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作者:张钟涛
父亲离开我们一年多了,一年来,父亲的身影和音容笑貌总是在我的眼前晃动。有时,我又朦朦胧胧的觉得好像父亲还活着,只是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而已,当我回到白云鄂博、回到母亲身边,我才发现父亲真的不在了,清明节这天,我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墓地,看着那块黑色的墓碑在风中竖立着,我哽咽的说:“父亲,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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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1936年2月17日,生于辽宁省绥中县网户公社前甸子村。在这之前,父亲有个姐姐,但奶奶生下她后不久就夭折了。父亲六岁那年,爷爷给日本人当劳工,因染上了肺病吐血而死。两年后,奶奶过门,嫁给了北山条石沟村一个姓何的人家。丢下了只有一只胳膊的太爷和只有8岁的父亲。从此,爷俩相依为命,咀嚼着苦涩的命运,我在跟父亲闲聊的时候,曾经也想详细的了解一下父亲的这段经历,但父亲几乎很少跟我讲起他童年的往事。父亲之所以不愿对我讲的原因,是与奶奶扔下他们爷俩改嫁他人,有直接的关系。母亲因为与父亲从小就住在一个屯子里,尽管母亲那时还小,但还会依稀的记得,父亲小的时候很穷也很苦,他跟着只有一只胳膊的爷爷,连吃饭都成问题,经常是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好心的邻里都知道爷孙俩不容易,所以,都愿意接济他们。听父亲说,太爷虽然读书不多,但还懂点医学,所以,平时给村里人把个脉,开点中草药,换点粮食来维持爷俩的生活。10岁那年,父亲去离家只有二里多路的新力小学读书,同去这所小学读书的还有我的母亲。后来,我一直都在问母亲,“父亲家里那么穷,哪来的钱去读书呀?”母亲说:“那时上小学不用交钱,谁想上都行,而且对年龄也没有太严格的规定,大部分孩子都是十一二岁才去上学的”。在村里的小学念完了高小之后,父亲和母亲都没有继续去念初中,因为那时如果念初中,就需要交学费了。这在当时的农村,能拿出钱来让孩子念初高中,是非常不容易的事。现在想起来,在那个年代,能够读完小学也是不多的, 后来,母亲能够读《圣经》,父亲能读古书,写一手好字,与读完6年的小学,也有直接的关系。读完小学之后,父亲已经是一个16岁的小伙了,完全可以下地劳动了,母亲也开始跟着姥姥学着编草帽,帮助姥姥做些家务,那时的父亲,在无任何依靠的情况下,是怎么过来的就可想而知了。父亲离世以后,我一直陪伴在母亲的身边。我曾问过母亲,你是怎么认识父亲的?母亲说:“都在一个屯子里,又在一个学校上学”,后来,我在和母亲闲聊的过程中,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的,这在当时农村盛行包办婚姻的情况下,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遇到不少阻力的,母亲说:“当时家里人都极力反对,主要是因为你爸家里太穷,而唯一没有反对的就是你大姨,这也是你爸后来对大姨一家人好的主要原因”。1955年的春天,20岁的母亲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嫁给了小她一岁的父亲。听母亲说,“结婚的那天,父亲连双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也谈不上什么彩礼,两手空空的把母亲领回了那个破旧的家里“。现在看来,母亲的眼力没错,父亲虽然贫穷,是个孤儿,但他内心的深处,总是有一股不甘示弱的劲头。这在以后的岁月里,得到了很好的证实。父亲结婚以后不久,在村里当上了青年队长。这个官虽然不大,可在村里上百户人家,也算是出人头地了。这对于当时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姥爷,姥姥等人,似乎对母亲的选择有了一些同情和理解,也对父亲有了一定的好感。父母结婚后的第二年冬天,也就是1956年11月17日,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后来又有了弟弟和妹妹。做了三年青年队长的父亲,因为工作积极肯干,村委会又把父亲做为入党积极分子来培养。那时,因为我们还小,关于父亲忙里忙外的身影,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听母亲说,那时父亲一心忙队里的事,照看孩子和地里的活几乎都由母亲一个人来承担,在生下大弟的一个星期后,母亲就下地干活了,父亲当青年队长时,想拉近乎的人也不少,母亲说,那时家里每天都人来人往的,但父亲从来也没有跟我们提起过这些,可有一件事,父亲不止一次的讲过,他说“有一天晚上,有人给家里送来一袋子黄豆,后来,第二天早上父亲又把这袋子黄豆给人家送回去了”,父亲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不干那种事”。父亲之所以经常对我讲起这件事,其实也是在教育我们,与人处事往来,要心怀坦荡,决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这也是父亲一生都在恪守的原则。1958年的春天,父亲做为骨干,带着村里的一批年轻人到北山修水库,在那段日子里,父亲除了体力上的煎熬以外,更多的是心里上的煎熬,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望着工棚上的天花板,总是彻夜难眠,他想母亲,也想我们,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母亲拉扯三个孩子的情景,生活上的窘迫和贫穷,让父亲连连地追问自己,难道就心甘情愿的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吗?