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嘹亮(报告文学)
作者:杨逸
一
北风吹瘦了霍林河,远看像大地的骨头,横亘在莽苍无际的松嫩平原。大湖小湖都结了冰,葡萄串一样跟霍林河连在一起。
这里是吉林省大安市海坨乡前进村。入了冬,这里的雪就会从天铺到地,从各家院子铺到各村小路。放眼望,四野皆白——屋顶是白的,烟囱是白的,风雪中的芦苇荡是白的。乡亲们身上披的雪片是白的,喘出的气儿是白的,挂在眉毛胡子上的霜也是白的。家家户户一推门冒出来的烟火气是白的,为过年做的豆腐是白的,房檐下的冰溜子是白的,就连冻在簸箕上的粘豆包也是白的。白里有冻伤的手脚、皲裂的脸,白里也有藏在雪下的瘠薄、欠收的庄稼、男人的长吁、女人的短叹。白里有远去却不会消逝的世世代代,时而相看两茫茫,时而澹澹入梦来。时光之间隔着护院的狗,拉绞盘的马,春耕的牛。几斗烟的工夫,小儿长成了老爹,老爹的膝盖骨埋进了黄土。村口老树熬倒了村部土墙,爬到树尖的淘小子听清了老树的预言:好日子在远路上,正一天天朝这里走来。
北方的长冬让人知道,多么璀璨的季节都会在白色中皈依沉静,最单纯的白有着最沧桑的年轮,最不动声色的城府。
大战换了档,费力地开着那辆老式北京吉普,赶往寄托他全部希望的那片芦苇塘。海坨乡地处松嫩平原中部,霍林河下游,七分盐碱地三分芦苇荡。这里的盐碱地不丰饶、不肥沃,却养就了他魁梧的体魄。这里的芦苇荡根系茁壮,随便抓起一根,手里就是它几百年前的样貌。大战很清楚,再没有哪个地方能像这里给他踏实敦厚的情感。他曾去城市求学打拼,一去十年,却发现即便跟异乡脸贴脸,陌生的繁华始终不是他的风景。他回到自己的来处,也是祖辈的来处。家乡的土地瘠薄而又苍茫,却毫无保留不遗余力,捧出一粒粒瘦弱的稻谷。这瘦弱养育了他,这里的烟火味、人情味、鱼虾温暖的淡腥味,像古老的霍林河水,在他血管里奔涌。只要踏上这条开过无数次的雪路,听到车轮从雪上碾过,大战心里就会热气蒸腾。“霍林河水呦,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古老的歌声里,炽热的泪水是爬出心窝的霍林河。
大战是去直播卖鱼。每天都去,准时准点。
车子像识途老马,忠实地把他带到了湖面。大战一脚刹车,车轮在冰面划出长长一趟,嘶鸣着停住了。几个帮手早已等在那里。家什都已备好,太阳切开冰上的雾,照着铁钎子和破开的冰窟窿。网是起大早下的。破冰,下网,拉网,几个人早已轻车熟路。“起网喽!”这是直播最动人心弦的环节,随着众人齐声高喊,大战把手机对准了二尺见方的冰窟窿。渔网慢吞吞地离开湖水,一根根活蹦乱跳的野生鱼在网里撒欢打滚儿。
大战的冬捕不同于那些声势浩大的冬捕,那些冬捕几乎都是把外地鱼买回来,倒进湖里,过过水洗个澡就涨了身价。大战的冬捕不图声势,打上来的都是原生态野生鱼,虽然数量不多,个头也不大,但货真价实,销路很好。每拉上一网,不管是柳根儿、嘎牙子、鲤拐子,还是鲫瓜子,都是纯正的东北野味,广受欢迎。
“这条鲫瓜子足有七八两,做鱼汤可是最鲜亮儿,肯定胜过黑旋风李逵和浪里白条张顺争抢那条,哈哈!”
“看这柳根子,多胖!管你是酱焖还是清炖,都是最好的下酒菜儿,不次于康熙巡游大摆开江宴那道!”
大战一边介绍打上来的鱼,一边招呼着天南海北的鱼客。“本地的当天就能送到,外地的也不出三两天,看好了下单吧。”也就个把小时,打上来的几十斤鱼销售一空。买到的心满意足,没买到的意犹未尽。一番忙活,冬天的日头就偏了头顶。直播间里传来南方口音,“战老板,来个泼水成冰怎么样?”大战擦擦脑门的汗,咧嘴乐,“好说!”
