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与运河(外二篇)
作者:关翎
这是和陈燃的第五次见面,发生在春天之前。
我坐在座位上,等待着这趟地铁把我送到陈燃的身边。
开了半程的地铁里死静,在列车穿破空气的风声里,我能隐隐约约能看见校服的学生,满脸写着对返回学校的绝望与愤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一个应该是刚回到杭州准备开始上班的工人,灰衣灰裤灰人,右手兜住一个巨大的灰色蛇皮口袋,里面露出半截灰色的锅把;总之怎么看怎么不像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工人的边上还站几个工人,斜斜的,一样的灰色,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像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手机突然震了一下,看了看,是我预想的那个人。陈燃让我不要着急,因为她也还需要一点时间;我说快了,还有没几站。还不到正月十五,倒也确实是毫无过年的氛围了,地铁的车窗看不见天空,只能看见移动的黑色与静止的广告,我闭上眼睛,我想,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始终很难彻底地说清楚我和陈燃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在认识之后又变得不认识,又怎么重新变得认识,我无法厘清。与陈燃在一起的时间的大部分记忆是由碎片化的画面与闪回的情感组成的。每当我尝试回想和陈燃有关的细节,最后都会变成我在喃喃自语,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很大程度上,我向来是一个缺乏魅力并且碍于表达自己的人,所以很多时候嘴慢手短,分心走神;很多时候,待人接物,我蠢笨如猪。和陈燃在一起的时间不是文字,没有给我可以斟酌下一个字写什么的机会,倒也闹过许多笨手笨脚的笑话。有时候搞混一些事情,陈燃到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我觉得陈燃笑起来很好看。
在和陈燃在一起的长久迷乱中,却也还有一段长久的清醒,还是稍稍谈起了我那一段已经死去的时间。有几年,我过得并不算好,但是每次想起,也还是会有一点芜杂的感情。大概四或五年前,我经历过一段黑暗的日子,大致就是无人问津吧,路边随便飞过去的垃圾袋一样。不过倒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许多当时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翻来覆去说几次,便也就那样了,就像许多曾经认为重要但最后依然平淡如水的瞬间一样。
我终于伸出手,尽量自然地搂住陈燃的肩膀。
想起和陈燃的第一次见面,会觉得已经可以归类为历史。人类是渺小的物种,年其实已经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单位。很大程度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燃只是一个活在我记忆中的人物;闪回的片段再如何艳丽鲜活,也是陈旧的艳丽与鲜活:我感受到的过去并非虚无,不过此刻在我臂弯里的陈燃却更为真实。不为我所理想的现实似乎彻底被现实中确切的理想给打败了;可能也只是我不太记得温暖的感觉,没有太阳的多云天从没有让人觉得如此真切而又热烈。
我们去了一家叫“联合”的酒吧,我们沿着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散步。我始终觉得大运河之于杭州是和西湖的疏浚一样伟大的工程。我们走过富义仓,走过只有个石牌坊的信义坊,走过妩媚的小河直街,走过拱宸桥和桥西。我始终觉得拱宸桥的屁股下面可以看见杭州最美的月亮,不过今天是多云,月亮并没有出现,但是没关系,我身边有陈燃。
在我们沿着运河往回走的路上,能感觉到雨。我向来是喜欢强于细微而又未及淅沥的雨的,可以让运河变得柔软,可以让我变得清醒。但即便没有雨,再怎么不清醒或蠢笨如我也是时候意识到,今天的时间该结束了,现在我得送陈燃回家。
我终于伸出手,尽量自然地握住陈燃的手。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送你回去了;陈燃说好,打车吧。临去时,陈燃和我说,下次见;我说好,下次带你去别的好地方,陈燃说好。
联合与满城风絮与陈燃五年
我再次遇见周青,是在一家叫做联合的酒吧里,她在流泪。