有一天,父亲从水库回到家里,对母亲说“他想离开农村,到包头找大哥去”。母亲不解地问,“包头在哪呀 ?”,父亲说“在内蒙古大草原,他听汉文大哥说过,那边能找到工作,还能挣到钱”。母亲说“那边是不是很远,你一个人怎么去,另外,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父亲说“我先看看去,如果好了,就把你们接过去”。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去我大娘家要了大伯的地址和电话,就这样,两天以后,父亲一共凑了10元钱,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开往包头的火车。临走的那天早上,大姨还把兜里仅有的5角钱塞给了父亲,这一年是1958年的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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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长在农村的父亲,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趟从辽宁绥中到包头的火车,足足跑了三天两夜,到了包头火车站以后,父亲以为就可以见到大伯了,但给大伯打了电话才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白云鄂博,离包头还有150公里的路程。于是,父亲又坐上了开往白云鄂博的火车。晚上十一点多,火车终于停在了那个叫白云鄂博的小站,下了火车,父亲茫然四顾,漆黑的夜晚,人影绰绰,到了站门口的时候,才见到几盏微弱的灯光。此时,大伯已经在那里等候父亲了。大伯和父亲都是一个屯的,小时又在一起长大,虽然年长于父亲8岁,但一直对父亲非常好,所以俩人像亲兄弟一样。大伯也是因生活太穷困离开了家乡,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草原。兄弟俩在异地相见,显得格外的激动。从火车站到大伯住的地方有近5里的路程,父亲跟着大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后来父亲回忆说,“那个夜晚,他们就住在了一个大帐篷里,里面东倒西歪的躺满了人”。第二天早上,大伯领着父亲来到了一个小工棚里,对着里面的人说,“这是我弟弟,叫张成文,你给分个活儿吧”。那个人看了看父亲,觉得又年轻,而且身体也挺结实,于是,对大伯说,“有介绍信吗?”,父亲说,“没有”,大伯往前凑了凑说,“出来的急,也没开上,我担保没问题”,就这样,那个人也很爽快地说,“好吧,明天就去土建队沙场干活”。出了小工棚,父亲在大伯的引领下,先去土建队看了看环境,当时,全国支援包钢,白云铁矿也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整个现场也是一派繁忙景象。在父亲的心里,条件再艰苦,环境再恶劣,只要有钱挣,有饭吃,他都心甘情愿。后来,父亲对我说过,在沙场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也是最艰苦最难熬的日子,为了能攒点钱给家里寄去,父亲省吃俭用连一条衬裤都不舍得买。1959年经过紧张的建设白云铁矿破碎储矿槽已经建好,1.5米的破碎机也可以生产了,矿里急需从外来务工人员中,挑选一批身体好,还要有点文化的人到破碎车间,而父亲被列入到名单之中。经过两个多月的岗位培训,父亲成为了矿山第一代皮带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父亲60退休,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单位。听母亲说,当时父亲在矿山的时候,最初每月能开十几元工资,后来又涨到三十几元, 有了固定的收入,有了稳定的工作,父亲就开始考虑该把我们母子接回矿山了。1960年的新年刚过,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来信和汇款,让她在月底前,带着孩子们来白云,母亲当然感到很高兴了。1960年1月15日,我们兄妹3人跟着母亲,踏上了开往包头的火车。那年,我才4岁,大弟3岁,妹妹2岁。现在我还记得,在火车上,母亲给我们每人买过一盒盒饭,那是我在当年的时光里,吃的最香,也是最美的一顿饭。时至今日,我都无法忘记。下了火车,前来接我们的是父亲和大伯,父亲见到我们,显得如此高兴,他把我们兄妹3个,一个个的抱起又放下,其实,父亲离开我们尽管只有一年多,但我们像分开了许久一样,这次见到父亲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在这之前,父亲已经为我们租好了房子,是矿区9号街坊的一间只有一室的砖瓦房,房子虽然不大,但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住在简易土房的情况下,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条件了。那个夜晚,我进入了梦乡,也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白云鄂博也成为我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在后来,父亲曾多次的对我讲过,他说这一生最值得炫耀也是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把我们从农村带了出来。