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生日快乐

宇萍2023-05-31 14:00:32

生日快乐

 

作者:宇萍

 

  她给的爱,让我知道什么是好,也因此知道什么是不好;让我知道什么是真,也因此知道什么是虚伪。

 

  呼和浩特这里,春夏之交总要落几场雨。今年亦是。夜晚与朋友短聚,先生说下雨,顺路载上我。但这里的雨实在稀少,我还是忍不住撑伞走一段雨路去寻他。待坐在车上,一面向他炫耀穿在身上保暖的秋裤,一面又同他讲小时候就会念的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他握着我的手,说不听话,手这么凉,还要去淋雨。我鼻子忽然一酸,想起我的姥姥也说过同样的话,也要我穿秋裤,也教我背季节更替的诗。

 

  都说时间如流水,算起来,她离我而去已近十五载光阴。年年丁香开时,便到她的生辰日。那些年,她还在,农历三月中旬,房前的丁香花开着,她早饭要煮鸡蛋,晚饭要擀长寿面,摆在炕桌上,我俩面对面一起吃掉。最开始的几年,每到这一天,我还没起床,她就端来一只大碗,碗里卧着两颗白白的鸡蛋,对我说:

 

  “祝我们燕子生日快乐!”

  “我也有生日了吗?”我立即爬起来,睁大眼睛问。

  “当然了,就是今天。”

  “那有好吃的了!”

 

  家里一向节俭,丁香开时,谷雨刚过,正是春耕播种的时节。经过漫长的冬天,前一年所剩的粮食并不多,倘若并非风调雨顺的年景或赶上灾情,至次年春耕前后,一日只勉强可吃一顿饭,多是去冬储藏的土豆。我们那时要去山野放羊,常常饿的魂不守舍。然而,牛羊于春初繁殖生下幼崽,需要草料和营养,家鸡下的蛋要供我上学,给母牛母羊和幼崽采买食粮,置办种粮农药化肥备耕。我自幼体弱,加之食不饱餐,隔不几日就要感冒发热,起先是忍着,知道姥姥没有多余的钱请郎中,勉强撑到晚上,姥姥习惯性伸手探我额头,那时几乎已经烧得失去了知觉,浑身自是滚烫。她一边佯嗔薄怒,责我牧羊时穿了单衣,在山里吹风着了凉;一边找出白白的退烧药片,喂我服下,又加一层厚厚的棉被将我捂在怀里。而常常到了深夜,白药片没有发挥作用,烧还是不退,她费力将我背到赤脚医生家里看诊,拿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换些药材。但不论生活如何苦辛,两颗鸡蛋和一碗长寿面她都早早预备好,到了一年的这一天,端上桌,先给我吃。我将第一口鸡蛋、第一口面递到她嘴边,她总笑着咽下,然后亲吻我的额头,抱着我夸赞乖巧懂事。她身上有好闻的丁香花的味道。院子里白紫两色丁香极其繁盛,缀满树枝,香味明显而广大,在我走出门上学,坐在门边写作业,去灶房添柴的一些时刻,花香都清晰温柔地笼罩着、覆盖着我。就像姥姥的爱。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约摸六七岁的年龄,姥姥从南方带我到内蒙古高原定居。其间记忆影影绰绰存在一些,并不十分清晰了,身边有朋友问及此段经历,我无数次追忆无果。之前姥姥在时,问过她,她零零散散讲几句,她对往事的透漏仅限于我与她的日常,其余则一概不提。譬如九几年的秋天,我们从安微南部的一个小镇子出发向北,经南京、苏北、京津、冀晋诸地,一路走到内蒙古,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半农半牧区停留。每说到“停留”二字,她都略略停顿,我后来才知晓,当时她领养我要回的地方并非乌兰察布,而是更北向的锡林郭勒草原,那是她童年及少女时代所生活的地方。然而,那时年近八旬的她,带着仍是孩童的我,跋涉数千里回去。鞋底磨得破了洞,为了御寒,我们折路边的茅草芦苇晒干,将破洞缝补完整。就这样,几乎一路乞行。到次年夏盛,人已疲惫不堪。还要往前走呀,我好累,走不动了!于是终究没能坚持到她的目的地,我饿晕在了乌兰察布边陲的小村庄。她“借”(另一说是偷)来一头毛驴驮我去寻医。在卓资县城,我清晰记得我从昏睡中醒来的情景。那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见识“输液”。我的手背上扎着针头,一根长长的透明细管由上方的玻璃瓶伸展到我的手边,姥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根细管。那时输液技术还不算先进,透明细管中时不时就出现几个小小的气泡,我好奇,想问她,这是什么?她似乎立刻明白了我的好奇心,告诉我,生了病要输液,输液管中的气泡不能流到血管里。她时不时用手弹输液管,将小气泡弹成更小的,气泡震碎了之后很快消失不见了。但大气泡很难弹碎,她就喊大夫来打开输液管处理。她是如何将我送来医治,有多久没有合眼了,我一无所知。但她真的非常疲累了吧,终于没有忍住,趴在我身边睡着了。我好动,动来动去,手背的针头从血管跳了出来,药水混着血水流淌一地。是个晚上,大概已经夜了,房外是呼呼的大风。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姥姥睡熟了,我一个哑子,无法发出声音呼喊求救。拿手摇了她几次,她皆没有醒过来。我又痛又怕,默默流眼泪,明确感知自己呼气吸气的气息一点点变弱,渐至连伸手够她的力气都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有个男人走到屋内,继而听到他大声惊呼,几乎跳起来,将姥姥喊醒。我记得那个场面,她的眼泪和无助。看到我的样子,她发了疯一样按住我流血的手背,掐我的人中,一遍遍唤我,甚至带着哭腔大喊大夫。那是我此前及以后记忆里她唯一一次在人前失态,她一直是个优雅的老人。

