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大运河畅想

冰夫2024-01-23 16:39:20

大运河畅想

 

作者:冰夫

 

我想,最能体现秋天特点的应该是风了。

秋凉时节,它总是不经意间从人们的思绪间掠过,从高远的白云间掠过,从排天的雁阵间掠过,从浪漫的银杏叶间掠过。风,会让金子般的银杏叶飘零在秋的怀抱里,完成宗教般的坠落,宿命般的铺下满地金黄。

我就是在这个季节来到杭州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莲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在杭州大运河畔徜徉,你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柳永的那首词《望海潮·东南形胜》,那是为杭州写得最美的广告词。

京杭大运河,在历史的长河中奔腾了两千多年,从春秋吴国伐齐开凿,隋炀帝大幅扩修至今,大运河流过绵延不绝、虎啸龙吟的山川,领略过壮观的日出和夕阳下的一抹残红。它看惯了太多的繁华兴衰,阅尽了朝代更迭的人生磨难,至今,它仍然潇洒的流过城市乡村,静静的聆听千百年来运河边发生的故事。

我曾经有个愿望,来杭州一定要到大运河看看。昼览运河秀色,夜观运河风光。在桨声灯影里,看看京杭大运河在杭州的起点是如何开凿出来的?那驶往京城的第一艘船上装的是粮食还是丝绸?船上可有秀女同行?

 

拱宸桥

 

大运河上架着无数座桥。它把两岸连缀起来,把南宋的杭州和今天的杭州连缀起来,把远古的杭州和现在的杭州连缀起来。

大运河上,最有名的桥当属拱宸桥了。

曾几何时,拱宸桥上是怅望故国的泪眼,桥下是蓄满宋词的波涛。我站在桥上,感叹国家强盛的重要意义,感叹个人命运如何被时代潮流裹挟着沉浮,看世间多少仁人志士,绚烂于斯、绽放于斯、毁灭于斯。

望着悠悠千古的白云和滔滔远去的运河水,不由得想起“怒发冲冠”的岳飞、“寻寻觅觅”的李清照、“胡未灭,鬓先衰”的陆游、“笳鼓悲鸣”的张孝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和曾经力主抗金却被发配海南岛的李纲。

他们的诗词大都是桥上孤独的翘望,是大运河愤怒的波涛,是渴望祖国统一的仁人志士激情的呐喊!

先说说陆游吧。

陆游第一次来临安(杭州)是在十九岁那年吧。他来临安考进士。初出茅庐的他自然没有考中,便留在临安舅舅家过年,就便观赏了元宵节南宋市井的花灯。他亲眼目睹了大运河畔“深坊小巷,绣额珠帘,巧制新装,竞夸华丽。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灯喝道,将带家人美女,遍地游赏”的热闹景象。他感到这里比他生活的山阴(绍兴)热闹多了。于是,他决心继续参加科考,改变命运,到京城来生活。

十年后,他又来临安应试。这时候的陆游29岁,文采飞扬,已经很有些名气了,并且参加殿试后就可以录为第一名,成为状元。遗憾的是,秦桧的孙子秦埙也来应试,并欲通过科考博取功名。无奈之下,主考官只得将陆游黜落,把状元的名分让给秦埙,这让陆游感慨不已。但,有什么办法呐?他只能站在大运河畔,感叹世道不公,哀怨命运不济!他哪里知道,这种以权谋私的小手段对奸臣秦桧来说,还算是“善良”的了呀!朝廷昏聩如此,他决心不再博取功名!

再来临安,陆游已经35岁了,他被调入敕令所任删定官。

这是个相当于今天办公室秘书的活,就是编撰删定整理朝廷颁布的法令、制度、命令。后又调入“圣政所”,再调枢密院任编修官,就是为皇帝修撰“实录”。可是国家依然混乱,朝政依旧昏聩,山河依旧破碎。他实在不满足于在朝廷干这些无用的勾当,一心向往调外任。