父亲每次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骄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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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都很苍老,从我们来到矿山的那天起,我看见,父亲每天都在不停的奔波和忙碌着。那时,我无法知道父亲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只知道,父亲早上出去了,晚上才回来,或者晚上出去了,早上才回来。直到我6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去过一次父亲工作的地方,也就是破碎车间,那个小小的皮带房,被粉尘笼罩着。我才知道,父亲每天起早贪黑的,就是往来于这个机声隆隆的厂房里。父亲责备母亲,不应该把我带到这里,母亲说:“家里钥匙忘带了,来你这取钥匙”。父亲把钥匙给了母亲后,并督促我们赶紧离开。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对父亲有了一些怜悯甚至叫心疼。父亲每天都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有多么的不容易。那时,母亲对父亲也很关照,在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时期,我们曾经也吃过野菜挨过饿的岁月里,母亲有时把仅有的一点细粮,烙成饼给父亲带上。在母亲的心目中,父亲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父亲不能倒下。细心的父亲,有时又把母亲装在饭盒里的饼拿了回来,说吃不了剩下的,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父亲不舍得吃呀。因为毕竟家里还有母亲和四个孩子。我记得1966年的春节刚过没几天,矿上的人来到家里告诉母亲,让她初八以后到职工二食堂去上班,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的高兴。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多次给车间领导提出家庭生活困难的申请,矿里才把我们家列为了困难户。自从母亲有了一份临时工作以后,照顾我们的时间就少了,这样一来,父亲除了上班还承担起了原本每天由母亲做的家务活,如洗衣,做饭,买菜等,我感到父亲身上的担子更重了。那时尽管我们还小,但我们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捡煤核,上周边的荒野地里和主矿的山头拔点干柴,秋收的时候,去农场的地里捡些菜籽或翻土豆、萝卜等,总之,我们从小就没有让父亲失望过。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兄妹几个捡煤核,也有七八年左右的时间,在这七八年中,家里基本上就没怎么买过煤。这也为父亲节省了不少的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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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一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但父亲在农村时学会的农活,却让父亲享用了一辈子。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我们家住在5号街坊时,靠房山头有个小院,每逢五一过后,父亲就开始侍弄小院了,除了养鸡养兔子以外,还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菜。等到7月以后,整个院子已是满园的绿色。那时住平房的,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小院,每家都会种点什么,但唯有我们家的小院生机勃勃。特别是父亲种的地瓜花,学名叫“西番莲”。不仅花的品种多样,红的,黄的,白的,紫的都有,而且茎干粗壮,花儿十分的鲜艳,不少人从我家门前路过的时候,都会站在那里光顾几眼。觉得,我们家的地瓜花是出奇的好看,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也特别的勤奋,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水库捞鱼食,从水库回来又开始挑水浇菜园子。这些都忙完了就去上班,下班回家的时候还要背一袋子青草。总之,父亲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八十年代初期,父亲离开了皮带工的岗位,到车间当了福利员,这个差事看起来官位不大,可管的事还不少,父亲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还负责车间的绿化和美化工作。因为父亲对养花种草有独到的偏爱和研究,所以,在几年的时间里,厂区的环境就有了很大的改善,一棵棵绿树拔地而起,一座座小花园吐露着芳香。车间的人都说“破碎车间的绿化工作搞的好,与老张头是分不开的”。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自豪感。