找了一圈儿,没有小盆,想起车上那个旧搪瓷缸子。拎在手里,扒开冰窟窿上残留的碎冰,舀了满满一缸子水。“看好了您呐!”大战站在车子前,腰身一弯到底,又像展开的弓,快速伸直。缸子里的水随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恰好把头顶的太阳划在了弧里。细小的冰雾好似从太阳里喷薄而出,带着冰的粗砺雾的细腻,在寒冷的空气中飞扬,冲撞。“哥们儿,欢迎来东北做客哈!”直播间里有几百号人,大战的声音在冰上回旋,又横跨数千里,随南北鱼客的手机,在远方响彻。
捕鱼的大战其实并非渔民。他是返乡创业的研究生,做的产业是螃蟹养殖。此时,深秋下水的八万余斤蟹苗正在冰下过冬。大战每天来冰上,凿洞、下网、起网、捕鱼、卖鱼,醉翁之意却不在鱼。这个冬天对大战和蟹苗都非比寻常——大战人在冰上,心里却全是冰下的蟹苗。蟹苗身在冰下,正悄无声息地经受寒冬的考验。
大战名叫战凌云,三十六年前出生在海坨乡前进村。2014年从延边大学毕业,获得研究生学历的战凌云曾为爱情留在城市打拼,赚到第一桶金,却终究还是萌生了退意。短短几年,返乡的战凌云已是海坨乡养殖大户、致富带头人,是“吉林省勇励生态养殖专业合作社”的法定代表人。
他的人生有故事。他的故事适合在凛凛寒风中娓娓道来,听上去,像北风在歌唱。
二
海坨乡的童年有水有鱼,有传说。既是传说,就有农耕渔猎、铁马金戈,有弯弓长刀、乱世踉跄,也有人间爱恨、英雄美人。浩瀚的芦苇荡卷起一波又一波悲欢离合,吹乱汉人爷爷的胡须,吹深蒙族奶奶的皱纹。
那时的霍林河还没被北风吹成大地的骨头,那时的霍林河除了鲫瓜子、柳根子、噘嘴岛子、鳌花、鲶鱼,还有几十斤的大草鱼和凶狠生猛的大黑鱼。那时的海坨乡没有哪个男孩儿不知道鱼把头,也没有哪个男孩儿没做过当鱼把头的梦。把头是蒙语“巴图鲁”的谐音,鱼把头是夏天敢潜在深水里空手抓黑鱼,冬天能带上百十号人,看准鱼窝子,一把网趟子就能捕上万斤鱼的英雄。鱼把头一生都在跟大鱼斗智斗勇。最大的鱼藏在最深的水下,还是逃不过鱼把头的鹰眼。捕鱼英雄或是潜入水中生死搏斗,或是单耳贴在冰面,逡巡追赶。每次把大黑鱼背在背上,汗水涔涔地走回村里,都能享受到人们的仰慕欢呼,都能在生命里刻下一笔雄性的荣耀。
“老少爷们儿要听好喽——脚下滑呀!加把劲儿呀!烫好的酒哟,家里有哦!老婆孩子,热炕头啊!撸起袖子,加油干啊!嘿哟!嘿哟!嘿哟!”
儿时的战凌云就体格健壮,自带几分魁梧,一群做鱼把头梦的孩子里,数他号子喊得最响亮,玩人鱼大战游戏也最勇敢。游戏时孩子一般分成三拨,一拔扮演大黑鱼,一拨扮演肥硕的草鱼,只有最勇敢的才能扮演鱼把头。于是每次正式开战前,都要经过一番短跑、爬树、跳高比赛。战凌云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运动天赋,不管什么项目,夺魁的总是他。鱼把头的角色自然就落在了他头上。
战斗一开始,黑鱼和草鱼们先是一番杀无赦,草鱼纷纷被撕咬成尸体。最精彩的是后面的人鱼大战,扮演鱼把头的把黑鱼抓上岸,鱼把头胜;鱼把头被制服在水中,黑鱼胜。“黑鱼”通常有两条,轮番跟鱼把头周旋。他们带着腾腾杀气,不时窜出水面挑衅。“把他拉下来!”两条黑鱼齐心协力,战凌云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夏天的芦苇荡里,进入角色的黑鱼和战凌云,在水草和菱角秧中来回穿梭,飞腾萦绕。微风吹过水面,大黑鱼狡猾地在他身前身后忽隐忽现。战凌云不敢怠慢,心想着,换作鱼把头,此时会如何?周旋,传说里讲的都是周旋,等黑鱼耗尽体力,再一举拿下!狭路相逢有耐力者胜,一时间又是潜水又是甩水,在水塘里和两条黑鱼玩起了猫抓老鼠。
终于,黑鱼体力耗尽了,身强体壮的鱼把头一手一个,把黑鱼撂在岸上。
得胜的战凌云想,总有一天,他和真正的大黑鱼也要有这么一仗,一仗之后,他会成为海坨乡最大的英雄。天黑了,黑鱼和草鱼们都回家了,岸边的辣蓼草被他们碾倒一片。只有鱼把头还没回家,他坐上去,想着自己的未来,也想到了自己的家。在他心里,父亲是从没做过鱼把头梦的男人,无趣得像只知道干活的机器。“我不要活成我爸那样”,还很年幼,这个念头就在战凌云心里生了根。
和别的村民一样,战凌云家的地由于盐碱成分高,单靠土地仅能勉强维持个温饱。他父亲不甘心一直穷下去,就到外地学会了做鱼罐头手艺。一年到头,只要种地有点闲空,他就一头扎在收鱼、做罐头、卖罐头这三件事上。罐头利润并不高,手工做罐头又费时费力。在战凌云记忆里,家里从屋子到院子,打眼一看,除了活鱼就是死鱼。都是纯野生小鱼,逐条去鳞掏净内脏的小鱼。唯有成品罐头能飘出香味儿,却又被铁盖子把那香味儿密封在玻璃瓶里。
战凌云不喜欢满屋子的鱼腥味儿,整天沉浸在鱼把头梦里。“别总白日做梦,有那工夫,跟我学做罐头。”父亲的腰身整天弯着,偶尔直起来,就给他打破头楔。战凌云不服气,也不顶撞,只在心里说,我和你,不一样。
“做个鱼把头的梦就是英雄了?小子,还不如把你那书本学好。”战凌云好几次想反问父亲,你是不是连那个梦都没做过?好几次都被卖鱼收鱼的讨价还价给冲了。他才上小学,想不出讨价还价的差价里就是他们家的日子。只知道要交学费了,伸伸手;要订校服了,伸伸手。
这样的童年在一个冬天,忽然沉入了湖底。像机器一样只知干活的父亲,破冰捕鱼时掉进清沟子里,救上来已经僵硬了。清沟子是河水喘气的鼻孔,即便三九天也不会封上,是最让冬捕汉子们提心吊胆的地方。得知消息的战凌云丧魂落魄地跑回家,呼喊父亲的声音像一粒粒碎冰碴,在他奔跑的路上纷纷扬扬。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跟每天一样,背书包去了趟学校,回来怎么就没爸了?一个任劳任怨的男人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战凌云满脸泪水,努力理解着什么是消失。母亲的哭声又让他确认,即使那个男人活过来,也会再次消失。那哭声太撕心裂肺,那种撕心裂肺里没有假设存在。
