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乡村故事三题

贠靖2024-06-14 10:30:15

乡村故事三题

 

作者:贠靖

 

卖猪

 

夏天的阳光是透亮的,就像北山人的人品,一眼便能看到底。他们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就是为人老实。

不知什么时候,老实成了一个贬义词,被视为缺心眼。常听人说:谁叫你心眼子实呢,脑子里也不知转一转,难怪一辈子只能呆在这北山上!听的人反就驳道:北山上怎么啦?我就乐意呆在北山上,你瞧这天多蓝呀,这云多白呀!

傍晚的时候,村口的小卖部前热闹起来。

我妈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是坡上房家在县里做生意的独生子房昆回来了。他那张嘴呀,一回来就在那里满嘴跑火车!

我妈最瞧不上眼的就是动不动爱吹嘘的人。她说:是啥就是啥嘛,一个村住着,谁还不了解谁呀!她不喜欢听房昆夸大其词地在那满嘴跑火车,但回来屁股刚挨到炕沿上又忍不住岀去了。

房昆还在那里过嘴瘾。

我爸问他:昆儿,听说你在县里开了一个成衣店,一年能挣不少钱吧?没多少,他晃着脑袋,领子里像钻了虫子:也就百十万吧!

啧啧,一听就是有钱人说的话,也就百十万吧!我爸故意逗他。我妈捅了一下我爸。

房昆更加神气活现起来:我给你们说……

不等他后面的话说出口,有人抢过话头说:昆儿,我想把屋里的房子翻修一下,正愁没钱呢。瞧你这财大气粗的样子,一看就是大老板,那就借我三万块钱呗?房昆没接话,觑他一眼,岔开话题说:瞧你们那点出息,一开口就钱呀钱的,还能不能说点别的!他解开衣领,活动一下脖子:我给你们说,我刚认识了财政局的一个副局长,人家那派头,光车就买了两辆!

呵,瞧把你能的,还认识政局的副局长呢!我妈说:那你咋不求求他,给拨点款把咱村的那条土路修一下,下雨天就像陷进了泥窝里,睛天能把人的屁股颠成面瓣!

有人吃吃地笑。房昆站起来说:不跟你们扯闲篇了,我回呀!

房昆一走,我妈说,我也回呀!她回过头看了我爸一眼:还坐着干啥呀!有人戏谑道:这么早就回去睡呀!

胡吣啥嘛!我妈说:明儿还要赶集呢!我寻思着把槽上那头老母猪卖了,逮两头小猪回来养嘛。喂了快两年了,不能再喂了!

有人打趣:老母猪卖了,不生猪仔啦!我妈吭哧笑了:子宫都摘了,拿啥生呀!

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说话的云姨这会过来说:姐,我明儿跟你一起去。我想扯块蓝咔叽,回来做条裤子。我妈说:你那条灰涤纶裤子不是还没穿几次嘛!云姨说:早过时啦!

云姨的老公在村里当电工,家里有的是钱。她不像我妈,舍得给自己花钱。其实云姨和我妈年纪差不多,但她会收拾,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而我妈看起来要老气得多,眼角都爬满了鱼尾纹。

回到家,我妈舀了半碗黄豆,蹲在猪圈里喂给老母猪吃。一边喂一边抚摸着它滚圆的脊背说:不是我心狠,你别怪我,实在是不能再喂了,再喂就没人要了!说着抹起了泪。我爸过来说:干嘛呀!

第二天早起,云姨在门口喊我妈去赶集,我妈在猪圈里哄了半晌,老母猪就是不肯走。或许它已预感到,走出这个猪圈就再也回不来了。它缩在角落里小声地哼哼着,眼里充满了忧伤。

我妈这会倒是坚强起来,站在老母猪旁边踢着它:起来,快起来嘛!

后来还是云姨有办法,在院子里拔了一棵嫩菠菜,进来轻轻地挠着老母猪的脖子,把它哄出了猪圈。

到了集市上挤挤攘攘的,全是人,嘈得什么也听不见。我妈瞅了一眼有些犯愁:这么多人呀!她转过脸看了看云姨。云姨说:先去牲口市吧,卖了猪再去扯布。我妈说,那也行。

镇上的牲口市是方圆十里最大的牲口市,不光有卖猪的,也有买卖牛羊的。空气中充斥着猪的哼哼声,牛羊的哞哞声咩咩声,还有一股子骚臭味。我妈擦着脸上的汗,手里拉着猪吃力地朝前走着,云姨捂着鼻子跟在后头。

