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叔
作者:安玉琦
我有两个叔,三叔和小叔。从情感上说,并不亚于父亲,甚而有过之无不及。
先说三叔,他比父亲还勤劳,但勤劳得有点过火。比如说推车送粪,他必得将两只粪篓子装得满满的,不光装满,还得用铁锨拍拍实落,一来装满载,二来洒不了粪沫。可是,跟他一块推车送粪的,篓子装个平口就赶紧往地里开拔,路短的一般送10车粪,就歇息一个时段,路远些的一般8车或5车就歇息一个时段,所以三叔总是不赶趟,人家歇息着,他还得把拉下的趟数赶上去,所以歇息的时辰就少,能瞅空吃袋烟就不错了。
再比如锄地,三叔总是落在最后头,而且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总是按着自己的理儿操作着,地皮锄过去土松松的,软软的,就像面箩箩过一般,日头照下来发出一种土香味,恨不得抓撮土添口里嚼嚼。如果苗棵里藏着一棵草,不便用锄头,因怕伤着禾苗,就用手薅出来,不好薅的就用指头抠出来,总之绝不留下“漏网之敌”……可是,人家都锄个来回了,三叔一垄地才刚锄到头。因此,“油灰”总是嘲笑三叔“愚扳子(不活络)”。三叔却不愠不火,理种庄稼咋好胡弄?
三叔队里卖力干活,回家也不会空着手,总是捎几把野菜、几把青草喂兔子、喂羊;见着路边、沟旁有树枝、棍棒都会捡起来,扎成一把一把的,天井里攒成一个草垛;拾粪架筐也会跟着三叔去整“大寨田”,去修“水坝”……几乎每天背回一筐粪,送到队里兑换工分。因此,年底结账,三叔的工分值总会名列前茅。
三叔很节俭,但不邋遢。我好像没见过三叔穿过新衣裳,就那么几身缝缝补补的换洗衣裳也穿的很在意,天暖和了,就光着膀子推车,披着蓑衣锄地,怕磨损了衣裳,说是多穿一年是一年。三叔吃饭从不挑肥拣瘦,那怕吃糠咽菜,也吃的“倍倍香”。吃地瓜从不扒皮,即使有疤眼的地方,也会揭下来啃啃好的那一面,喝稀饭把碗舔的溜滑,根本用不着涮碗……二大娘夸赞三叔比女人还能过日子。
三叔成家很晚,分家时只有两间南屋,几双筷子,几个碗盘,粮食就是一袋地瓜干,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从不怨天尤人,而是勤俭持家。不过,生儿育女多了,生活日渐拮据,因此被列入贫困户之列。当时公社每年发几次救济,主要对象是贫下中农,而三叔出身为中农,但是三叔热爱集体,出满勤不揣力,村里公认的好社员,所以也得到几次救济,使得三叔感激涕零,作揖就像鸡啄米:赶上了好社会,感谢共产党啊!
这就是我熟悉的三叔。三叔虽然活到82岁,但一辈子并没享多少清福。让我最为愧疚的,没能及时兑现诺言。我转业回乡,曾多次许愿,请三叔进城,见见世面,看看风景,再下馆子吃顿好饭……但直到三叔去世也未了心愿,实令在下遗憾终生……
再说说我小叔。
我最敬仰小叔。在他那辈里,小叔是家族中最有文化的人,因此倍受器重。
在我眼里,小叔跟父亲、三叔就是不一样。尽管小叔清瘦、白净,个儿不高,力气也不大,但给我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只要在小叔面前,总觉得自己也不一样了,似乎也来了能耐。
冬天,小叔喜欢坐在炕上看书,嘴唇蠕动着,但不出声,说是这叫默读。我也学着默读,但默读不下去,于是就读出了声:“一群大雁往南飞……”小叔笑了,便合上书,教我学:眼睛看着课文,闭着嘴,在心里念,更能记得住。我跟着小叔试了几遍,果然这篇课文很快背熟了。我捧起小叔的课本,哟!封面上也是第二册,跟我的课本一样,但翻开小叔的课本,多数字不认识,就更读不上溜了,感到很奇怪,小叔便给我解疑释惑,你读的是小学课本,这是初中课本。你好好上学,不光能考上中学,还能考上高中,再去上大学。我听懵了,趴在炕上,仰着头深情地望着小叔——就像中堂的财神挂像,他是那么神圣!
高粱秀穗的时候,我总要站在东河大阡上,等着小叔放学回家吃午饭。因为从中学到村里小路两旁都是没人高的高粱地,小叔总会折几枝“乌米”——就是变种的高粱穗,虽然通身乌黑,但吃起来面面的,就像吃炒面,甜丝丝、香喷喷的——我跑着喊着炫耀着,俺小叔摘的“乌米”,真是好吃啊!
有一回,我等小叔等得来不及,就沿着小路一直往中学走去,走了一半路热得差点晕倒,小叔见了便把我背起来往家跑,到了东河快用清凉河水给我洗澡,不多会就清醒过来了。小叔点着我的天灵盖说,记好了,往后可不要钻高粱地了,想吃“乌米”就在家等着……
小叔初中毕业以后,在村里还没干几年活,就被招聘为小学教师。那时我也在这个学区上小学,小叔来当老师,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似乎在同学面前也高人一头。但小叔总是嘱咐我,不要出风头,但要学习好。我牢记小叔教导,从不惹是生非,学习年年得奖状,没给小叔丢脸面,小叔对我更是疼爱有加,而我对小叔的恩情也一直延绵着……
当时,这个学区连小叔就三个老师,那两个孙老师都是师范毕业的科班老师,小叔“半路出家”,自然“力不从心”,但小叔认真好学,跟班听课就跟我们小学生一样,照样起立、坐下,没有一点架子。尽管这个孙老师跟小叔是初中同学,但小叔从内心是拜他为师的。经过孙老师的“传帮带”和小叔的“不耻下问”,没一个星期就走上了讲台,孙老师评价道:“比我讲的还好!”从此,小叔站在讲台上,就像站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孜孜以求,诲人不倦,决不误人子弟。由于教学出色,不几年就转为公办教师。那时,穷乡僻壤学校老师奇缺,小叔总是自告奋勇,奔赴不少偏远学校任教,而且多数是复式班,尽管心脏有宿恙,不堪重负,但小叔从未诉求组织,而是呕心沥血、禅精竭虑,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最终倒在秦家庄小学讲台上,时年48岁,英年早逝……
那时,我在宁波某部当兵(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当兵走的时候,小叔将他心爱的《毛泽东著作》四卷精装本赠送于我,扉页上写着:认真读毛主席的书,争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六九年十二月一日),惊悉小叔倒在教台上,如五雷轰顶,泪如雨下……当时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请假回家探亲,顺便采访小叔的学生及其生前好友,写篇报告文学,以告慰忠诚于教育事业——我最敬爱的小叔!
但是未能如愿,因为当时连队练兵正酣,一切服从“严格要求,严格训练”,“时刻准备打仗”!
小叔,在下欠您不少恩情啊!
祈祀小叔天堂有灵,精神千古!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