战凌云刚满十一岁,他和他的英雄梦一样不谙世事。事实证明,没经过淬炼的梦想就像芦苇一样脆弱,人鱼大战游戏转眼真的变成了远去的传说。属于战凌云的年轮还很菲薄,没法传授给他,梦想来过就会留下烙印,哪怕只是个疤痕。扮演草鱼的孩子不用掩藏胆怯和懦弱,扮演过鱼把头,却注定要学会一些没想过的本领。就因为从不在作文里写父亲,语文老师追问他为什么。他不知道怎么描述父亲的消失,只好沉默不语。同学们开始替他定义这种消失,他们说,战凌云他爸死了。他们的自作聪明让少年脆弱的自尊心失去了遮挡。“霍林河水呦,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在河边坐了一夜的战凌云变了,别说黑鱼和草鱼,就连母亲,也对他充满了不解。
“儿子啊,我们这个家屋顶都塌了,你怎么还不爱上学了呢?”
母亲的问话让人惭愧,却不能让他变成母亲希望的样子。他不想伤母亲的心,也不想解释自己的叛逆。孤儿寡母的日子比黄连还苦,母亲只好改嫁了。继父也是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半生穷困,老实本分。他劝战凌云的母亲,孩子心里兴许有他的苦,咱别逼他。战凌云在门外听到,眼泪直冲眼眶。他不声不响扭身跑了,绕着秋天的芦苇塘,一口气跑了两圈儿。他得把男儿的眼泪跑回肚子里。
因为体育天赋特别突出,性格也很男子汉,高中体育老师一直对战凌云很欣赏。高三上学期,体育老师找到他,像哥们儿那样,一人一根烟,扯开了话头。
“凌云,你觉得命运应该跟那些草包开玩笑,而它却偏偏跟你开了个大玩笑。你知道这是为啥?”战凌云知道体育老师对他多好,可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有时一句话就是一支矛,直中要害,直挑心结。
“为啥?”
“那话咋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命运折磨的,常常是天选之人啊!”
“什么是天选之人?”
“这辈子,是带着使命来的。就像鱼把头。”
一个激灵,从里到外。除了儿时的自己,居然还有人相信他会成为鱼把头那样的人物。
“我就是打个比方——未必是鱼把头,这就像有人是兵,有人是将。你小子,就安心一辈子在这地方受穷?”
烟头捻灭,百感交集。体育老师的话刺激了战凌云骨子里的倔强,他问老师,还有改变的可能吗?得到的是一记拳头和掏心掏肺的长谈。这次长谈让战凌云觉得,考大学,体育专业,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那缕希望。希望再渺茫也是希望,体育老师简直成了命运派来度他的菩萨。战凌云决定相信菩萨的慈悲,也试着相信一次自己的潜能。
可他已经放弃自己太久了,要想改变就要和自己进行一场恶战。他要努力战胜薄弱的文化课、增强体能训练、苦练各种体育项目。最难的还是打败内心深处的不自信,那些时不时潮水般涌来的自我否定。他觉得自己就像咬了钩的大黑鱼,为了一线生机也必须忍住上颚骨的疼。那种疼钻心,持久,弥漫,每当他想放弃,就会往骨头里又狠狠地剜进去。
“凌云你记着,半道逃跑,以你这性格,你得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体育老师的话是房梁上的绳子,大腿下的锥子,冷不丁就会给他尖锐的刺痛。与高考那一场苦苦搏杀,让他的二十岁布满艰苦和疼痛——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心里冲撞着担心愿望落空的惆怅和对金榜题名的憧憬。
出成绩那天,体育老师和他一起拨电话查询。智能语音开始念成绩那一瞬间,战凌云感到有几百条小柳根在他心里争着咬钩。那钩子不是别的,是他二十岁的心脏。它们把他年轻的心啄得七上八下,乱了节奏。幸运的是,天道酬勤,命运垂青,年轻的战凌云打了个胜仗!他考上了——延边大学,体育专业。那个夏天,他在心里喜极而泣,他忽然理解了大黑鱼的忍耐和坚持。
“万分之一的生机也是生机,只要不放弃。”大黑鱼在战凌云眼里有了几分悲壮的气魄,那是年少时从没有过的念头。英雄二字,在心中开疆拓土,宕阔了疆域。
三
大学四年,战凌云一直半工半读,靠着在肯德基打工,供自己读书。毕业前原计划回家乡当一名体育老师,可是幸运之神再度凌空而降——本来只是要好的同学拉他陪着考研,可结果居然是他考上了。读研三年,时间悄悄改变了很多布局,最终在他研究生毕业的2014年,把岔路口横在了他眼前,逼他选择。
一条是恋情,是城市。读研期间战凌云结识了一个城市姑娘,家境优渥。他喜欢她,对她用情很深。另一条是亲情,是返乡。母亲再婚后又生了个妹妹,新家的日子一直贫穷,像破旧的老屋,不见天光。大安市有人才引进政策,战凌云如果回去可以直接进高中,当体育老师。他在岔路口徘徊踯躅,哪条路都是人生大事,都让他踌躇不定,四顾茫然。矛盾的是,他对姑娘的心很坚定,可是留在陌生城市,他的决心却并不坚定。母亲和继父在家乡生活了一辈子,期待着他的毕业会让日子有所改变。可回到家乡进入事业单位,从此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每天看到的,还是欠收的土地、贫穷中挣扎的亲人,每次想到这儿,战凌云的心就像绑在了井绳上,井把轻轻一牵动,就是一阵剧痛。