好不容易挤进去,她们寻了块空地蹲下来喘着气。

旁边一个男的也在卖猪。他手里牵着猪绳,嘴里还叼着烟。猪躺在地上,像个孕妇,肚子耷拉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猪也蛮可怜的。

我妈朝那男的哈着腰打招呼:大哥也卖猪呀?那男的啊了一声。他一脸的横肉,看上去凶巴巴的。

一会有人过来看猪,那男的站起来掏出一支烟递给他:看我家的吧,看上了给你便宜。又说:我是陵山那边过来的,我家的猪可是喝着山泉水吃着中药材长大的!我妈听了吭地笑了。云姨努努嘴,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我妈。那男的脸有些通红,两眼恨恨地瞪着我妈。我妈就知趣地止了笑声,把脸转到一边去。

我们那一带,吃猪肉都喜欢吃肥的,说肥的香。

大姐也卖猪啊!买猪的把那男的晾在一边,过来围着我家的老母猪转了一圈,弯腰用手指在猪的脊背上压了压,站直了说:这猪喂得胖的,怕是有四指膘呢!我妈却说:没有,顶多三指多点吧!又说:早起给它为了两碗黄豆,又喂了麸皮,瞧瞧,肚子吃得滚瓜溜圆的!云姨在一边不停地朝我妈眨着眼,哪有这样卖猪的!旁边那个男的不屑地瞥着我妈,嘴角挂着讥讽的坏笑。

本来我妈是没抱多大希望的。没想到那买猪的又弯腰拍拍我家的老母猪,对我妈说:大姐,看得出你人实诚,我信得过你,就是它了!旁边那男的有些不悦,鄙夷地哼了一声。

给钱的时候,我妈又少收了五块钱,云姨急得直朝她递眼色,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姐,五块钱,扯好几尺的确良布呢!我妈却装作视而不见。在她看来,做人比钱重要。

她们数着钱,沉浸在卖猪的喜悦中,压根不知道,危险正一步步逼近她们。

买猪的挥着手刚走开,旁边那个卖猪的男的就过来堵在我妈和云姨面前,脸上的横肉抖着:喂,你说怎么办吧?!什么怎么办?我妈毫无惧色地拨开那男的。

哼,你搅黄了我的生意还想走,没门!

我妈往前挺了挺身子:啥叫我搅黄了你的生意?各卖各的猪,我又没拦着你!

还狡辩!那男的气哼哼道:那你笑啥笑?

呵,我妈吸了口气,鼻孔里哼了一声,偏脸打量着他:谁规定了这集市上不能笑了!别仗着身上有几斤肉就当街耍横。信不信,你要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你扭到派出所去!

别说,那男的还真被我妈给唬住了,悻悻地走到一边去,蹲在地上。

出了牲口市,云姨看着我妈:姐,你太厉害了,把那男的都给镇住了!我妈手捂着胸口,小声喘着气,吓死我了!

原来你也害怕呀?咋能不怕?那咋说也二百多斤呢,往那一横,万一要胡来,咱哪是他的对手?那你敢还跟他叫板?我也是被他逼的,对付这种人就得硬碰硬,你硬我比你还硬!

我妈说:走,咱扯布去。又说,姐请你,你说说,是喝白糖水,还是吃冰棍?

云姨说:都行。她还是有些后怕,扯着我妈的袖子:姐,你就不怕他再撵过来找咱麻烦?我妈笑笑:放心吧,不会的。他本来就理屈嘛!

 

抓鱼

 

我妈和我大姨的关系一直很好。小时候我妈常带我和妹妹去大姨家。大姨夫那时在镇上的农具厂当采购员,经常往返镇上和西安。

西安,在我的想象中,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因为我那时连县城都没去过。

大姨夫每次回来,都会买一些新鲜的玩意,如棒棒糖,琼锅糖,还有玩具小汽车,上了发条就会跑的那种。

不知为什么,每次大姨夫要送东西给我们,我妈都不许接。还说:家里有呢,吃的玩的都有。

我妈也睁着眼睛说谎,我和妹妹却没有拆穿她。

有一回去大姨家,大姨夫刚从西安回来,买了一条大鲢鱼,那么远带回来还活着,躺在洗衣盆里翕动着鱼鳃,甩着尾巴,把盆里的水溅得满地都是。

大姨说,今天就别走啦,留下来吃鱼吧。妹妹高兴地拍着手,我妈却说:不行,得走,家里还有事呢。

能有啥事嘛?大姨嘀咕着。

妹妹朝后躲着不肯走。我妈有些生气,一把扯过她,抬手在她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妹妹就咧着嘴哇地一声哭了。

我比妹妹大,站在一边不出声。

好端端的,这是干嘛呀,打孩子!大姨将妹妹揽进怀里,生气地看着我妈:你每次来都这样,亲姐妹搞得跟外人一样,连顿饭也不肯吃就要走。

我妈咧嘴笑笑:姐,真的有事。

回到家我爸说:又没吃饭回来了!