 

  细碎的类似过往,大概缘于我对过程的恐惧,因此再提及的心意很懒,简直不愿意回望。记忆于是便搁浅在此处,无法向前追溯。后来我是如何好转,我们如何在有人的村庄落脚,住的房子如何四面漏风,我尝试拼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拼凑完整。如今,年岁渐长,逐渐明白风雨之于人生,是再普通不过的常态。从生到老到病到死,这之间的距离大概就是个体生命本身。而想到彼时的她,想到小小的人儿逐渐虚弱的惧怕,想到响彻天地的大风和漆黑的夜,总不愿意再往深处想。那段经历是否清晰,过程如何,是否历历在目,于亲历者来说差别并不大,好在结果是好的。大体过程总能想像得到,只是细节有所不同而己。面对已经发生的事,谁人不曾无助,不曾有过恐惧,但回过头来看,当年这一切,仿佛是生活开的一个玩笑,唯一真实可触的,是心底曾为之生出的震惊,乃至于微微的哀恸。我们无能为力,只好用沉默表达遗忘。不再尝试拼凑反而是保存它最好的方式。给它无数可能性和想像空间,远比一个确凿无比的事实更可使人心安。

 

  幸好没事。她后来说。

 

  这也是许多年后,我带她外出求学并在城市定居等时刻,脑海里无数次浮现的话。有年春初,春节刚过去不久,呼和浩特的天气异常寒冷,我和姥姥居在京九铁路沿线的居民楼,火车长长的鸣笛日渐成为我们生活的背景,尤其是夜里。姥姥的睡眠一直不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了这一年春节,她已经无法行走,甚至无法坐到椅子上。我照例去上班,早出晚归,漫长的白天她是如何挨过去的呢?我能想到的,只有下班的夜里,骑车穿过铁路旁侧的小路,再转一个弯,进入小区,一眼便能望见家里亮着的灯,她站在灯光里,透过窗望我。日日如此。我在家的多数时候,她都昏昏沉沉地睡着,起初我以为是止痛片的作用使她安睡,我以为她像以往生病一样,过不多久就恢复康健,又能自由自在的行走,买菜做饭,和邻居聊天。那段时间,受冷空气影响,用电量激增,居民楼里经常深夜停电。她醒着的时候,话忽然变得多了。我就点上蜡烛。有时窗缝透来的风把火苗吹得歪向一边,我赶紧伸手去挡,火苗跳一跳,变正了。她说,你看火苗像不像荷花骨朵。我说像。但风不断吹到烛火上,我一缩手,烛火噗地又歪了。我不再拦挡,看着它歪倒,变暗,在濒临熄灭的那一刻,风仿佛停了一下,烛火忽地缓起身,站定了。我们都松一口气。就着这烛光,她啰啰嗦嗦讲一些小事情。告诉我爱吃的莜面烩菜怎么做,西红柿炒鸡蛋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柿子,哪条街哪家店铺卖的水果新鲜又便宜,哪种料子的衣服穿着舒服,哪个牌子的饮料好喝。有时夜里我已进入深度睡眠,她走过来帮我掖被子,躺到我身侧,和我说月亮转过来了,正在窗户外面,是弦月或是满月。我无法回应她,白天繁重的工作使我很快又沉沉睡去。她几时回到自己房间我不知道,疾病给她带来的疼痛有没有缓解我也不知道。烛火熄了,屋内和屋外都是广大的黑暗,只有楼顶和城市上空,星星还繁密无极,随时间慢慢移转。