帮他决断的,是女友跟他吵的那一架。别的都模糊了,那最扎心的一句却总也不忘。“战凌云,你这么穷,拿什么养家?”女友说的不光是结婚后的小家、未来的孩子,也包括战凌云靠种地为生的母亲、继父和妹妹。战凌云站在现实面前,忽然感到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寒风撕成了碎片。他哪个家都养不了,即便进入体制内,有一些稳定的工资,肩上这么多人,他还是养不好。一时间,羞愧让他衣不蔽体,无言以对。
现实摆在眼前,钱是最迫切的目标,他必须努力挣钱。为了钱,他只能选择留在城市,继而又为这个选择做了一系列选择——到老师介绍的建筑公司打工、租房、房租、一日三餐、收入、花销、拮据、局促、迷惘……赚钱变成另一场人鱼大战,财富如同巨大的黑鱼,藏身在生活的波澜。战凌云又一次悄然化身成鱼把头,在生活的深河面前,守候,周旋,伺机而动。
他忘了是谁说过,机会也许会在无数次隐忍中到来,可只要一次错过,就会转身走掉。战凌云能吃苦,能放下研究生身段,小心翼翼地隐忍。幸运再次降临,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凭着踏实可信,战凌云承揽到一份防水工程的活。他兢兢业业,躬身力行,每个细节都力求完美,每笔开资都精打细算。奋战了几百个日夜,衣带渐宽,战凌云终于成为有收获的渔人,口袋里有了第一桶金。为了这个收获,他曾喝酒喝到狂吐,看脸色看到巴不得自己视力模糊,催款时数度摧眉折腰。他想,有了这桶金,总算能留住爱情,能被城市接纳,能有属于自己的家。他风尘仆仆,满心喜悦,去找那个一心想娶进门的城市姑娘。
手里捧着肉搏后的战利品——那条叫财富的大黑鱼,也捧着海坨乡男儿一颗滚烫的心,像座结实的小山,他站在了爱情面前。可他听见爱情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他还听出爱情没忍心说出口的更多,关于社会地位,关于不同的底色。那一刻,爱情不再是眼前的姑娘,爱情是这座斑斓又冷漠的城市。
他从没扮演过草鱼,做不到削平棱角,更不会装死认怂。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战凌云,几乎再度附体在他身上。他眼神凌厉,嘴角勾着一抹谐谑。可他还是努力把倔强咽进肚子里,如同当年从不顶撞父亲那样,努力平静地对爱情说,祝你好运。
他转身离开了。他知道晚风中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感到他是个异乡人——他有满身的意气难平。夜色里,星星从天空走下来,变成万家灯火。人在天桥上,车在天桥下,在这里,没人在乎他是离开,还是留下。风从眼前吹过,也从心上吹过,用冰凉的寒意提醒他,而立之年了,可你还是脚下无根,一无所有。
那是战凌云留在城市的最后一夜。这里没有了牵绊他的爱情,却唤醒了他强烈的思乡情。家乡贫穷,可他眷恋那个地方,眷恋生生不息的霍林河、生机勃勃的芦苇荡,眷恋甘苦与共的亲情。城市留给他记忆最深的,除了失落的爱情,就是这段创业的经历。这几年他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单打独斗创业赚钱的天赋——如果这也算天赋的话,一定是父亲留在自己血管里的基因。他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用三十岁的目光回头看那个已经遥远的年代,父亲其实是个有生意头脑、懂得踏实经营的人。假如不出那场意外,父亲一定会是海坨乡最先致富并且能给乡亲做出示范的那个天选之人。战凌云在做防水工程的那个自己身上,总能隐约看见父亲的影子。他为年少时在心里顶撞父亲的那句“我和你,不一样”,感到愧悔和内疚;又为父与子隔着时光的和解,体会到一种只属于男人的欣慰。他想过很多次,如果拿出在城市赚钱的这股劲儿,回家乡创业,是不是就接过了父亲的衣钵,成为带领海坨乡乡民致富的天选之人?那些难眠的夜他想过许多,只有他知道,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的心却和霍林河、芦苇塘真正水乳交融亲密无间了。他解释不清这是为什么,只知道时空距离越远,心理的距离却越是近到无法分割。
他没法忘记,母亲和继父给他借够了大学第一年学费,塞到他手里时故作轻松的表情。那些钱来自亲戚,也来自乡亲,来自那些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的人们。他们说,凌云出息了,咱海坨乡的娃出息了,咱跟着高兴啊。想着这些,嗓子哑了,眼睛充了血。他在嘶哑的夜风里听见湍急的霍林河水,正在他血管里呼啸冲撞。那声音召唤他,让他想起鱼把头和大黑鱼的传说,想起许久以前的父亲和母亲。他想,父亲小时候一定做过跟自己一样的英雄梦,他的腰是被生活压弯的,他的梦是被生活调包的。而母亲,咬牙承受厄运的母亲,无处宣泄的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活着”这出大剧里的英雄。
战凌云想起一首歌,《真心英雄》。“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那个夜晚,他心里界定的英雄,再一次突破疆域,有了巨大变化。他知道,悲也好,喜也好,爱也罢,恨也罢,在今夜统统放下,在下一个黎明鼓起勇气重新出发,才是一个男人向“活着”这出大剧里的英雄蜕变的第一道关口。
四
从故乡到异乡,战凌云走了十年。从异乡返回故乡,当然也不是眨眨眼的事。两地车程倒是很快,用不上一天就到了。可是真正把根扎到故乡的泥土深处,战凌云知道,自己足足用了三年。
