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短情长，鱼雁难凭
纸短情长，鱼雁难凭
——东汉秦嘉徐淑夫妻书四则
译评：杨颜嘉
前言
几年以前，受朋友嘱托，帮忙重编一本编辑于民国时期的古文家书集，为百余篇古人的文言书信写注释、译文和短评。种种原因，书稿最后未能出版。
草稿丢在电脑里沉寂着，但那段彻夜查阅史料、字斟句酌为古人书写心声的日子却还是难忘。从中挑选出几篇印象深刻的，删去注释的部分，留下原文、译文与短评，发出来聊以为痕。
【原文作者】
秦嘉：字士会，后汉陇西人。汉桓帝时，为上郡掾，后来被召入京，任为黄门郎，但也未能得以一展其才华，很早就因病去世了。
徐淑：后汉陇西人，秦嘉的妻子。秦嘉任上郡掾时，徐淑因为生病回到娘家，夫妻二人不能够当面道别，徐淑以诗相赠，秦嘉以诗答之。后来，秦嘉被召将去京城，于是写信派车去接徐淑来面别，徐淑因为身体尚未康复，没能前去，回以书信。秦嘉再回信书，并随信赠上明镜、宝钗、妙香、素琴。徐淑又写信回复丈夫。信中文意凄婉清丽，被后世羡慕赞美。
欲暂相见，有所属托
——秦嘉与妻书（一）
【原文】
不能养志，当给郡使。随俗顺时，僶俛当去。知所苦故尔，未有瘳损，想念悒悒，劳心无已。当涉远路，趋走风尘，非志所慕，惨惨少乐。又计往返，将弥时节，念发同怨，意有迟迟。欲暂相见，有所属托；今遣车往，想必自力。
【译文】
不能涵养好的心志，当属于我这样的郡使了。我现在也只能随从习俗、顺应时势，勉强奔赴我的仕途之路去了。你的病症一直还没好转，我知道这种苦楚，那思念之情总是令人苦闷不堪，让心情陷入无边的哀愁与辛劳。如今我又要长途跋涉，走向那滚滚风尘之中，这实在不是你我心里所向往的生活啊，往后的时光真是一片凄惨再无欢乐了。又想这一去一回得多长时间啊，每到那些四时的节日时，我们相互思念着对方，心中生出同样的怨念，彼此只会陷入更加慵懒与倦态怠的心境之中。所以我真是想与你短暂地再见一面，好把我心里所有的话细细地嘱托于你；现在派遣了一辆车去接你，想着你一定能尽力过来与我一见。
【点评】
这是近两千年前，一位将要远行的官员，写给妻子的离别之作。公元157年，秦嘉奉命行役，即将远赴京城，为了临别时见上心爱的妻子一面，他特意派车去接她，希望能与妻子当面辞别。
人生三大不幸之一为“中年丧偶”，尽管写信时，秦嘉夫妇并未生死相隔，但对于信息交通极不发达的两千年前来说，少年夫妻远别的痛苦，也接近于这样的大不幸了。不怪作者在信中写“当涉远路，趋走风尘，非志所慕，惨惨少乐”，这是他当时的预见，也是之后的事实。
割今者之恨，以待将来之欢
——徐淑与夫书（一）
【原文】
知屈珪璋，应奉藏使，策名王府，观国之光。虽失高素浩然之业，亦是仲尼执鞭之操也。
自初承问，心愿东还，迫疾惟宜，抱叹而已！日月已尽，行有伴例。想严装已办，发迈在近。谁谓宋远？企予望之。室迩人遐，我劳如何！
深谷逶迤，而君是涉；高山岩岭，而君是越；斯亦难矣。长路悠悠，而君是践，冰霜惨烈，而君是履。身非形影，何得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而不离？于是咏萱草之喻，以消两家之思；割今者之恨，以待将来之欢。
今适乐士，优游京邑，观王都之壮丽，察天下之珍妙：得毋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
【译文】
你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人啊，虽然有些委屈，还是受命从事去做藏使吧，从此献身于朝廷、列名于王府，从而也可以好好去感受京师的政教风俗。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高洁盛大的事业，但也算是遵从了孔夫子所提倡的执鞭之事。
最初时收到你的来信，承蒙你的关心与问候，我心里是非常想回东边来见你的，可是我被疾病所迫，实在是不适舟车劳顿，无法前来，只能在心里抱憾感叹罢了！你上任的期限也快要到了，又有随行的同伴。想来此时，你已经置办好所有行装，应该就快要起程出发了。谁说宋国（京城）遥远呢？我踮起脚尖就能看到。房屋就在近处，可是房屋的主人即将远行，我的心里是多么忧愁啊！
深深的山谷曲折绵延，夫君你涉水而行；高高的山岭巍峨险峻，夫君你将其翻越；这是多么艰难的旅程啊。长路漫漫，夫君你一步步走过去，冰霜凛冽，夫君你一步步踏过去。我们俩并不是身体和影子，怎么能总是连动一体呢？我们俩也不是比目鱼，又怎能长久在一起不分离？我只能反复吟咏《伯兮》，希望得到诗中的忘忧草，从而消解我们两地的相思之苦；我只能放下现在这些心中的遗憾怨恨，从而期待来日我们相聚时的欢愉。
而今，你去往那安乐的地方，悠闲地在京城游乐，观赏那王都的壮丽之景，细品天下的各种珍宝妙趣：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赏玩这些而忘记自己的初衷、荒废前程，该不会这一去却无法出人头地吧？