我们都把陆游称作“爱国诗人”,他的胸腔里也的确跳动着一颗爱国的心,随时准备为国家担负重任,特别是到前线去,和金人一决高下!可是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根本没有收复河山的斗志和打算,陆游虽然外放了,却是向东、向南、向西,镇江、南昌、夔州,离北方甚远,离金人甚远,职务永远是通判。但他的心中永远是战场!终于在46岁时等到奔赴前线的机会。

这一年,他来到川北,来到南郑。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和金人鏖战一番了。可是朝廷根本不允许你和金人征战,他要维持现状,他永远不要惹怒金人,以免半壁河山不保。于是,陆游又在四川辗转,他由成都至嘉州,至蜀州,至荣州又回到成都,在诸葛亮的武侯祠和杜甫的草堂前徘徊。诗词是大有长进了,却无处安放那颗意气风发,渴望祖国统一的心。

此时的杭州却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眼,罗绮飘香。新声巧奏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到处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西湖的平湖秋月是不易产生愤怒的,它只会产生“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安逸。只有北方流来的大运河,才会引发人们“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愤。进而激发人们收复领土的决心和意志。

淳熙6年,陆游知叙州,皇帝在临安召见他,召见之后,却让他去福建常平任“茶盐公事”,后调任抚州就任此职。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皇帝御驾亲征了,连凉山都收复了。醒来面对现状,愤懑不已。然而,朝廷昏聩如此,他又有什么办法呐!

从绍兴三十年到淳熙十三年,朝廷的人事变化太大了,他不由得发出“莫恨此身衰病去,当时朝士已无多”的感叹,他只能躲在驿馆,吟咏“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赋。

64岁时,陆游再入临安任军器少监,二年后致仕归里,至此闲赋在家20年。他到死也没有等来国家统一、河山光复的一天,只能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训“示儿”。

龟缩在大运河畔杭州的南宋小朝廷给我们的启示是,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满足于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日子,终难逃被动挨打,自取灭亡的命运!而陆游却教我们感慨、激昂、奋进!

 

大兜路

 

大运河畔的大兜路像一条扁担,一头挑着天下粮仓“富义仓”,一头担着杭州第一税关北新桥码头。

南宋建炎三年,从大兜路北新桥码头驶出一艘官船,上面载着南宋出使金国的使臣洪皓。他是南宋皇帝赵构派出去议和的又一位使臣。

前路漫漫,前途迷茫,生死未卜。

我们不知道洪皓是在哪里下的船,也不知道洪皓下船后是骑马还是坐轿继续前往金国。我们只知道洪皓辞别高宗赵构后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来到了金国占领的太原。

我读过力主抗金被发配海南的李纲写的一首词《苏武令》。那“塞上风高,渔阳春早,惆怅翠华音杳。驿使空驰,征鸿归尽,不寄双龙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恩,归黄阁,未曾图报。谁信我,至主丹衷,伤时多故,未尽救民方召。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需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表达着自己抗金报国的铿锵意愿和爱国热情,谁能说这首词不是为洪皓而作的呐?

洪皓到了太原,又转云中(大同),金国大臣粘罕劝他归顺,像以前来的使者一样留在金国当官。洪皓宁死不从,于是粘罕把他发配到冷山(今吉林省的舒兰一带)。真正把他“冷藏”起来,期待他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

我们都知道洪迈(洪皓之子),盖因他有一部《容斋随笔》流传于世。而洪皓也有一部书《松漠纪闻》,记录了他在东北生活15年游历过的山川形胜,风土人情,所见所闻,却没有流传开。要知道,洪皓在东北的生活是异常艰苦的。

那里四月还不见草色,而八月已经飞雪漫天了。洪皓虽然保持了使臣的气节,却要面对恶劣天气的考验。他住的是“地窨子”,没有御寒的冬衣,捡来的柴禾烧完了,只能以烧马粪取暖。那里是金国大臣完颜熙尹的地盘,见他学养深厚,就聘他做了自己八个儿子的家庭教师,从此开始了一对八的辅导。后来完颜熙尹举家迁往燕京(今北京),洪皓也被带着同行。这期间,金国一直在劝他投降,留他在这里做官,洪皓坚持不就。

洪皓离开江南已经太久了。然而,家乡的小桥流水,杏花春雨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眼前,且每每闪现梦中。春天想起,“四逢寒食尽投闲,踏青无处想家山”;夏天想起,“草堂遥忆待慈颜,感时双眸泪潺潺”;秋天想起,“纵使登高宁忍看,心肠似铁还须断”;冬天想起,“月飞来雪月光中,无数楼台风雪迎”。那“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啊,那“彩笺烂绮”的杭州啊,那像血脉一样流淌的大运河呀,还有那金碧辉煌的宫殿,秀女佳肴的酒宴,笙歌依旧的画舫,有谁知道我在这里刻骨的思念家乡和亲人啊!