就是那个痛苦的夜晚,他决定回归本心,回家乡去创业,争取干出点名堂。这个决心盘踞下来后,他那颗一直矛盾纠结的心,像卡在准星里的老秤砣,终于定住了,安稳了,不再摆动。
还是读研的第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战凌云认识了省农科院杨福义教授,并且听杨教授说过辽宁省盘山县在水稻田养蟹的事,他还为此要来一些资料,对“盘山模式”做了一些研究和了解。这是一种“一地两用、一水两养、一季三收”的高效立体生态种养模式。即:水稻种植采用大垄双行、边行加密、测土施肥、生物防虫害等技术方法,实现了水稻种植“一行不少、一穴不缺”,使养蟹稻田光照充足、病害减少。这样一来,既减少了农药化肥使用,保证了水稻产量,又能确保生产出优质水稻。河蟹养殖采用早暂养、早投饵、早入养殖田,不仅清除了稻田杂草,预防水稻虫害,同时河蟹的粪便又能提高土壤肥力。
那时他脑子里就曾划过一念:海坨乡的盐碱地如果也搞这种养殖,不也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土壤能改良、水稻能肥壮、河蟹还能为家家户户创收。他的想法得到了杨教授的认同。可当时他还是个穷学生,口袋里除了异乡的风,连一分一毛创业的本钱都掏不出。现在不是了,他有了一点本钱,他知道,本钱是根基,是底气。也是在那个痛苦的夜晚,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瑰丽的创业蓝图。火车上,战凌云感慨人生际遇真是个魔幻的东西。他为了能在城市有个家拼命赚钱,赚到的钱却恰恰成了他告别城市的底气。他要用城市里赚到的钱回家乡继续打拼,思来想去,得出个结论居然是,如果养蟹的事真能成,他还真得感谢城市这十年。人可真是个复杂的生物,明明前一晚还在责怪城市的冷漠疏离,离开它的时候,心头竟然涌起感激。
回到家里,行囊放下,来不及洗去风尘,也来不及对母亲和继父多做解释,战凌云便又开始奔波。第一站是省农科院。杨福义教授听说他终于还是下决心弃城返乡,自己创业,不由得流露出钦佩和赞赏。作为知识分子,他欣赏这种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勇气,欣赏见识过繁华却敢于舍弃繁华、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胆魄。杨教授的鼓舞和倾囊相授,坚定了战凌云养蟹的决心。而后他直奔千里之外的辽宁盘山,在养殖户家一住就是几个月,从小蟹苗的孵化、豆蟹的水温,到扣蟹移植、水质控制、养料配比以及病虫害防治,事无巨细地向专家请教、向先行者取经。经过这番调研学习,他心里的念头不断清晰,信心也越来越足——在海坨乡养蟹,理论上不但可行,而且前路一片光明。
市乡两级政府对他返乡创业给予了大力支持,不但从政策层面给了他许多扶持——降低创业门槛、减免税费,还在拓展融资渠道、支持低息贷款等方面一路绿灯。他与村里签订了承包合同,把小时候玩抓鱼游戏的那片水塘,连同那里的芦苇荡都承包下来。接下去,修整水塘,买蟹苗、运蟹苗、让蟹苗在这里安家落户,干的热火朝天。本以为一切都会顺风顺水,没成想真正干起来却几乎处处碰壁,意外频出。
第一个跟头摔在了蟹苗运输上。战凌云干劲儿十足,不自觉把理论和实践划了等号。第一次他就购买了十万元的蟹苗,对于新手,这绝对是个大手笔。他设想,四月底海坨乡的水面就会彻底化冻,五月初将扣蟹买回投放到水里,到了九月份,每个螃蟹能长到120克以上,五只便能达到一斤,而一斤能卖到三、四十元,当年的利润就会非常可观。可由于经验不足,运输不当,超过三分之一的蟹苗在运输途中就丢盔卸甲,比火柴棍儿粗不了多少的螃蟹腿儿掉了满地,狼狈不堪,损失惨重。第二个考虑不周是水温。小蟹苗对水温要求很高,水温差上下不能超过五度,高了低了都不行。而蟹苗拉回来那会儿恰好赶上寒潮,“水温差”二话不说,直接要了不少蟹苗的命。幸存那些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又经历了夏天的暴雨、伏天的水质富氧化,几轮戕害下来,到秋天收蟹时,已经所剩寥寥。
这一次失败,战凌云很心痛,但是并没泄气。花钱买教训跟上学交学费是一个道理,他告诉自己。教训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深刻,吃一堑长一智,他鼓励自己。深秋的夜,家家户户的灯火飞上夜空变成了星星,连芦苇荡都在安眠,不再摇曳。海坨乡一片寂静,只有战凌云还倔强地扛着月亮,低头猫腰,清除池塘里的杂草,加固堤坝,改善水质。他在默默地为第二年备战。可是第二年,竟然又是一个滑铁卢。
两年下来,战凌云里里外外亏损了将近八十万。那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在城市辛苦挣来的底气,说不属于他就不属于他了。战凌云的心,这次不是被小鱼崽儿凌迟,而是被大黑鱼一口咬碎了。他疼得一宿宿睡不着觉,赔的钱折磨他前半宿,惨痛的失败折磨他后半宿。他真盼望父亲能活过来,告诉他眼下怎么办。失败让他彻底理解了当年的父亲。父亲的鱼罐头也遭遇过退货的滑铁卢,那次退货曾让父亲破产,可他能感觉到,父亲并没有打退堂鼓,只是那时他还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志支撑着失败的父亲。他急需找到自己的支撑,吞咽失败这枚巨大的苦果。他又一次来到了岔路口,像一个八面临风的孤勇者。往前走,掏不出资金了。往后退,退路在哪儿啊?