【点评】
这是东汉才女徐淑与丈夫秦嘉分别之后，回复丈夫的信。
信中既有自己因身体原因不能前去与丈夫当面告别的遗憾，也有对丈夫漫漫前程的展望；既有对未来相思岁月的无奈和担忧，也有对丈夫京城仕途的提醒和勉励。这细细密密的思虑，让人感佩。
车还空返，甚失所望
——秦嘉与妻书（二）
【原文】
车还空返，甚失所望，兼叙远别，恨恨之情，顾尤怅然！
间得此镜，既明妍媸，及观文采，世所希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宝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素琴可以娱耳。
【译文】
我派去的车空空荡荡地返回了，我的心是多么的失望啊。你又写来了信，那信中叙述将要与我远别，你心中幽幽的憾恨之情，我看了之后更加惆怅伤怀了！
最近得了一块镜子，能分明地映照出人的美丑，再看它的色彩艳丽而错杂，简直是世间稀有的宝物，我心里非常喜爱，所以把它赠送给你。同时一并赠送过来的还有一对宝钗，四种上好的香料，一张素琴，是我自己常常弹奏的。明镜可以用来映照你的容颜，宝钗可以将你的发髻装饰得更加美丽，香料可以用来使身体散发出芬芳，弹奏素琴可以让你的耳际环绕。
【点评】
“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这是秦嘉所作《赠妇诗三首》中的诗句。那空荡荡去接妻子的马车空落落地回来了，秦嘉想要与妻子当面辞别的心愿终于还是落空了。
这“空返”的马车仿佛让自己的心也从此变成一片空寂。深深的失望是无法逃避的，但失望之余，作者又想，还可以为妻子做什么呢？还做些什么才能聊以寄托自己对妻子那深深的爱恋呢？
一面稀有的美丽铜镜、一对宝钗、几种香料、一张素琴，就把这些随信带给妻子吧——既然不能与她相守，就让这铜镜代替我常常看她的容颜，让宝钗代替我常常抚摸她的发髻，让香料代替我与她如影随形，让琴音代替我与她耳鬓厮磨吧！
尽管信中作者向妻子细述的是每件礼物的用途，而谁又能说，这每件礼物之中不曾含有如此这般深深的心思呢？
可叹的是，书信两端的这对少年夫妻，一别，竟是一生。
厚顾殷勤，出于非望
——徐淑与夫书（二）
【原文】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厚顾殷勤，出于非望。镜有文采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览镜执钗，情意髣髴；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
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今奉旄牛尾拂一枚，可以拂尘垢；越布手巾二枚，严器中物几具；金错碗一枚，可以盛书水！琉璃盌一枚，可以服药酒。
【译文】
收到你那写满美妙文字的来信，同时还有那么多珍贵的礼物，你如此这般的深情厚意，已经远远超过我所希望的了。铜镜有绚丽的文采，宝钗有新颖的造型，香料高雅，素琴完好。你把自己特别珍爱的那么多奇珍异宝全都送给我，如果不是因为太爱恋一个人，谁又会这样做呢！望着铜镜，拿起宝钗，我仿佛又看到你情意绵绵的样子；弹奏素琴吟咏诗歌，可我对你的思念之情已经化作难解的心结。你在信中告诫我，要用香料妆点身体，用铜镜映照容颜：可是你这话还是错了啊，你还是没有真正懂得我的心啊。
昔日里，诗人曾在诗句中写，丈夫行役在外，妇人无心修饰自己，班婕妤也曾发出过“君不御兮谁为荣”的感叹。我只会等你归来时，才弹奏素琴；我只会等你归来时，再去照铜镜。没有等到你俊朗的容颜出现在面前，我是不会拿出宝钗来戴的；没有等到你走到帷帐之中，我是不会使用香料的。
随信给你寄上一把旄牛尾的拂尘，可以用它来拂去尘埃污垢；两块越布手巾，几件盛放物品的用具；一个金错碗，可以用来装磨墨写字的用水！一个琉璃碗，可以用它来服用药酒。
【点评】
丈夫终于出行了，临行前又寄了回信，并附赠了许多精美的礼物。收到信与礼物，徐淑再又写下了这封回信，细读之下，又是一番五味杂陈。
信中，她先是表达了自己的感念与喜悦：是啊，那美丽的铜镜、新颖的宝钗、高雅的香料、完好的素琴——丈夫的深情仿佛触手可及，怎么会不开心呢？可是面对丈夫信中对她的叮咛，她的欢喜瞬然间又变成了悲伤：丈夫还是不明白她啊，“女为悦己者容”，如果心爱之人不在面前，她为谁照镜、为谁戴钗、为谁用香、为谁抚琴？一切都只能束之高阁，一切都只能以待来日——虽然她当时并不知道，她和丈夫，并无来日。
短短数言，喜悲交错。再想到写信女子往后半生的凄苦境遇，唯有痛心。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