此时,梅花就是洪皓的化身,风雪就是那欺人仗势的金政权。

“去年湖上雪欺梅,对云开,月飞来雪月光中,无处认楼台。今岁梅开依旧雪,人如月,对花笑,还有谁。一支两支三四蕊,想西湖,今帝里,彩笺烂绮。孤山外,久坐花寒,香露湿人衣。”

不管金人怎样劝降,许下什么高官厚禄,洪皓都不屑一顾,不为所动。他志气如铁,傲骨翘然,只盼归南的一天。

杭州也有冬雪,杭州也有梅花,洪皓在北国多年,他更钟情北国的梅花。也许深处严寒的塞北,洪皓对梅花有了更深刻的观察,对梅花的品格有了更切身的感受,对梅花的风骨更加赞赏!他的诗词中最喜欢描摹的就是梅花了,吟咏中常带着对梅花的赞赏,对故乡的眷念,对国家的忠诚。让人唏觑,让人感奋!

词中的吟咏有情感、有色彩、有音韵、有温度。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支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你看吧,那丛傲骨含霜的梅花,玉枝疏瘦,雪润花蕊,春光点染,暗香悄送,传达着不为人知的情感。此时吟来,真叫人百转千回,大运河杭州仿佛就在眼前。

洪皓在寂寞中咀嚼着梅花的风骨,梅花在千里雪原宣示着洪皓的忠诚!

静静的驿馆中,洪皓思绪飞腾。心中运河波涛汹涌,窗外寒冬大雪压枝,梅花万点,烛泪滴垂。

洪皓立在静寂的驿馆,红梅绽放在千里雪原!那是气节的绽放,那是忠诚的绽放。洪皓不能算是一个爱国诗人,却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他在金国15年,传播了中原文化,为东北留下了珍贵的《松漠纪闻》。直到绍兴13年金熙宗喜得贵子,大赦天下,洪皓才回到杭州,回到杭州的大运河畔。

洪皓用自己的行动谱写了一曲大宋苏武的人生华章!

 

御码头

 

这里就是杭州大运河畔的御码头了。

这里应该就是康熙、乾隆皇帝下江南游兴踏上杭州第一脚的地方吧。

这里,也应该是纳兰性德和杭州名妓沈婉爱情故事的发源地,以及杭州美女沈婉对爱情的追求,对自由的追求,对幸福追求的缘起地。

纳兰性德(1655年—1685年),字容若,清朝大学士纳兰明珠的长子。他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十七岁入国子监。康熙十五年(1676年)殿试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是名满京师的才子。之后深受康熙皇帝赏识,授御前一等侍卫,多次随驾巡幸江南。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因病溘然而逝,年仅三十岁。

沈婉,江南名妓,居杭州大运河畔。曾有出色的词作《选梦词》刊行于世,为纳兰性德欣赏看重。

我们都知道,纳兰性德共有四位妻妾。原配夫人卢氏,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成婚三年后亡故。续弦官氏,一等公颇尔喷之女。侧室颜氏,为纳兰性德长子富格的生母。最后一位为江南才女沈婉,为纳兰性德去世前一年所纳。

人生是什么?人生仿若一棵树,在多雨的夏季,它丰沛葱茏;在风起的深秋,它枝叶枯零;在落雪的严寒,它隐迹山林,留下生命的印痕,那是一圈一圈的年轮。可惜,纳兰性德生命的夏季太短了,短得只有三十年。