他又一次想起高考前体育老师的话,“半道逃跑,以你这性格,你得一辈子看不起自己。”是啊,人生这战场,逃兵不就是主动把自己淘汰掉的人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战凌云已经体验过许多次了。二十岁那年,体育老师用对他的不离不弃,成为破晓那道晨光,帮助他把黑夜留给了身后。他曾以为那就是人生最黑暗的时分了,没想到,每一次身陷黑暗,黑暗都是一样的面孔狰狞,让人窒息。战凌云瘦了一大圈儿。骨子里的倔强不允许他喊疼,面孔瘦了还有脑门顶着,他告诉自己,到了什么时候,男人的皮囊可以干枯,可以千疮百孔,可是男人的骨头,永远不能打弯,不能缩水。
母亲和继父从不多言,眼神里却全是关不住的担忧和心疼。战凌云又一次感受到亲情的力量,世间最沉默也最恒韧的力量。战凌云的几个发小、兄弟,也默默伸出了援手。他们并不富裕,可是这会儿,却让他知道了什么是说书人嘴里的金兰之义。没用他张嘴,兄弟们把左一份右一份钱凑成一份,交到他手里。最难的时候,怎么焦虑都没湿过眼眶,看到大伙凑来的钱,霍林河水却轻轻扒开了战凌云的眼睛。河水流出来,带着见天见地见人世的沧桑,带着生生不息的温热和清澈。
查一查古书就能知道,钱,古时候也叫青蚨、布泉、孔方、上清童子、邓通、腰缠…….最有意思的当属宋代洪迈《夷坚支志》记载,宋人张循王家中富有,怕人盗取,为此,他让人把每一千两白银熔成一个大球,称为“没奈何”,意思是谁也奈何它不得。战凌云拿着兄弟们给他凑的钱,心里慨叹着不一样的没柰何。“掏不出钱的滋味儿,才叫没柰何啊!”
事情都有两面。失败中有剧痛,有教训,也有用代价换来的经验。那些不眠夜在事后都成了放大镜,让战凌云看清了失败的原因。他逐条总结并记录在本子上。
经过与农科院教授商讨,战凌云意识到,要想养蟹成功,必须攻破蟹苗本地繁殖这一关。只有本地繁殖的蟹苗,才能适应本地的水质,温度,才能确保成活率。
战凌云为此下了一番苦功夫。他买了几批公蟹和母蟹,分别投放到几个水塘里,不分昼夜吃住在水塘边,对比每批蟹子受孕排卵的过程,观察蚤状幼蟹的每一次蜕变,豆蟹的每一次蜕壳。还包括不断测试水温、水质、养料的投放,以及冬眠时螃蟹的生存状态。一年苦战,白头发不请自来,几天不刮胡子成了常事儿,一天三顿饭合并成一顿也变得司空见惯——战凌云终于掌握了中华绒螯蟹在松嫩平原繁殖生长的全过程,让原本生于辽南地区的中华绒螯蟹变成了松嫩平原的坐地户。
马不停蹄,他又开始攻克第二道难关——稻田养殖。这次他要征服的不是蟹,而是人,是和他父亲一样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霍林河边的乡亲。
以往在海坨乡,农户们插秧的同时就播撒底肥,水稻返青后再打农药封闭,之后就是看水,等待秋天的收割。而进行稻田养蟹,不能下底肥,也不能打农药,水稻得是自然生长。战凌云不厌其烦地跟农户们讲——水稻返青后把扣蟹投放到稻田里,螃蟹自然就会吃掉杂草害虫,螃蟹的粪便自然就能成为水稻生长的肥料,根本不用上化肥。可这对于早就习惯了下底肥、打农药的农户,是观念上的颠覆,是避免不了的抵触和抗拒——那么不起眼儿的小螃蟹,撑死它们能拉出多少粑粑?不打农药稻田还不得荒成杂草池子?还能打粮?还指望能有收成?