在我的大学期间有两家常去的酒吧,一家叫做“沙丘”,另一家就叫做“联合”。杭州有个很大的公园叫做西溪湿地,联合就开在公园边上的商场二楼。商场每天晚上十点关门,联合开到凌晨两点,所以一天里至少有四个小时,联合是一团浮在半空中的光亮。酒吧里摆满原木做的桌椅和沙发,墙上镶着许多橘子色的霓虹灯管,把所有顾客的脸也都照成橘子色。酒吧不算很大,正中间摆一副巨大的台球桌,天冷的时候,就在屋子里打球喝大酒;天不冷的时候,我们会坐到屋外的座位里,能闻到几百米外湿地带来的潮湿的空气。
杭州是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不要说西湖,武林附近,即使是和山这么小的地方,酒吧一样鳞次栉比,一晚上可以换好几个场子。天变黑,在酒吧琳琅的街上,会有各色靓丽的人群站立,吸烟,或者醒酒,或者干脆倒在路边等待被捡走;大部分是附近的学生,他们都是在上大学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的意义,也有住在附近的其他人等:脸上的散粉会反光的靓丽女子,喜欢抽白色利群的俄罗斯大爷,嘴里闲不下来话的几个老黑,动作僵硬脸色潮红的不知道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旁边是外语学院和别的大学,留学生和外教确实很多。人们的目的并不会相同,但最后的结局便都是混着酒精缓缓地消磨时间,我们在酒精里翻腾,呼吸。到最后忘记。
我经常和不同的人来联合。我习惯坐在一个角落靠窗的固定位置,身边或对面坐不同的人;有时候和姑娘们畅谈,有时候和黑人弟兄们扯淡,有时候和俄罗斯大爷骂骂美国人和日本人。那个爱抽白色利群的俄罗斯白人大爷觉得美国人都是傻逼,日本人都是怂炮,我说那别的国家的呢,他说中国人很奇怪,俄罗斯人也很奇怪。
我总是坐在那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在我对面的人时刻都可能不同,现在在我对面的是周青,她在流泪。我没有见过她流泪。
我向来是个记性不太好的人,和周青也是很久没有联络过了,关于如何和她相识的,不比关于陈燃或魏辰的记忆清晰多少。周青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是一般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鼻子翘翘的,身段挺挺的,小腿细细的,睫毛和额头前面的两簇短发会随着她眼睛眨巴一晃一晃。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周青几乎每天都混在一起。她在我大学对面的大学读书,我们每天一下课就骑我的小电动车在大学城里面和外面的街巷里闲逛,去吃这家炒菜或者看这场电影;在某几个瞬间我好像确实爱上过她,但是也就是攸然消失的事情。后来我去和另一个姑娘谈了一段时间不久的恋爱,她也去和另一个男孩走到了一起,就也几乎没有怎么联络过。
周青还在抽抽地哭着,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从小身边就阴盛阳衰,见过各种姑娘哭,也大概能分辨出一个姑娘是为什么而哭;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和同桌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唱反调,把她气哭以后从桌子底下看她用双手捂着的带着眼泪的脸蛋,现在看来很混蛋;还有我那个嫁了人又离婚的姐姐,她嫁的那个男人是个比故意气哭小女孩的我混蛋一万倍的大混蛋,我看过姐姐在离婚以后一个人在房间里抹眼泪。周青这样的,大概就是和男友吵架或者分开了。
在她愿意说话之前,我决定喝一杯;联合的长岛冰茶是一绝,没有来了又不喝的道理。
周青不哭了,开始和我碰杯诉苦:大致也就是所有恋爱中的那女都会有的那些事,这个男的为什么什么离开了那个女的,那个女的为什么什么伤心的一个人跑来买醉;说真的,我并没有那么在乎。脑海里偶尔会闪过一些我和周青一起做过的事情,倒也是没有什么波澜的感觉,好像我曾经爱上她的那几个瞬间不存在。这个时候,居然想起陈燃,居然想起魏辰。