其实,纳兰性德少年时曾经有心上人表妹青梅,无奈父母将其送入了宫中,成为皇帝的妃子。“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二十岁时,他娶了卢氏为妻,纳颜氏为妾。卢氏是懂纳兰的,可惜二十三岁时产后患病卒,扔下纳兰形单影只。二十六岁时又娶了宫氏为妻,可惜两人毫无情感,形同路人。“愁痕满地无人醒,露湿琅轩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二十八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江南名士顾贞观向他推荐了杭州名妓沈婉,说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倾国倾城,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让纳兰性德惊诧的是她尤其喜欢纳兰性德的诗词,不但倒背如流,有些词还能谱曲弹唱。这是个什么样女子呐?她撩拨起纳兰的好奇心,他迫切想见到她。于是,他便借皇帝派他去杭州办差的机会来到杭州,见到了沈婉。

可以想见,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烟花柳巷的妓馆,当沈婉得知来人即是她仰慕的京城才子纳兰性德,她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她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当纳兰性德见到眼前的沈婉,那个钟灵毓秀的江南女子,那清丽的面庞,那优雅的身姿,那得体的言笑,怕是惊为天人了吧!

对纳兰来说,沈婉就是一首词,蕴含了江南山水、情感,运河波涛,难以言说的词。耐人寻味,却引人入胜。“飞絮晚悠扬,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人楼上立,柔肠,爱看情丝百尺长。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休堕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萍花绿满堂。”而纳兰就是沈婉的如意郎君、“真命天子”。

白天,纳兰行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为皇帝办差,晚上,他便一头扎进了沈婉的温柔乡,和她弈棋,听她弹唱。他为她作词,“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大运河里泛舟,看两岸的粉墙黛瓦,闹市人家,街衢古巷;划到拱宸桥,离舟上岸,在古街巷里流连忘返,在小酒馆里相对品茗,让行人惊叹他们的郎才女貌。有时,他们也会在西湖的画舫里喝酒填词,看苏堤烟柳,听孤山鹤鸣,赏柳浪莺啼,品曲院荷风,陶醉在温柔似水的诗情画意里。

沈婉知道,自己是江南的民间女子,且身为歌妓;而纳兰身居京师、康熙侍卫,大学士纳兰明珠的大公子,锦衣玉食。两个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若想终生相守,绝无可能。可她是那么爱纳兰性德,爱得忘却了自己。有时她会想,如果可以,她会用永久的离别,换取这偶然的相聚,哪怕此生为纳兰独守江南,优雅的老去,也毫无怨言。

离别前的最后一晚,两个人相拥在床,肌肤相亲,却有一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感觉。任何话语都成了多余的残絮,似乎飘落了就难以找寻。沈婉听惯了海誓山盟,纳兰也不会轻易许诺。两个人彼此沉默,就好像在波涛汹涌的运河上,在惊涛骇浪的航程中,懂得了彼此的体贴。

当纳兰的船离开了渡口,沈婉的眼前一片迷茫,她笑着挥手,渐渐地望不见了那艘船,渐渐地望不见了那个人。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这恐怕就是当时两个人离别的心曲吧。

在离开杭州回京城的船上,纳兰病了。“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嗖嗖,缄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这怕是纳兰性德病中的感悟吧。他想寄书给谁?他为谁而愁?还用说吗?

回到京城,大病初愈的纳兰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想忘记江南,忘记杭州,忘记沈婉,可他越想忘记,越是思念。沈婉又怎能忘记纳兰,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从此,她独居深闺,谢绝一切应酬,见花落泪,望月伤情,“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 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她只有吟词做赋,寄托思念。

八月十五的晚上,沈婉独自一人,置一桌酒菜,摆两个酒杯,想象着和纳兰对饮,想象着和纳兰相处的日子,回忆每一个细节。独自赏月,独自填词,独自怅望,那是刻骨的相思啊,“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纳兰又何尝不想沈婉呐?在渌水亭,他多次将在杭州和沈婉的故事讲给顾贞观听,并托他想个办法,将沈婉接到京城。顾贞观果然是纳兰性德的挚友,听了纳兰的诉说,立即轻舟直下,奔赴杭州。

