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满阳光的家乡
作者:梁耀鲜
一
根据《田东县地名志》记载,我的家乡约在1731年建屯,因建在一垌田边上,在名为“东坟”的山谷里而取名东坟。
那时候,大清朝廷力推改土归流,促进了各民族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迎来了雍正盛世,天下太平一时。我的祖先乘时借势,筚路蓝缕,怀抱希望,来到这里,捋下一缕阳光,掀开一把泥垢,开启了东坟垦坡拓岭,种松育竹,兴家立业的漫漫长路。
我的这些祖先到底有多“先”?静卧在地名叫龙猛的半山腰上的几座墓茔,给我们后人交代了答案。那是我们东坟的“公墓”。根据推算,埋葬在那里的,是我的父亲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他们就是东坟最早的先民。
据说,当时生活极端艰难,我父亲的爷爷的爷爷下葬时没有棺材,只是就地割下杂草铺垫。几年后,儿孙们在挖土起葬时,发现那些杂草竟然鲜活如初,没有霉烂。那可是世间传说的百年难得一遇的神奇事情。于是他们就复土圆坟,立碑定向,按习俗修建好土灶台、排水沟等,不再迁出。
于是,那里就成了我们屯最早的墓地。
那墓地前方十分开阔,重峦叠嶂,林草莽莽,连绵起伏,犹如一张张展开的锦绣,接天连日,蔚为大观。后背紧靠着一条没有尽头的山脉,那山脉很像一条远道而来的长龙,蜿蜒曲折,拐来拐去,刚好停在那里。山脉流走,气象雄阔,汇成了那一方颇有特色的景致。
小时候的三月三,那里是我们的打卡地。大人们会挑水扛锅,到墓地煮豆芽,煮肥猪肉,有些年份还有藕粉。煮好后就拿到高出地面一大截的墓碑前摆好,也不用箥箕之类,下边垫着树叶就好。我们跪拜上香,斟酒烧纸钱,插纸幡放炮。至于那块墓碑为什么会高出地面那么多,大人们说,那些墓茔也跟岁月同步,也在长高长大。我们听起来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让人信服的答案。因为其他墓茔并没有这种情况。
我们用树叶在地上摆桌,大家席地而坐,肉粥管饱,肥肉不多,不管大人小孩,每人只能得到一两块。那时候,大多是自己吃一块,另一块则用草茎从中间穿着,小心翼翼地拿回家,让在家的奶奶、妈妈也有份。那是辛酸的孝顺。那些日子,有一块肥肉吃的机会不多,三月三扫墓,是在祭祀祖先,也在犒劳自己。
吃饭前,我们这些小孩会在墓旁架起一两根扁担,一起用力,让那扁担忽上忽下的弹力,生成快乐,摇荡春光,助跑成长。
二
我们屯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其位置很像一个放大的太子椅。背后是高大巍峨的庭烧(山名),庭烧偏右又连着庭北(山名),庭北由三座高峰组成,不是横向,而是往我们屯居住的方向竖排,三座高峰连成一条线,尖顶,耸立,自下往上,一座比一座高。我到那里的次数不多,每次见到那一幅生动的天然图画,心中都会涌起莫名的冲动,美和力量总在冲撞着我,久久不能平静。那里人迹罕至,一片静谧,唯有偶尔拂过面颊的清新山风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安宁和平和。
庭北往西,再向前左拐,就形成了著名的七里地区景观“坡三庭”。其他地方有独秀峰、双乳峰,我们那里有三连峰,壮语叫“坡三庭”,也叫笔架山。之所以叫笔架山,是它有三个山峰,中间形成两个矮槽,样子极像古代的毛笔架。笔架山是那一带最高峰,颇为神奇。
二十世纪初,外地有个大户人家,通过高人看中其风水,百里迁坟,至笔架山半山腰安放。陵墓用灰色火砖垒砌,其机关元素,跟我们当地多有不同,阴森,古朴,豪华。据说当年的安放仪式隆重排场,周边村民都分到平常难得一见的水圆,当时我奶奶年纪尚小,也能有幸吃上。吉地吉祥,也许此墓真的显灵,福荫后代,后来其家中出了县官,名重一时。
笔架山延伸下来的庭飘(山名)、庭显(山名),悠悠荡荡,气势不凡,美可入画,形成了我们屯这个太子椅的“右边扶手”。
我屯坐北朝南,左边是东方,有庭连(山名)、庭么(山名)两座山护佑着。连,意为连接。连接每一个美好,连接每一份东来的紫气,让世间美好与我们环环相扣。“么”壮语是泉水之意,庭么的山头有一眼山泉,泉水常年涌出,从不枯断,故取名“庭么”。更有意思的是,庭连跟庭么两座山之间,隔着一座小山,那山狭长,俊俏,轮廓分明,俨然就是一只正在安详含水、颐养天年的乌龟,身在岸上,口在水中,十分传神。我们叫它乌龟山。那山寄予了我们许许多多美好的寓意:聪明智慧,吉祥长久,健康长寿。
这就是我们屯这个太子椅的“左边扶手”。
小时候,“左边扶手”给我最美好的印象就是太阳升起的时候。清晨的太阳犹如一颗闪耀的明珠,渐渐从山那边升起,把周边万物照得十分明亮,唤醒了村边那棵高高大大的木棉树的鸟儿,吱吱喳喳,十分热闹,给整个小屯带来了温暖和活力,让人感觉到新的一天充满了希望。虽然离开家乡已久,但小时候我在老家木制阳台上神往东方日出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在后来写的散文《谁不说俺家乡美》一文中,我曾这样描述家乡的日出:
“不知什么时候,透过高耸的木棉和挺拔的松树之间,一轮红日已经从东边的山头喷薄而出,太阳和山脊构成的造型,正像古人造字一样,就是活灵灵一个“旦”字。如约而来的缕缕晨曦,倾情洒向我那个淡然安静的小山村,轻抚花草林木,唤醒鸟兽虫鱼,问候早早起来迎接美好一天的我的乡亲。”
