂得淤血,黯淡的眼神充满着无奈、绝望。等待死亡的时间,一分一秒逼近我们,我们别无选择。
天边烧起橘红的晚霞,把一半的天空染得红彤彤。此时,再美的景色,大家也无心观赏。死一样的静默,像恶魔鬼魅一样,笼罩、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接着,一种突兀的恐惧,像一张黑黝黝的大网,漫漫地展开,覆盖着呻吟、哭喊的茫茫沙漠。
快看,那边有人。
亓奎眼尖,像是发现新大陆,扯着哑哑的嗓子,用手指着一个沙面坡上喊道。
大家的眼神,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锁住那边依稀走来,被圆圆的落日拉得长长的影子,那种渴望、激动、喜悦之情,挂满在僵硬的脸上。
喜从天降!
大家咧开嘴,眼泪簌簌而落。
那边人牵着骆驼一步、一步向我们靠近......
我们得救了,是村上四个驮水的少数民族大叔。
假如没有他们偶遇的相救,我们的生命,只能在沙漠里留下一堆白花花的骸骨。
我和亓奎回到院里,作为生死之交,一起工作了五年。五年后,我辞职下海了。刚开始几年,我和亓奎联系紧密,时不时通电话联络感情。后来,因我打理事业繁忙,久而久之,和亓奎联系渐渐地少了。再后来,我听说亓奎在院里当领导了,他也很忙,就断了联系。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那思绪,纷飞如烟。
王副乡长见我不吱声,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但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两眼一直望着呼啸风起风落的窗外。
我有些歉意对王副乡长说:
不好意思,刚才我在想二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件生命攸关之事。
没事,吴总之前来过这里?
王副乡长十分好奇地问。
来过。
于是,我把刚才想的事告诉给了王副乡长。
王副乡长一听,心里感到惊讶,眼神充满了神奇感。
下午三点多,王副乡长、村委支书陪着我前往贫困户家走访慰问。
当我双脚踏进贫困户家中,目睹真实的生活情景,心情十分沉重。这时,我深知家徒四壁的真正含义。六十年代的土木结构土坯平房,墙体破损,墙皮脱落,房顶漏风漏雨,风一吹满屋尘土。屋里坑洼不平,像是刚洒过水,湿漉漉的泥土味十分呛鼻。屋炕上铺着破旧毛毡,几床破旧的被褥堆放在一角,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像是古董似的摆放在一张脱漆斑驳的旧桌上。狭小的厨房,土灶上搁放着一个老掉牙的烧水壶,孤零零地蹲在那,一身黑油油的残垢,在一缕窗外射来的阳光下,发亮发光,格外刺眼。
村支书说:
这些贫困户一年收入不到四千元,生活实在困难,大人和孩子一年到头没吃过几顿羊肉,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孩子们也上不起幼儿园。我听了村支书的介绍,结合走访的实情,我对村支书说:
这项扶贫脱困工作,应改变思维,把输血变为造血,把扶贫变为扶志。
走访慰问从最后一家贫困户出来,王副乡长看了看手上的手表,迟疑一会,像是想起什么,马上跟我说:
吴总,时间还有些,不行,我们去看看防沙灌溉工程吧?
好哇,走!
我真想去看看,之前我也有过此打算,准备搞点投资,回报社会和救过我们的少数民族乡亲们。
路上,王副乡长说:
说起风沙,我们乡政府离沙漠边缘只有二十多公里,沙漠风沙以每年十米的速度向前推移,如果我们不种树、不治沙,多少年过去,我们整个乡就会濒临黄沙的吞没,到那时,我们的乡村又将会变成了一座楼兰古城。
我一听,明白王副乡长的一番话,便对王副乡长说:
治沙投资之事,我会做认真考虑。这些年来,我们在党的富民政策扶持、帮助下,企业发展突飞猛进,并创造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财富。为此,作为一名有良知的企业家,应该回报社会、为国家做点有益之事。
王副乡长见我说话十分认真、诚恳,竖起大拇指,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站在一垄高耸的沙丘上,望着茫茫无际的沙漠,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沙土飞扬,风裹挟着黄沙在我耳畔呼呼着响。我又转身眺望远处的村庄,依稀可见、隐隐约约,因地势不平撒落的高矮不一土坯平房,在一阵又一阵的狂卷风沙中,备受一次又一次的抽打和蹂躏。我刚还是心静如水,骤然间,波涛翻滚,久久难以平静。
我有点迫不及待的问:
王乡长,承包十万亩治沙工程大概需要多少钱?王副乡长一听,满脸露出了农民丰收般的喜悦,望了一眼我,思忖片刻回答:
七十年承包期,每亩大概五十元左右,十万亩需要五百万元左右。
我朝王副乡长点了点头,便又问:
据我了解,红柳底下可种植中药材肉苁蓉,是吧,王乡长?王副乡长看了我一眼回答:
吴总说得对,可以种植,肉苁蓉是一种中药材,具有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通便功能,市场价格卖得较高,投资回报肯定不错。
我听完王副乡长的回答,点了点头,心中对沙漠投资有了粗略的想法和打算。
按照乡政府的安排,捐助要举行一场仪式。捐助搭设的现场,是在乡上一家颇有规模的幼儿园里。王副乡长说:
吴总,今天碰巧,县上有位领导在乡上调研,我们乡委书记邀请他参加捐助仪式。
在捐助仪式上,我做梦却不敢想,多年音信隔断,却在这里,一个沙漠偏远的乡上,奇迹般地邂逅了我二十年前大学同学,和我一起在沙漠里绝望、痛苦,却又死里逃生的亓奎。
我和亓奎一见面,似乎陌生且又真实熟悉的面孔,惊奇万分,激动不已,什么话也没说,眼神对峙了一会,火苗像是在燃烧,噼里啪啦地响着。接着,俩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拳头,狠狠地捶打在一起。最后,俩人又紧紧相拥,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亓奎在南疆一个县城挂职副书记,已经两年了。
亓奎来到县城的第二天,一路打听来到当年的村子。
在村上,亓奎见到了久违牵挂的救命恩人,他们年龄都六十多岁了。或许是恶劣的环境和肆无忌惮地狂沙,积攒不停地抽打着他们,满脸纵横的褶皱与沧桑,见证了岁月的痕迹和艰难。可惜的,有一个大叔已病逝了。
当天,亓奎百感交集,顷刻之间,那番困在沙漠绝望的情景,犹如一幅电影特写的画面呈现在眼前。他把此消息告诉院里从死亡线上活下来的四个科考队员。
队员们和亓奎商议,立刻向县政府申请,破例把四位救命恩人的家庭,作为帮扶对象,一直到脱贫为止。
亓奎在挂职时间里,时常提起沙漠里那桩生命往事。为了沙漠变绿洲,他动用一切可能的社会关系和个人人脉,热情邀请企业家来投资合作,共同建设沙漠家园。
防沙治沙、沙漠变绿洲,是新疆的一项民生工程,更是南疆一项长期攻坚的战略任务。忽然间,我似乎眼前浮现出一幅一望无尽、绿海茫茫的美丽乡村画卷......
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生命延续的真正画卷!
作者简介:
吴晓钦,出生地:江西井冈山市,现居乌鲁木齐。新疆昌吉州作协会员。作品见《少年文艺》《西部作家》《作家》《回族文学》《作家网》《作家在线》《新疆日报》《乌鲁木齐晚报》等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小说、散文曾获全国多个奖项。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