“老流氓”冯唐写过,按照最简单的形式,世界可以按照时间分解。在我没有和陈燃在一起的时间里,我读书,我写作,我打工,我饮酒,我荒凉地铺开。但我总是在我所有的时间里和陈燃纠结在一起。陈燃和魏辰不一样,和魏辰在一起时,我的24小时都是魏辰,没有一分钟开小差:我每天六点四十分起床,花十五分钟时间洗漱加冲到食堂去吃难吃的要死的早饭,再在跑回教室参加早读的路上路过魏辰的班级时看她一眼,上一上午根本没人真正愿意听的课,没节课走神半小时想着下次放假和魏辰去哪里玩或在晚自习后的操场上和魏辰拥抱有多大的概率会被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当场抓获,要是被当场抓获了我会不会被勒令退学,我退学了会去哪个别的学校,我换学校了魏辰会不会落泪;十一点五十分准时冲出教室去食堂吃难吃的要死的午饭,十二点过五分魏辰会踩着小步子走到我身边,跟她在一起吃饭时,食堂难吃的要死的红烧粉条和没有肉的青椒牛肉丝好像会变得更好下咽;上没人愿意听的课到五点再和魏辰一起去死贵但没有选择的小卖部买个速食的三明治,用食堂门口那个我总觉得它下一秒就会爆炸的破微波炉加热到包装袋里充满水汽后吃掉,在回教室的路上和魏辰偷偷拉一下手;晚自习第一节课下课后和魏辰在充满了昏黄灯光和轻柔晚风的操场上散两圈的步,上完最后一节晚自习后回宿舍,在洗完澡后用宿舍的公共电话聊天到熄灯。九十九天以后,魏辰和我分开了,从那以后我的24小时里再也没有一分钟和魏辰有关。
和陈燃不在一起后,我的24小时里还是会有许多零散的时间属于陈燃:我每天上完想听但根本听不懂的专业课后会受到陈燃发来的短信,我在所有人都在玩手机的大学生历史课上给陈燃拍窗户外面刚飞过去的两只白鹭,我在点了一家新的外卖到宿舍后和陈燃说今天点的麻辣香锅真他妈的地道,我在过生日的时候会受到陈燃寄来的礼物,我零碎的时间依然属于陈燃。
这样类推,好像我的其他所有二十四小时也都可以和各种不同的姑娘们联系在一起,作业的姑娘们多了,我可以用她们编年。什么魏辰洪武元年,什么小鱼万历三年,什么我前女友靖康二年,什么陈燃永乐五年。
周青又开始落泪了,哭的满城风絮的,我在想今年是陈燃五年。
关于城乡规划的一些
我大学学的专业叫做城乡规划,这个专业刚刚在一个叫做“浪花”的小程序里面荣获了大学本科所有专业排行榜的倒数第一名,得分是负7.6分。
我的高考结束在2019年,狂乱地玩了一个月以后,总归是来到了出成绩的那一天。我已经忘了我具体得了几分了,应该是五百八十多,但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浙江省的一本线是595分。很大程度上,我的高中可以说是我所在的区最好的高中,那一年的一本线率大概是在95%,比很多学校的本科率都要高,我终于在整个高中三年最后一次考试再一次回到了全校的后百分之五。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我可以比那些上了一本线的同学们更多出一个月的时间来斟酌我未来的志愿。杭州的高考是改革以后的新高考,按专业填志愿,最多可以填八十个。
我很快被我的老妈带到了我家边上商业街大桥下面的一家服装店里。那家店的店主是个老婆子,据说把每年的高考志愿填报当成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有着二十多年的研究经验,每年带着刚结束高考的孩子来这里求神问药的家长不在少数。那时候浙江科技大学还不叫浙江科技大学,叫浙江科技学院,据说从2015年就开始说要改名大学了,后来直到我真正毕业的那一年才改名成功。
我上了城乡规划专业的原因很简单,我的分数离我喜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还差两分。
我们学校有两个校区,大一第一年到不了本部,大一的那个校区被安置在浙江湖州一个叫安吉的小县城的山沟子里面,学校四周除了山和一座完全由外卖商家构成的小村庄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去到市区的唯一一种交通方式是坐公交车——网约车基本上是叫不到的。
在安吉校区的一年,说实话,过得很好,我从120斤吃到了160斤。安吉校区的食堂有很多好吃的,早饭有自助式的流水线,可以吃到很不错的馄饨和米线;午饭有皮子韧肚子胖的鸡排饼;晚饭可以奢侈一点,去食堂三楼的西餐厅,能吃到很香的奶油蘑菇意面。大一上学期的时候还有早读,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时候连早课都没有干嘛还非要七点半到教室去读那半个小时根本没人想念的英语,但我确实是难得的没有缺勤过。我和我的朋友们习惯在七点多一点的时候走出我们那栋为了彰显自己很有设计感而建的歪七扭八的宿舍楼,走到食堂去买两个烧卖或四只生煎,然后花五分钟吃完以后去教室装样子读英语。我通常是吃生煎,但是自从肉馅的生煎全都变成了豆腐馅以后,我就吃的不多了;我们的英语早读也只持续了一个学期,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就去考了四级,一次就通过了。