父亲在福利员的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大概有十五六年的时间吧。人们对父亲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因为父亲的性格比较耿直,说起话来口无遮拦,这样有时会伤害一些人。在矿山,破碎机每年都要检修一次,设备检修期间,职工的一日三餐就由父亲负责。到开饭的时候,上百号人在一个窗口排队打饭,可想而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人手紧张的时候,父亲也要亲自上阵,有时碰到个别人见到红烧肉之类的好菜,总是想多要一勺,可父亲却拉下脸来,不仅不多给,还要训斥人家一顿。事后有些人就会说父亲太抠太小气不讲情面。有时,父亲也会解释,你多要一勺,他多要一勺,吃不上的人怎么办?另外,父亲还在车间西边的一处坑洼地里,建了一个小鱼塘,有个别职工还偷偷摸摸的去钓鱼,有时被父亲发现了,也要对其教训一番。父亲说,“这是给职工搞的福利,你们都钓走了,年底还怎么给职工分鱼?”。总之,父亲把单位看的跟家一样。在矿山,每年十一过后,也就是暮秋时节,各个车间都要去周边的村子里拉秋菜,而父亲拉回的菜不但价格低廉而且质量还好。即使父亲每年都要给车间搞福利,但从来也没有搞特殊或者给家里拿点什么,在这个问题上,父亲是公私分明的,这也是父亲在矿里留下一个好口碑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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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年满60岁的父亲,正式办理了退休。一直都很忙碌的父亲,一旦闲了下来,心里便觉得有些空荡,退下来的头些日子,他还起的很早,身不由己的往车间的方向走,走着走着,觉得不对了,又原路返回来。无事可做的父亲想来想去,还是打起了土地的主意,在父母住的楼下,有个小院已经荒芜多年了,父亲把里面平整了一下。第二年的春天,象征性地往地里撒了一些菜籽,到了七八月份,地里就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有一天,邻居的富大娘看到院子里的菜长的挺好,高兴的说“我们家那个小院也给你吧”。于是,父亲的小菜园得到了扩充。我记得,从父亲退休到82岁那年,在近22年的时光里,父亲一直守护着这个小菜园,也就是这个小小的园子,弥补了父亲寂寥的生活。我每次回到矿山的时候,进家看不到父亲 ,就一定知道他在小院里,小院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等到秋天的时候,父亲把采摘下来的柿子、黄瓜、豆角等留下一点,其余的就送给邻居们,共同分享这份收获和喜悦。父亲在晚年除了侍弄那个小菜园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照顾母亲,这让我们兄妹几个在包头也省了不少精力。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性格也很倔犟,退休之前也喜欢喝点酒,酒后也经常跟母亲耍点小脾气 ,可退休以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忌了酒,而且在母亲面前几乎是百依百顺。有时我倒觉得,也许是被疾病折磨的缘故,母亲的脾气倒渐长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几乎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一日三餐都是由父亲来做。那间小小的厨房,成了父亲一个人的空间,我们回去的时候,也想让父亲休息一下,都争着抢着进厨房,可都被父亲拒绝了,即便连洗碗刷锅的活,父亲也不让我们干。他说“我闭上眼睛都能找到厨房里的东西,你们一进来,就把锅碗瓢盆放错了”。我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只是一个借口,在他的心目中,不管我们有多大,只要我们回到这个家就是孩子了,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每年春节的年夜饭都是由父亲一个人张罗的。而父亲亲自掌勺的年夜饭,我们吃起来总是那么的香,那么的可口,那么的有味道。现在想起来,有爸在多好。母亲对我说,“一到晚上,父亲看完了新闻联播,就会给她端来一盆洗脚水,然后再热上一袋牛奶,等洗完脚喝完牛奶,父亲就会关掉电视,老俩口就躺下睡觉了”。有时母亲心脏病发作难受时,父亲给母亲取上药、倒上水,然后就坐在一旁看着母亲。母亲现在依然还在深深的留恋着这段相濡以沫的日子。我在陪伴母亲的时候,每天进出这个小厨房,看见那个锅灶台,看见那口黑色的小铁锅,看见厨房里的一切,我都会想起父亲。至今,父亲常坐的那个小板凳,还在那里放着,这是父亲累了以后,坐下来吸烟休息的地方,每当看到这个小板凳,我就觉得,父亲还坐在这里,手里拿着烟,望着窗外的那棵老杏树,享受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父亲的一生经历了不少风雨,也吃了不少苦,但对父亲打击最大的事,就是2003年8月21日大弟因车祸不幸殉职。那时,大弟只有46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世界上最让人揪心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后来我才知道有好几次父亲都是独自一人步行来到南山上,来到弟弟的墓地,久久不肯离去,我可以想得到,当时父亲内心该有多么的难受。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如果他不在了,就把他的墓地建在弟弟的上边”。