我妈说:我去做饭!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妈从屋里找出一只罐头瓶子,往外走的时候说:晌午吃饭别等我啊!我爸问:你干啥去嘛?

抓鱼!我妈说。

这——

这啥这,我妈说:没事你去把那二亩玉米锄一锄,别老坐在门口!刚锄过了嘛,我爸苦着脸道:这是咋啦嘛,挨不着撞不着,生那么大的气!

我妈经常这样,跟自己生气。

那天天黑净的时候我妈才回来,脸上、手上,裤腿上,袖子上沾满了泥巴。她一脸疲惫,手里抱着罐头瓶子,里边有几条一寸长的小鱼在游动。

我爸看了说:来回二十里地呢,出去一整天,就抓回这么几条小鱼,还不够塞牙缝呢!

去,一边去呆着!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我妈把小鱼倒进盆子里,换上清水,又撒了几粒馍花进去,小鱼就欢快地游动着抢食吃。

我和妹妹好奇地围着盆子,看着水里的小鱼游来游去,用手划着水。母亲抚摸着妹妹的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姨妈家日子比我家过得好,我妈不愿在她面前显出低人一截。我爸说,你妈就是嘴硬,啥时候都不甘低头。

秋天,我家玉米地里的牛腿南瓜熟了,长得还真像一条大牛腿。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抱不动。

吃饭的时候,我妈春风满面,竟哼着曲说:快吃,吃完了去你大姨家!到了大姨家,我妈从自行车后头抱下南瓜,擦着脸上的汗说:自己种的,吃完了还有!大姨说:下次来就不要再拿东西了嘛!

我妈说:跟我还见外!

日子过得真快。

盆里的小鱼在一天天长大,到年底的时候,竟有一拃多长了,游得很是欢实。

我爸说:能炖鲫鱼汤喝了!说着舔了舔嘴唇。我妈瞪了他一眼:瞧你嘴馋的,还喝吃啥!

过几天,我妈又去了一趟河滩,把那几条鱼全放生了。

 

挣钱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妈都在挣钱的路上。她说,钱难挣,农村人挣钱更难。谁叫你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老天爷让你生在这里,就意味着你要想过好日子,别人有的你也想有,那你就得加倍付出辛苦的劳动。

为了挣钱,我妈养过鸡,给人织过布。有几年里,她在家养了十几只鸡。粮食是不舍得拿来喂鸡的,她就用草喂。苦菊,白蒿,蒲公英,拔回家剁碎了喂鸡。鸡不好好吃,她就拌上麸皮。

每天鸡下多少只蛋,我妈心里都有数。鸡蛋我妈是盯得很紧的,一只能卖一毛钱呢!

我妈织布的手艺是在娘家当姑娘时跟我外婆学的。村里人都说她织的布好看,结实,耐用。

我妈织布多是在晚上,或吃罢饭的空闲时间。她织布的时候,村里的很多姑娘媳妇都跑过来看。一边看,一边挤挤嚷嚷地议论。

织布是很费工夫的,要纺线,浆线,最后才是上机子织。织一匹布,前前后后得两三个月,也就挣几块钱。就这样,还揽不到多少活儿。

最辛苦的是有一阵子,我妈托人在镇上的砖场揽了一份装窑起窑的活儿。装窑相对还好一些,起窑简直就是活受罪了。刚烧出来的砖红彤彤的,用水浇灭了,里边冒着热气,像个大蒸笼,进去后热浪袭人,热得喘不过气。

我妈顾不得手上被烫得握不住东西,戴上手套,装满一车推上就跑。几趟下来,厚厚的绒手套就被磨破了。脸,胳膊被蒸烤得通红。衣服也全溻湿了,黏在身上。她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砖场老板过来说:大姐,吃不消的话就少跑几趟吧,别累坏了身子。

我妈说,没事,只要能有钱挣,吃多大的苦都不是个事儿。说罢,又起来推着板车向窑场跑去。

那老板摇摇头说,都让钱把人给逼疯了,这女人挣起钱来连命都不要了,真比男人还男人呢!

