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松茸
作者:白庚胜
松茸在纳西语中叫“余暮鲁”。它是我们那里最上等的蘑菇。捡拾它,就叫“余暮鲁素”。
由于松茸在我的家乡普遍生长,捡拾它便几乎成为当地男女老幼都热衷的生业,甚至一些蛇类也会乐此不疲,常常在饱偿一顿之后吐一地白沫而去,吓得我们心惊胆战。
我们村是个移民村,建村不到二百年。只有离二里外的东村是这里的最早居住者,从而这一带的山中松茸产地自然成为他们的专有,几乎家家都有若干个一直对外秘而不宣、世代传承的“余暮鲁台”,也就是“松茸圃”。我们也就只好对那些散长的松苴打打游击,一天天眼巴巴看着东村村民揹着一篮篮新鲜松茸从四周山上走下来,留下一路香气,空生一肚子的羡慕、嫉妒、恨,喑责青山无情、无义、不公。
这是因为,松茸在纳西族生产、生活中非常重要:一进入六月初,四围的群山常披满又浓又重的云雾,东村那些拥有祖传松茸圃的人家,便按节按时融入晨曦中,穿林拨树,奔向各自的目标,如取囊中之物,开始第一轮的收获。我们这些外来户,也照葫芦画瓢,装模作样地在每个雨天清晨戴个笠帽、披着蓑衣、斜挎小竹篓去碰碰运气。但由于此轮出产量少,一般都收获甚少,更遑论我们是外来户了。对此,主人往往先自食一顿,或馈赠亲友偿鲜,很少有人会将它们上市赚钱。那是第二、第三次捡拾以后的事。到那时,在捡拾的次数频繁、获得的数量巨增之后,主人们才会自己海吃又出售,常常弄得满村满街松茸味浓浓,再也不愁一年的油盐酱醋开销钱。当然,这只是在风调雨顺的年份里。要碰上连年干旱,或遭遇火灾烧山,那就是另外一番命运了。但不管怎样,有松茸圃的人家,仍比一般人家富足、有尊严。
由于生长在金沙江边干热河谷地带、二十多岁后才嫁到我们村,比之松茸,母亲更熟悉鸡棕的习性、故事、食用方法。但久而久之,她也对松茸的知识逐渐耳熟能详。每当看到我对秘传有松茸圃的东村人家羡慕至极,并曾想跟踪他们增收,她严厉制止道:“天下的宝贝数不清,各有各的富贵路。没有松茸可以吃羊兜菌、牛肝菌、一窝菌,就是不能去破古人定下的规矩,坏了人家的财路!身外之物,只能望而敬之,决不能有非份之想。你不知道吗?人间自有先来后到的道理,谁让我们的祖先来此迟迟?有本事,还不去东村物色一个小对象,长大后把她娶来当媳妇就一举两得?”直说得我羞红了小脸。
我的母亲长于做各种各样的松茸菜肴。这都是她以零星捡拾到的、亲戚馈送的、街市上买来松茸为材料练就的,或是从左邻右舍那里学来的功夫:在野外劳作时,她会教我将它们串在一根小木棍上在烤吃;在家中,她最拿手的是将它与瘦肉、绿椒共煎炒;大热天,她教我们从储水槽下取出鲜嫩的它醮酱生吃;为过冬,她会找一些瓶瓶罐罐做松茸酱保存;火把节、中元节煮肉时,她不会忘了在汤中加上些松茸片片;在中秋月饼上,她也会撒上一点松茸粉……
享受着母亲的无所不能和松茸的自然天香,我曾问过她松茸的来源。她莞尔一笑:“听说松茸是署赐给人类的宝贝”。“署?”我睁大双眼瞪着母亲。“对!署与人原来是同父异母亲兄弟。可后来两人分家,署住在荒野,一切有水之地及野生的动物植物都归他;人则分到田地村落、六畜五谷后建家园。起初,他们之间相安无事,但后来人口增加很快,就又开荒扩大田地,又砍树木建房屋,并大量杀牲、污染了江河。署一气之下,就发洪水冲毁田地,派蝗虫吃光庄稼,让泥石流冲垮村庄作报复。天上的米利董神见兄弟俩成了仇敌,就下凡相劝告:署在人缺吃少住时应允许适当开荒种地、猎杀动物、砍树造房;而人不得过量砍伐树木、随意开挖土地、污染江河、侵犯署界。双方都服从神的判决,人还表示今后要年年用奶水、鲜花祭署后,表示悔意与感谢。从这以后,两兄弟重归旧好,到处和和美美……”