我知道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也许父亲知道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也许他对弟弟做过承诺,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就和他作伴去,最终我还是满足了父亲的心愿,让弟弟躺在了他的身边,伏在大地的床上,一起仰望深邃而辽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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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苦日子过的太多的缘故。勤劳简朴过紧日子可以说是父亲一生的坚守。母亲也对我说过,父亲把钱把的很紧。让我不理解的是,父亲退休以后,工资也好几千了,可依然还在省吃俭用,而且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程度。举个例子说吧,不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父亲是绝对不让开灯的这是怕费电。另外,父亲可以把水管拧到只滴哒一滴水的程度。水池里放个盆,父亲把这些水用来洗菜冲厕所等。有时,我们回到家里,在水池子里洗菜,多洗几遍父亲都会责备我们说太浪费水了。每次剩下的饭菜,都二三天了父亲也不舍得扔掉。父亲总是对我们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但也不要忘记过去的苦日子,他最反感的就是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毛病。有时,我们从包头回来,带来不少吃的,父亲总是说我们太能花钱了。其实,在近二十几年的时间里,父母虽然住的是楼房,但烧的都是柴火和煤,那些年,我们也没有过多的反对,但随着父母年龄的增大,下楼取柴取煤已经很不方便了,特别是近几年来,父亲的腿脚也不好,我们担心怕摔着碰着,所以,在我们极力劝说下,父亲才用上了液化灶。父亲虽然处处都在精打细算,但也是内紧外松,自己不舍得花钱,但给老家的亲戚汇钱,却一点也不吝啬,而且出手很阔气。父亲常对我们说,老家现在还穷,帮助帮助他们,也是一种报恩。父亲说的这种报恩,是当年父亲离开农村的时候,母亲一家人东凑西凑的给父亲备齐了这趟远行的费用。父亲至今依然念念不忘。
父亲在82岁那年,因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接到母亲的电话 ,我赶了回去,和父亲商量好了以后,我把父亲接到了包头,在一家医院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检查结果父亲没有什么大事。之所以感觉胸部隐隐约约的有些疼痛,是因为三十年前父亲给车间拉菜,出了一次车祸,当时胸肋骨折了两根。我记得当时父亲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就上班了。这次摔了以后,是又碰到原来的旧伤了。医生建议回去好好休养减少体力劳动。那次,父亲和母亲在包头只呆了半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以不习惯为由,就回到了矿山。在我们的记忆中,父亲只去过三次包头,加在一起的时间也没超过两个月。父亲之所以不愿住在大城市,其实就是舍不得矿山这个家,我们一直都想把父母接到市里来,但父亲却坚决的不同意,他说:“家就在矿山哪也不去”。自从那次摔了一跤之后,父亲的身体明显的不如从前,那个小菜园也很少顾及了。父亲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家里,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看电视和读报,父亲喜欢读报,最喜欢的报纸就是《人物周报》和《参考消息》。 父亲虽然老了,但记忆很好,读过的报纸,基本都能记住,《人物周报》经常刊登一些贪腐的案例。父亲除了痛恨他们,也常常的教育我们要守住酒、色、财、气四个字。不仅让我们守住,而且也要让我们的后代坚守住这道人生的底线。让我伤感的是,2022年临近年根儿的时候,我和弟弟还为父亲订了2023年全年的《人物周报》和《参考消息》。但父亲没有看到新年的第一张报纸就走了。
父亲生前没有什么大病,除了吸烟多有时咳嗽,加上腿脚不太方便以外,身体还是挺硬朗的,吃饭睡觉都很好,但突如其来的疫情,很快就击倒了刚强的父亲,从染上新冠病毒到父亲离世,只有短短的七天时间,短短的七天呀。父亲从发烧到咽不下一口牛奶 ;再到昏迷送到医院抢救,我一直都陪在父亲的身边,尤其看到父亲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呼吸急促的样子,我感到是那么的无力和无助,眼睁睁的瞅着父亲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那个时候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2022年12月28日下午1点零3分,父亲走完了87年的生命历程,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片一生都在热爱的土地。壬寅年腊八的那天,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为父亲送行,一生中我还没有抱过父亲,这天我把父亲紧紧的抱在怀里,此时,我觉得这个世界是这么的冷;这么的冷 。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