看日出而憧憬美好明天的心情,总是这样如影随形,历久弥新。
我屯的正前方,跟其他地方也有不同。一条小溪就像一条飘带从右侧的笔架山山底下流出,沿着山脚,带着悠然与宁静,在我们屯前轻轻绕个弯,然后继续向前,给这一片土地带来了无尽的生命力。它是灵岐河的支流,娇小温柔,志在远方。
屯前有三个天然小山丘或小平地,看似三个具有不同形状的平台,而且形成坡度,依次升高。之后就是那些从两边绵延而来的山岭,左一条,右一条,好像紧紧相抱的臂膀,自低而高,自近而远,层次分明,排列有致,一直往前。
在村中向远景凝眸,只见山间葱郁、素朴,瑞气氤氲,让人心生挚厚而单纯,感恩感受大自然的赐予、馈赠和无穷魅力。
三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建屯伊始,村子曾遭瘟疫肆虐、土匪洗劫,房屋多次惨遭焚毁,人口几近灭绝。但东坟村民世世代代以勤慧著称,珍惜每一缕阳光,打理好每一个日子,躬耕一丘一壑,善待一草一木,薄食少取,得以厚待,得以延续至今,得以日趋兴盛。
家乡都是文化人。
我在《日历》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我屯有一个老奶奶,大字不识一个,打理农活、拾掇家务也是钝拙、迟缓,不算是一个麻利活络的农家妇人。但是她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功夫,就是对二十四节气的来回轮转记得清楚,对每个节气前后的农事安排也略知一二,有板有眼。”
这个老奶奶有名有姓,我们尊称她叫“娅暖”。
有时候,文化跟知识无关。我记得有几个堂姑,因为历史原因,也几乎不认得字。但她们的刺绣作品,如花鞋、门帘、披肩等等,绣上去的那些花,一朵有一朵的姿势,一瓣有一瓣的神韵,一片有一片的精妙,还有那只只栩栩如生的小鸟小鱼,那棵棵玲珑剔透的小树小草,真的是文化人才有的心思和灵气。
我的那几个堂叔堂哥,从来也没有修过什么正经八儿的音乐课,但他们张口都会来几句山歌,有的还随手摘来路边的木叶,用嘴巴轻轻一试,曲调就会流出,不断气断音,圆滑流畅,婉转悠扬。他们平常到亲戚家朋友家帮工、做客,都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临出门时,都会专门留有一个人跟东家道别。道别的内容有一定的套路,真诚,温暖,能说到别人心坎上,是基本功,他们都会把心中的阳光掏出,捧给对方。
哪怕是日子过得很苦的时候,他们都在挣扎、坚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活在深处觅烟霞,在不测和不堪中过好自己。据说,当年为了能改善生活,小队曾经安排两个老人养了几头猪。养大后,按照购一留一政策,必须先上缴一头,才能自己杀一头。我的几个堂叔十里山路,翻山越岭,把一头大猪抬到公社食品站,第一次重量差一斤,不要,扛回来;下个圩日再去,还是不够,再扛回来;第三次,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才勉强过关!笑脸僵挂,泪落心田。
回到家他们马上组织杀猪。那喷出的血迹,他们得先用铁铲铲除干净,再用木灰盖上,不留丝毫痕迹。当时的游戏规则太离谱,他们已经杯弓蛇影,总是担心会有什么节外生枝。
据说当时还有一件很堵心的事。
有一年风调雨顺,粮食喜获丰收。只因为极左的分配比例,使得仓库里囤满了粮,家家户户却愁容满面,有的甚至濒临断炊,整个屯连猫狗都不叫,气氛十分压抑。好在我那个读了一年初中的大哥是生产队指导员,他年轻气盛,敢作敢当。他说自己养的母鸡自己煮着吃,错不到哪里去。结果他组织大家把仓库里的粮食分了一些出来救急。
最后,上面对这事也不了了之。
大家从中却看到了知识和智慧的力量。于是,东坟创办了学校。
我的三哥是东坟小学的创始人,大哥、四哥是继任者,我等是东坟小学第一批毕业生。大哥时期写下了东坟小学最耀眼的篇章,曾经因为一个班四个人有三个考上县重点中学而名噪一时,大哥的“一揽子”学校教学模式引起上级关注,地区教育局长亲临东坟小学调研听课,总结推广。四哥在其基础上越办越好,培养了许多优秀学生。东坟小学就像一束阳光,一个火炉,成就东坟脱胎换骨、走好走远的童话摇篮。在那里,书籍是进步的阶梯,知识改变命运的事例来自身边,真真切切。很多孩子从那时候起,树杈藏笔,牛角挂书,默默苦读,走出大山,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
2012年,我们屯率风气之先,勒石刻字,立起屯碑。2020年,根据发展需要,村民一致要求,县人民政府下文批准,东坟更名为东汾。
现在,我还经常回老家,跟乡亲们在一起喝着乐着。在那里,有我熟悉的日子,有故土气息,有阳光味道。我喜欢。
2024年3月27日
作者简介
梁耀鲜,壮族,广西田东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语文教师出身,供职多个行业。爱工作爱生活爱文学,诗情约画意,我手写我心,喜欢在散文诗歌创作中寻找快乐。心香一瓣常分享,网络报刊有稚文。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