观念和观念在鏖战,新与旧在冲突,一个单枪匹马,一个众人麇集;一方坚持己见,一方固守壁垒。战凌云感叹习惯的力量要比大黑鱼强悍无数倍,率先蹚路注定步履维艰,人要成点事儿,还真是难、难、难!他转而动员自己的几个亲哥们,再与水稻产量不理想的农户协商,在他们的废弃稻田和庄稼收成不好的稻田进行螃蟹养殖,条件是蟹苗由他免费提供,秋天成蟹五五分成,水稻减产了他负责赔偿损失。战凌云挨户做工作,一遍遍阐述“一地两用、一水两养、一季三收”的理念。沟通过程中有时音量增高,有时面红耳赤,可战凌云却感到自己和乡亲们从没像眼下这样亲近。论倔强,大家都是霍林河的血脉,看彼此就像照镜子。不是信不过他的话,老一辈只是担心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担心念书回来,学会的只是纸上谈兵。战凌云发现经过那些失败,他反而能不急不躁,有问有答。回想一路走来,不管做防水工程还是去学习养蟹,最难说服最难取信的是人,可最终给他帮助给他信任的也是人。“人有感情,能触摸到真诚。”这样想着,在空中悬了半天的手,再一次敲开了乡亲的家门。
精诚所至,陆续有乡亲被说服了,答应用自家稻田支持他。战凌云满心感激。深入挨家挨户的生活他发现,几乎每个海坨乡人都是自己的母亲和继父,终其一生,在土地面前低眉垂首,逆来顺受。不管多耐劳,多隐忍,汗水和泪水还是肥不了脚下的土地,结不出丰满的庄稼,挣不来宽裕的日子。这个过程里,战凌云也重新审视着家乡。他意识到,盐碱地是一种先天残缺,改变它如同愚公移山,需要几代人恒心坚持,下大力气。稻田养蟹是改变盐碱地的好方法,螃蟹脱掉的蟹壳里含钾,对盐碱地的中和大有好处。而螃蟹的粪便,又是天然的环保肥料。他愈发确信,蟹子是兵,是千军万马,是愚公的万代子孙,背负着改良一方土壤、造福千秋万代的使命。而自己,要骑战马、扛旌旗,指点江山,带领蟹子们高唱嘹亮的军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战凌云的蟹子大军没让他失望。那些放置了螃蟹的水稻田亩产平均增长率接近5%,这在海坨乡前所未有。尤其是有机蟹田稻的名声,让水稻价格拔高了很大一截。地还是从前那块地,收入却翻了一番。河蟹苗的亩产量也达到近30公斤,亩利润逾千元。情形变了,村户们开始主动来敲战凌云的大门,要求将自家稻田也放养上螃蟹。战凌云紧紧握住每一位乡亲的手,他握住的是交到他手心里的信任。比起鱼把头身背大黑鱼凯旋的万千仰慕,他觉得这种亲人般的信任,才是一个男人最值得自豪的荣耀。
那是生命对他最大的褒奖,是乡亲们把过上好日子的希望托付给天选之人的义无反顾。战凌云心怀敬畏、郑重担当起每一份坚定的信任时,霍林河水都会变成同根同脉的大爱,在家乡的大地也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昂然奔涌。
五
2021年是战凌云返乡创业的第四个年头,他的养蟹产业已经进入了良性循环。随着一批批螃蟹装箱、发货,一袋袋有机蟹田稻远销省内外,村民们也拿到了分红。世界上最喜悦的告别就是与贫穷分道扬镳,本分厚道的村民们,第一次知道这种告别竟可以带着知足的笑容,心中没有丝毫不舍。
经过前进村村委会、海坨乡政府批准和大力推动,战凌云成立了“吉林省勇励生态养殖专业合作社”,运用“保底+分红”模式,实现合作社和村民的“共赢”。入社农户在不改变土地经营权的基础上,按照自愿原则,由合作社统一组织,将零散化的农田集中起来,实现有组织的科学养殖和庄稼种植。
在战凌云和他的团队不懈努力下,也在近年省内连续出台的支持农村青年返乡创业创新一系列政策措施的推动下,战凌云的合作社在不断壮大。合作社能够带领广大村民实现共同富裕,也是用实际行动助力乡村振兴,加上从第三年开始,合作社开始盈利——这些都给战凌云以鼓舞,让他越干越豪情万丈。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家庭农场加入战凌云的合作社。这家三十垧、那家五十垧,合起来就是几百垧稻田,里面生长着青油油的水稻,也生长着肥美的中华绒螯蟹。村子周围的水塘也都被合作社承包下来,作为培育蟹苗的养殖基地。
每到四月下旬,蟹苗先是从水塘里捞出来,放到生石灰消毒后的暂养池中,插秧十五天后,稻苗返青,就把它们放入大田。奔向稻田的蟹子个个敏捷矫健,犹如笼中鸟飞向自由。互相撞个趔趄是常事,踩踏事件也时有发生,可它们都毫不计较。有横跑的,有竖跑的,还有先竖跑再横跑的,看上去自由散漫,缺少礼数。不过稻田却并不挑剔,反而被它们的活泼感染,咕嘟咕嘟冒起了快活的泡泡。
蟹子们个个自来熟,一进稻田就可劲儿欢实。饿了就伸出钳子再把嘴一张,嚼水稗草,生吞蚊虫。吃饱喝足就手舞足蹈,顺着稻苗爬上爬下,爬累了扑通一声扎个猛子。稻苗腰身柔韧,脾气也随和,任由蟹子拉扯,还不忘开花抽穗逗蟹子们开心。唯一难舍的时刻发生在秋收,成熟的水稻离开稻田,肥硕的蟹子不但要离开水稻,也要离开稻田。一时间,秋风里飘散的,都是它们的依依惜别情。