晚上回到家,我妈就成了一个泥人,浑身上下一团漆黑,只有一排牙齿两只眼球是白的。

进了屋她就四仰八叉躺倒在炕上,连话也懒得说。

我爸从单位回来,看着她说:明天就别去啦!她腾地坐起来说,不行,一天挣几块钱呢,错过这机会,上哪找这样挣钱的好事去!

闲下来没事可干的时候,我妈就上山去挖药材。北山上最不缺的就是药材,常见的有茵陈,车前草,蒲公英,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她一蓝一蓝地采回来,逐个择净了,摊在门前的塑料布上晒干,就装起来拿到镇上的药店去卖。一次能卖四五块钱她就很高兴了。

还有一种柴胡,较为稀少,生长在山坡上的草丛里或悬崖上,晒干了一斤能卖到一块钱。

近处的药材被挖完了,我妈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挖。有时一天也挖不了几两。

晚上她也不闲着,吃过晚饭,就拿上手电筒,罐头瓶去村外的沟里挖蝎子。我妈还真有两下子,什么地方有蝎子,她一眼就能瞧出来。村里很多男人都怕蝎子,她却不怕。经常顺着沟坎往前走着,仔细地瞅着,发现有深深浅浅的裂缝,就过去用刀片别进去,轻轻地一撬,土块便掉落下来。有蝎子的话会扒在崖壁上一动不动,或快速跑掉。这时,她眼疾手快,从口袋里掏出镊子,迅速将蝎子夹进瓶子里,拧上瓶盖,然后才敢喊出声来。

情况好的话,我妈一晚上能挖回半瓶蝎子。

有一年,夏收过后我妈去后山挖药材,因对那里的地理环境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结果越走越远,无意中闯进了林场的一片林子。

她低头往前走着,发现林子里的草丛中有很多柴胡,就蹲在地上欣喜地采挖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呢!

我妈扭过头,是两个男的站在她面前。他们说那柴胡是他们林场种的。我妈就把蓝子伸到他们面前说:大哥,不知不为过嘛,这柴胡我不要了,给你们还不行吗?

那两个人都说不行,你得跟我们到场部去接受处理。

我妈使出浑身的解数,好话说了一箩筐,什么两位大哥一看就是好人嘛,求求你们,念在我不知情的份上,念在我初犯的份上,就饶过我这回吧,我一定会记着你们的好!

任我妈好说歹说,那两个人就是不松口。他们说,这件事必须得处理,不然这林子里的柴胡还不被人偷挖光了!

那两个人看样子是铁了心了,我妈见求情没用,跑又跑不掉,就跟在他们身后磨磨蹭蹭地朝场部走去。她心想,就这么大点事嘛,瞧你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到了场部,那个年纪大点的问:说说吧,你是哪儿的?我妈看看他说:北山那边的。他说:具体点。我妈又说:北湾的。那可不近,他说,离这里十几里地呢!那个年轻点的,看上去有点横。他说:跟她说那么多干嘛,就说咋处理吧。

我妈抬眼瞅瞅他们,小声说:反正我没钱。

没钱好办呀,那个年轻的站起来看着我妈,踱着步说:不处理肯定不行,得给你点教训。这样吧,你蹲在那里,抱着头,做一个老汉看瓜,就算是对你的处罚了,做完就放你走。

这——我妈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她隐约知道一些,老汉看瓜是一种愚弄人的粗俗游戏,就是解开裤腰,将头埋进裤裆里。我妈越想越不对劲,她突然站起来,扑上去抓挠着那男的,大声嚷嚷着:好你个臭流氓,我说怎么非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原来是想占老娘的便宜。不就是几根柴胡嘛,走,跟老娘到派出所去,看谁该抱着脑瓜蹲墙根!

那男的没想到我妈会来这一手,吓得躲闪着就跑,边跑边解释: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我妈仍追着他:有种你别跑呀,跟我到派出所去!

那个年纪大点的,在一边不停地劝着:你就别再追了大妹子,这样吧,你走吧,今天的事一笔勾销,就当啥也没发生。

不行,他耍流氓,怎么能当啥也没发生呢!猪尿脬打人,我臊得慌!

算我给你赔不是了,那柴胡你也拿走吧。那男的说。我妈这才停下来问:你说话算数?当然算数!

我看看那两个人,呸了一声,拎着篮子骂骂咧咧走出了场部。

从此,我妈惹不得的名声就在北山传开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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