 

  有时清晨,早春的晴朗天气,太阳很好地投射到家里,阳台上她养的植物充满生机,黄猫卧在她脚边打哈欠。我出门上班之前,蹲在她身边陪着她说话,她像小孩子一样总显得依依不舍,两只手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告诉我,工作上比别人多干一些,不要计较。她的手暖暖的,眼神也暖暖的。但她的表情里如有隐忧,和我说想回趟村里,今年雪厚,担心我们从前的房子被雪压倒。我回应着——开春,丁香开了,我们一起回去过生日。

 

  “给我煮鸡蛋吧,现在我长大了,一顿就能吃两大颗。”

  “好!今年煮红皮鸡蛋。”

 

  但那时我没有意识到她要离开。到了元宵节,大雪纷纷扬扬一整日,我担心她在家不能吃到热乎饭,工作完全无法全情投入。临下班时间,雪更大了,自行车自是不能骑了,公共交通工具在新华大街上堵成一锅粥。我只好以步行回家,用时比往常长一小时。拐进小区,家里的灯没有亮,可是邻居家灯火通明,没有停电的事实,加重了我的担心。我滑了一跤,跌倒在雪里。强作镇定地爬起来,很短的路程却像她领我从南方走到北方那么远,那么久。当我推开门,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喊我乳名,房间安静得让人害怕。她温暖柔软的手变得冰凉坚硬,抱着她冰一般凉的身体,我无法当她是在熟睡。到这个时刻,我才终于明白,她此前的絮絮叨叨,不过是对我的放心不下。而她想回旧居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她撒开我的手,独自离开,留下这一屋子生机勃勃的植物和懒惰的黄猫。我第一次感到寂静,尽管火车还在奔驰不息,市声自窗外传来,但房间却分外安静,再也不会有人问我工作累不累,单位食堂的饭菜今天好不好吃,也不再有人教我擀面条,煮奶茶。老人们常说的“人去如灯灭”,诚哉斯言。虽然我很爱从窗内投出来的昏黄的光,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铁路和公路上车来车往,谁家的电视声音很大,唱着片首或片尾曲,一切都显得热闹而欢喜的样子。但那日之后,晚归的我再不能望见家里亮着的灯,和灯下站着的她。

 

  楼下的邻居说起和姥姥共过的事,讲她做事桩桩件件替我打算。我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世上无条件爱着我的人永远离开了我。我们在世间,被人爱也爱人,但无条件的爱却屈指可数。读书的时候,成绩好、性格好、长相好,就会得到更多喜欢;工作的时候,才貌双全、专业度高,就会得到赏识。但这些喜爱都是有条件的,我们都不是单纯地全心全意去爱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的某些特质。拥有这种特质的人,千千万,又岂止你一个。而在我的姥姥这里,不管我是怎样的人,乖巧与否,聪明与否,都会得到她的爱。这种爱很多时候无法给我太多庇护,生活里被轻视、被针对、被伤害都无法避免。但只要她在,我就有足够的勇力,就不会觉得孤单。她给的爱,让我知道什么是好,也因此知道什么是不好;让我知道什么是真,也因此知道什么是虚伪。

 

  后来的时光,早上八点钟和晚上八点钟并无不同,这一年和那一年也无不同。时间仿佛没有了界线,如果不是工作事件的起始,我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开始与结束。丁香花年年盛开。我开始给自己煮鸡蛋,下长寿面,唱生日歌。但究竟是有所不同。前日清晨,是我们的生辰日,我去丁香树边站了一会儿,春天的风拂过,丁香花香和从前并无二样。风偶尔激烈,虽然也只是轻风,但眼前的丁香即不断地,三颗五颗,从芬芳的空气里倏地扑近人面,掉落下去,只在人的眼前划过微不可察的流线痕迹。而我却只能在花前站着,看那风将花吹落而己。渐渐太阳升高,越过楼房,照到丁香树上。鸟声起来了,不远处一只斑鸠清晰地吞声咕咕,岑寂瞬间被打破。许多鸟在树枝上起起落落,花枝为阳光浸透的地方熠耀有光。

 

  生日快乐!

  我说。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