我们接触到城乡规划的第一堂课应该是平面构成,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是哪个老师教的或课上讲了什么了,只记得一个我至今都云里雾里的名词叫“构成感”。画的第一幅图是描直线。描直线真难啊,真难,我感觉我没有一根线是画的直的。我是真的不太理解有些必须要画直的线为什么就不能用尺子。大一上学期那会儿还有晚自习,大概画了三四个晚自习吧,还是用上了尺子勉强描完了。做完描直线的作业以后,要画的第二张图是临摹赖特做的那个著名的流水别墅,我看见那张图的第一眼我就崩溃了,后来才从同班同学那里得知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叫做拷贝板的工具。于是在给卖拷贝板的淘宝店家送了两百块钱以后,我终于把流水别墅给临摹完了。
大二开始来到留下以后,画图的课业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我记得最忙的一个学期同时做着三个设计,不过我也已经不太记得设计的内容了,我向来是小组作业里面不太喜欢出力的那一个。有些个人的画图作业,我也习惯留在最后两天才熬夜完成。我画画有幼功,小时候学过好几年的素描,如果那个时候的画稿有存留下来的话,估计也能集成一本册子。我总是习惯在大作业截止的前一天来到专教,然后用一晚上的时间画出一份绝对得不了高分但通过没有问题的设计作业。那个晚上的专教通常只有我一个人,我们的专教面北,完全接触不到阳光,阴暗晦涩,冬天通常很冷,夏天通常很多蚊虫。夏天在专教熬夜的夜晚,通常可以看见成群的蚊虫趴在被我提前关严的窗户玻璃上,可能是囿于趋光性吧,灰黑色的一片。专教的后面有一个水池,水池边上一张长桌子,上面埋藏了所有曾经在这个教室待过又离开的人们遗留下来的宝物——画板、笔记本、教科书,等等等等;最意外的一次,是我的朋友从里面翻出一本散文集,纯手写,里面有些句子可以直接刻进心灵,我们不确定这本散文集到底属于是哪一年哪一届的学长或学姐的,落款只有一个笔名,我记得叫做拾忆,后来我们一直把这本散文集的主人称为拾忆老师。
虽然这五年都过得比较折磨,但城乡规划也没有那么一无是处。我最喜欢的一点是在每个学期的末尾,会有一次被称为“专业实践”的公费旅游,虽然要写那个根本就没人想写的实践报告,但只要是出去玩,总归还是开心的。其他的便是在做各种各样不同规划项目的时候要做的现场踏勘,虽然不及实践旅行来得有趣,但是也算是能见到许多有意思的世面,我很爱去。一次,我们现场踏勘的目的地在嘉兴嘉善县一个叫做姚庄的小镇,小镇的某一面是大块连片的农田,穿过那片萦绕着牛粪狗粪和人粪味道的田地以后就能走到真正的镇子上。走过两片小区就能看见一家叫做老四川风味川菜馆的苍蝇馆子。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饥饿劳累还是真的如此,他们家简直就是这五年里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家饭店,好吃到我真的考虑过要不要为了那几道菜真的再去一趟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子。
不过不管怎么样,过程中的乐趣再多,城乡规划无论如何都不能能算得上一件我喜欢的事情;很大程度上,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做一件自己讨厌的事情做了五年之久。除掉那些我尚且觉得还算有趣的部分,剩下的只有无休止的画图与改图,再改图,再画图。每当觉得某一项作业已经彻底完成可以稍作休息的时候,另一项作业就毫无征兆地直接飞身过来了。我向来是不怎么愿意用功的,于是作业带给我的痛苦便更会翻倍。
虽然是五年制,不过最后一年也一样都是实习,我做实习的设计院叫做浙江农林大学园林规划院设计有限公司,是我的毕业指导老师推荐我去的。很大程度上,设计院就是我认知里最可怕最可怕最可怕的工作地点。虽然我真正实习的时间很短,但依旧是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也可以说得上是我最后选择了转行工作的决定因素之一。现在做的文字工作虽然也很痛苦,但毕竟只要是工作就无论如何都是痛苦的,在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和痛苦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很大程度上,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突然想写这样一篇东西,可能是临近毕业了,也可能是最近郁郁的心情不好,总是想要写点东西来解闷。不过毕竟是过去五年的时间,断然不可能能用这点只言片语来全部带过,就先这样吧,就先这样吧,以后说不定还会再写和这五年有关的东西,不过大概率应该还是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碰城乡规划了吧。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