“那,署允许人利用的东西中有松茸吗?”“那当然了,所以才说松茸是他赐给人的宝贝呢”。母亲的故事如水银泻地,无声地洒满了我的身心。但当时,我只记住了署、米利董这些古怪的名字,并朦胧感到松茸与其他蘑菇都属于署所有,不可随意予夺,还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
想不到,我于上个世纪末被公派留学日本时,在大阪所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竟是曾多次到丽江采购过松茸的丸北株式会社职员近藤君。在一个情人节的夜晚,坐在大阪大学旁边的一个斯纳克(轻食)店,窗外是溢光流彩的街道、酒肆,我俩品偿着一盘薄薄的松茸片烧烤。我不禁想起问起他们为何如此钟情于丽江的松茸?近藤君告诉我:松茸性温,好湿,喜净,是极好的环保食品,具有润肺、健脾、强肾、抗衰老等奇效,但越新鲜效果越好。日本与韩国也生长有松茸,但市场价格太贵,前者不低于每公斤八万日元,后者也不会低于每公斤六万日元。丽江产松茸虽因运途遥远味道及新鲜度受到一定影响,但仍能保证每公斤三万日元,比邻近迪庆等地所产松茸要高出不少,却比日产韩产松茸低了许多。客观地讲,二者之差,主要由生长环境所致:迪庆海拔偏高,造成它打开伞盖良久也难出全香味;雅江一带又因地处热带河谷而它一出土就展开伞盖易散失香味。只有丽江海拔适中、日照优渥、不冷不热,使所产松茸形美、色好、味足、易于保鲜,从而也就更受商家喜欢,具有了竞争优势。
我试着按当时的汇率一祘,三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一千多元。于是,我突然想起出国前去中甸县白地村考察,在所经洗脸盆垭口时发现有大量收购松茸者云集,并形成所谓的“洗脸盆市”的景观。松茸,果然是造福于一方,活跃了一地经济。这在纳西族地区几乎没有任何产品可以用来作国际贸易的当初,松茸的确对繁荣中日贸易、成就许多纳西族农民的致富梦起到了重要作用。后来,仅在我熟知的东山村,我就听说涌现出了多家靠它致富的“万元户”。这让我对母亲的教诲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对于日本人为何执着于在日本料理中强调松茸的作用,近藤君的回答是:因为它不仅味道鲜美、肉质细腻,而且还具有抗癌与抗核幅射的功能。现如今,日本人的生存环境已经被污染得忍无可忍,也就不能不借助松茸的神力加以克服。“羡慕啊白先生,谁让您生活在丽江那么无污染的青山绿水中,还与那么多的松茸为伍?而且,您们的松茸用量也太夸张,总是大碗大盘地食用。哪像我们只敢放一片片闻闻味道而已”。完了,他补充说,日本人对松茸抗癌功能的发现,来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对广岛、长崎投放原子弹。毁灭性的爆炸之后,苟活的人们见所有的蘑菇都已绝迹,只有松茸劫后余生,并勃勃旺盛,就感慨万分,投入研究,终于使之成为日本人餐桌上的明珠。
其实,在我有限的民俗知识中,日本人对松茸的喜好还与其古老的生殖崇拜有关系。牛久等地神社中密密麻麻、茁壮如巨茸的石制男根群表明,大和民族的早期曾疯狂地崇拜男子生殖器,以达到祈求多子多孙、民族兴旺的目的。而抱团收体的松茸正与男根相酷似,因而成了人们的崇拜物。只是,如今的日本人更注重的是松茸的非信仰功能而已。
或许,这在古代纳西族社会中也曾存在过,只是通过不断移风与民俗雅化,它早已“夜阑马声晓无迹”也未可知。我们所可知道的,已经仅仅是围绕着松茸的生产、生活,对它的过去、现在的情感、趣味的碎片罢了,而它们背后的自然进化、社会变易、精神信仰及其山民们的恩爱情仇,则同松茸的不可复制性一样永不可复苏,母亲、童年、贫困、留日、近藤等等记忆,也将很快成为苍烟中的落照。
只是,我珍爱它们。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