这一切都让战凌云欣慰。在他看来,自己的家乡民风淳朴,流经本地的霍林河水,PH值恰好在7.8左右,得此天时地利,这里的螃蟹和其他水产品,可谓生长条件得天独厚。随便捞上一只品尝,都会感到一股纯正的鲜嫩甘美从齿间渗入,虏获了全部味蕾。可是各种原因所限,这里水产品的价格却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战凌云意识到品牌的重要,他给自己定下的近期目标是加大力度,打造出本地品牌,让更多天南海北的人们知道海坨乡是天然的鱼水之乡,海坨乡的水产品有着最为优良上乘的品质。为此他注册了“海坨前进”“查干湖北大堵”商标,并给自己定位为“有情感有温度的商人”。战凌云希望实现的长远目标则是带领村民一起养殖螃蟹,一起种植有机水稻,一起致富,在未来的海坨乡成立北方蟹苗交易市场,吸引更多外地人来这里发展水产养殖。他认为“这些都是特别有价值的事,”是值得为之不懈奋斗的事。五年的摸爬滚打,开阔了胸襟格局,战凌云更加成熟,更加坚韧,目标也更加明确。
2021年冬天,经过不断考察、学习、积累和研究,也得到专家的首肯和支持,战凌云做了个大胆的测试——将两万余斤越冬的蟹苗提前五个月放到海坨乡的芦苇塘里,让蟹苗提前适应水质环境,结果是,成活率竟比以往提高了两倍。这证实了战凌云的判断:螃蟹的成活率和气候有关。2022年十一月,战凌云和他的团队乘胜追击,将八万余斤蟹苗全部放到芦苇塘中。这是新的尝试,也是又一轮冒险。芦苇根坚硬多须,大量交错在一起,会产生沼气、亚硝酸盐和亚硝酸铵,不经过科学处理,会让数目如此庞大的蟹子军团缺氧窒息。战凌云通过向农科院教授不断求教,也通过自己的不断钻研实践,坚信这个尝试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和付出。就像乡亲们信任他一样,他也相信深藏着他全部童年的芦苇塘,一定会有足够的包容,让八万余斤蟹苗安全越冬。一旦成功,2023年秋天,芦苇塘将和他一起,见证海坨乡村民因更多收益而绽开更美的笑脸。战凌云向往那一刻,他希望海坨乡因为自己的归来,人们那一出出“活着”的大剧,都能变成合家欢式的喜剧。他确信,这才是他归来的意义。
接下来的冬天,结了冰的芦苇塘每天都有弯着腰的身影在低头查看。那倾听冰面的样子,不由得让人想起判断大鱼方位的鱼把头。他们不是鱼把头,他们中的战凌云也不是。可他们趴在冰面的样子,又像骨子里都藏着一个鱼把头。他们在坚持每天打孔,每天净化水质,每天清理冰面,让冰面保持透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最平凡也最神奇的光合作用,让冰下产生足够的氧气,让蟹子们自由呼吸。
十二月,气温一路向低。白天最暖时也只有零下十几度。战凌云用售卖野生鱼的收入维持团队的冬季开销,同时不断用直播方式打开全国的销售渠道。冰下休眠的蟹子或许不知,战凌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它们——建立口碑,保持信誉,让人们记住北方有个坚守诚信的汉子。
于是就有了开篇那一幕,有了日复一日的开冰起网,日复一日的雪路往返,日复一日的网上直播。有了空旷天地间,不惧酷寒、面带笑意、执著乐观的一群追梦人。眼下战凌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中华绒螯蟹养殖的论文。他希望这篇论文会帮助更多的人掌握养蟹技术,少走弯路,共同致富。
战凌云是体育专业出身,高大魁梧,挺拔伟岸。他以这副血肉之躯闯荡人世,也用它承载人生的欢乐痛苦。这副身躯在岁月中不断拨云见日,靠近梦想,也慢慢学会了对过去释怀。每一次匍匐在冰面,他心里都会闪过一个念头——鱼把头是这世上把自己放得最低的人。他寻觅的是游走水下的宝物,他要虔诚地把膝盖交给冰面,把头低到脚趾,才会有所发现。战凌云知道,当童年遥不可及,他才真正窥见了童年的谜底。每每此时,冬阳辽远,雪盖苍生。他听见冰面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在舒缓有力的搏动中,鱼把头和大黑鱼的恩怨平息了,大自然永恒之音的每个音符,都是那么神奇清冽。
生命里从来不是只有冬天。可是在北方,每年都要经历一场漫长的冬天。北方的冬天里,大地荒芜,鸟兽岑寂,稻香凋零,就连河水,也会停止流淌。也是在北方的冬天里,一个叫海坨乡前进村的地方,冰封的芦苇荡下,无数不谙世事的蟹子却一派安然,仿佛无视万物的凋敝。它们跟照射在冰面的阳光招呼,跟战凌云和海坨乡的乡亲招呼,也跟日夜歌唱的北风招呼。在它们耳里,北风是最棒的摇滚歌手,北风的嘶吼是天地间最苍劲豪迈的歌声,那歌声奔腾恣肆,古老悠远,像在歌唱男儿的百折不回自强不息,又像雄浑的军歌般,高亢嘹亮。
杨逸: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家》《红岩》《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曾获第五届吉林文学奖、第六届公木文学奖、第十四届长白山文艺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