见到顾贞观,知道纳兰性德的意愿,沈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收拾行装启程。只带一卷词,只带一把琴,只身一人奔赴京师。哪怕是飞蛾扑火,她也义无反顾。明知道前途渺茫,绝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她依旧欣然前往,因为她觉得,只有拥有了纳兰,她才获得了新生!她才拥有了一切!这是真爱的力量。

纳兰性德接沈婉于京城,在德胜门内置房安顿。

纳兰见到沈婉,觉得沈婉为他带来了整个江南;沈婉见到纳兰,觉得为纳兰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喜欢一个人,他就是大运河边的岸柳,可傍可依;喜欢一个人,他就是塞北的雪花,寒冷而温暖。她愿意为他提壶煮茗,愿意为他策马扬鞭。喜欢一个人,漂泊亦是安稳,清苦亦是甘甜。这一生,她只爱这一个男子,只为他而生,只为他而死。

由于沈婉的身份和血统,她绝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明府,明珠夫妇也不承认她的名份,哪怕沈婉已经怀孕。没办法,他们只能保持着没有名份的关系,过着情人式的生活,尽管纳兰已视其为妾。沈婉觉得,能在一起,这已经足够了。可是,老天是吝啬的,这样的日子,也不多给他们几天。

次年五月,牡丹落尽残红,桃杏已结了果实的时候,纳兰大病。只七天,纳兰便撒手人寰。让沈婉独自舔着滴血的伤口,独自填充着以后日子的空白。明府依然进不去,明珠夫妇依然不承认她。但却接走了她和纳兰性德的孩子,并给他取名“富森”。

既然没有希望,哪里会有失望?自己最爱的人已经离去了,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呐?生完纳兰性德的遗腹子“富森”,她感到对纳兰也算有了交代。“富森”被明珠接走了,他也一定会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沈婉一个人从来时的路上回去了,回杭州去孤独地品尝爱的苦涩,抑或是品尝爱的甜蜜。哪怕是留着眼泪离开,她也不愿意看纳兰明珠夫妇的白眼,也不愿意接受纳兰家族的施舍。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就是我们杭州的女人,一个追求真爱,敢爱敢恨的杭州女人,大运河畔不随波逐流的女人。沈婉追求爱情,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举动,必然会随着她的《选梦词》而在世间广为流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假如纳兰性德初见的是沈婉,她的婚姻就会圆满吗?假如纳兰明珠承认了纳兰性德的这一段情事,容若也许不会死得那么早;假如他们的婚事圆满,沈婉也许就不会再回到大运河畔。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也许呐?

 

离开杭州的夜晚,我又来到了大运河 。

河水泛着波光的涟漪从远古流来,从上游流来,从武林门流来。它在杭州的在夜色里流淌,也在我的思绪中流淌。

白日里两岸的绿树红花此刻挂满了彩色灯饰,像夜空里的繁星眨着眼睛。

运河水似杭州的丝绸锦缎般波光鳞鳞的闪着,演绎着浓郁的杭州风情。那是浓缩的天堂画卷;那是久远的运河文化。

游船的马达声响起来了,我的心也随着马达声浮上了河面。河面上,是陆游的身影,是洪皓的身影,是沈婉的身影,还有那些南宋仁人志士的身影。

船儿驶离了武林门码头,向着拱宸桥的方向开去,我的思绪也随着河水荡漾在波光灯影的暗夜里。那暗夜里清晰着陆游、洪皓、沈婉们。

即使他们年代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却一样清晰着着运河边的景物,清晰着大运河的年华!

灯影,在两岸的树丛间摇曳;他们,在我的心中摇曳。

啊,大运河,一首流动的诗,一幅沧桑的画,一曲壮美的歌!

 

(2023年第三期《中国铁路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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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久全,笔名冰夫,吉林大安人,祖籍山东蓬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原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沈阳铁路集团公司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天下书香》专栏作家,《中国铁路文学优秀作品2013—2015年卷》责任编辑。2004年中国文联全国首届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表彰大会代表,2006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第八届中国铁路文学奖评委。出版文学专著16部。曾获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吉林省作家协会“吉林文学奖”;“全国铁路文学奖”;“长春文学奖”;“东北铁路文学奖”。名字辞条入选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小说家大辞典、中国散文家大辞典。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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