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的记忆
作者:金泉
闲暇时还是选择坐公共汽车回老家,省事省钱。习惯性选择了一个靠窗口的座位,兼顾着看看车内和车外的风景。因为这几年疫情带来的影响,车上乘客并不多,有一部分人还戴着口罩,大多数的人上车后就开始摆弄手机,车上比较安静。
看着路旁已经显现嫩黄颜色的柳树,和一个个叫不上名字的村落在眼前闪过,以及偶尔上下车的乘客走动,感觉自己脱离生活好久了,原本熟悉的长途客车竟然陌生了。唯一不变的还是个人承包线路,交管理费。与车主攀谈几句,感慨如今的变化。车主笑着说,大哥,你说的那个都二十年前老黄历了,现在搞合作运营,不互相抢点抢人,省心多了。
二十年了吗?
那时我还是一名农村学校的教师,经常到县教育局报材料。有一次遇到了熟人相帮,顺利结束后,没有去逛并不繁华的县城,匆匆踏上了返程的公共汽车。当时公共交通已经稀里糊涂改制,个人出资买车雇司机、售票员,但须与县第一运输公司签订线路承包合同。一运收承包费,却也只负责车站管理,卖在站里上车的票,途中上来乘客直接向车上的售票员买票,所得归车主。这样一来,车是按点从客运站发出来了,为了多拉客,常常在县城里转圈儿找乘客。我最长的一次在车上坐了一个半小时,透过车窗看见的居然还是县医院的大楼。所以上车后,着急不得,在靠后靠右窗的位置找了个座,放松而耐心地等待。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位置,纯属个人心得,靠近车门处常常要挤满人,那时有宵小干着不正当营生,故意往人堆里挤混水摸鱼。兜里的钱虽不多,但不能轻易赠与他人,况且有时还要连带被割坏衣服。
那天的长途客车上乘客的速度还可以,有两个邻校同路的教师也坐了这辆车,打了招呼,他们坐在一起。一会车主雇的拉客小伙(不是售票员,手脚麻利、口齿伶俐的人,负责拉拽式说服乘客坐他们的车)兴高采烈地引上来六个人,穿着廉价的统一样式的西服,男女老少皆有。一上车,六个人便展开了交流。我听了几句,就大致清楚:他们是中途一个乡镇的保险业务员,今天结伴来县公司开周例会,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妇女因为最近拿了好几单,被表扬介绍经验,公司还发了奖金,甚至许诺照此发展下去,可以转为公司正式业务员。为此,她很兴奋,上车后还在重复她的经验,说什么现在发动亲属已经没有多少潜力了,最好是找同学。她这个年龄小学同学的孩子都生孩子了,可以给老人买、小孩买。小孩这块把好处说足,基本上确保一单;家里条件好的年轻夫妇,自己也能买一单;有工资拿的老年人多下点工夫,走五、六家也能攻下一城。还要用真情打动,不能光算利益账,精明人听得出来,现在银行利息也不低。要套近乎、打折扣、帮干活。她说她曾为了一单,帮同学家包过粘豆包、打过果树药。听到这儿,我会心一笑,因为有个自称我母亲的小学同学,也应该是在座六位的同行,来我家那天正赶上我们打果树的“波尔多”药,她二话没说,先帮忙干起来。事后我曾为之思考:中国的保险事业,初起时的套路很奇葩呀,先发动农村大爷、大妈、小媳妇儿,不求让他们买,先让他们帮着卖,就迅速占领了农村广袤市场。
车子终于向城外开去时,车上所有的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后来上来的乘客中,沉默的多,不容易引起注意。我身边坐上一位和我体型相仿的中年人,干净的很,戴着金边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很正统的书籍。坐过来的时候,因为让座位拥挤了一下,我们对视一眼,我的普通让他很快转头,他的整洁和冷漠也不是我关注的类型。我还是被迫聆听着保险业务知识,陷入六只叽叽喳喳麻雀的包围,而且他们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顺带着看了看身边的乘客,他脸上好像有几分厌恶的表情。
车子途经第一个乡镇,没有下车的。这样的短途,拉客的问过后,一般是不情愿往车上带的——他们经常把标价两元的车票讲到一元五角才会坐,还要占一个正式座。但有上车的,当下从县城里发出来的车并不多,这时上来的人已经没有正式座位了,有的直接坐发动机盖上,或是站在过道中,有时车上备有小马扎,便可以享受“坐票”了。而这次一下子上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口红擦得很重,胸部颇为壮观,拿着一个皮革包,快步上来后就大咧咧挤在机盖上面。那两个男的一个扶着把手在前面站着,另一个穿过人堆往后走来。在他整个人露出来,引起了我的警觉--似曾相识,便多看了他两眼。那人径直走到后面,说腿脚不好,让最后座抱小孩的腾点地方,硬挤着坐了上去。应该是那时的我年轻,记忆闸门打开,开启搜索模式,竟然真的想起来:有两次坐同学开的公共汽车,这个人当时也在车上。我是坐同学司机的旁边机盖上,坐那儿是因为享受了些许优惠,不好意思占正座。同学小声提醒了我,注意这个人,然后用手比划了两个手指头一般齐的动作。如此“特殊乘客”在我身后,我顿时紧张起来。保险业务员也是经常坐车的缘故,好像认出来人,传染式的相互打着哈欠,都不再吱声了,但各自的身体都紧绷的很。而这时两个声音方显得突兀,是一位年纪较大的妇女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
小伙儿:别在车上磨叽了,回家再说!
老妇:你接我干啥,就耗着去呗,见到县长就该有人管了。
小伙儿:别说了,三叔让你回来,上头压他。非得去,大不了就拼了。……唉,妈!别哭啊,一会下车。别吱声了!
于是两位真的沉默了,因为听的不全面,无从了解他们的故事。而后来,我遇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故事虽不相同,但骨子里的那股劲儿和言语上的简短,都一脉相承。看见这对母子不说话了,我身边那位仿佛也放松下来。
路程过半后,我身边的和那对母子都下车了。座位已经空出几个,原本挤在后面那位才晃动着走向空座,没有坐我身边,而是越过我走向车门对面的一个空位,他的同伴在空位右边,与他隔着过道,此时正掉转脸像观察左边车窗外的风景般。今天车上的人警惕性都很高,看来他们并未得手——如此蟊贼得手即下车。司乘人员已经司空见惯,只是遇到熟悉的人,暗地里提个醒。乘客中也是如此,很多人都在警惕,但没有触及自身利益,也就没有人英雄般挺身而出。看着他们要下手,我也无可奈何,一介书生,不是侠客。我更同情他们欲下手的对象,一个年轻的小伙儿,从后侧看起来可以判断。也许是巧合,这个小伙儿向右转了一下头,可能是见身边又坐了个人,下意识的动作。但我却看清了,竟然是我几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现在应该在县城读高中。我不假思索地喊了他的名字,他向后发现了我,很高兴的点一下头。我比划了一个手势,让他坐我身边来。他答应了,快步过来。我表面平静地与他说着话,悄悄瞥了一眼前方两人,他们正用怨恨的目光注视着我,吓了我一跳。但又一想,快到站了,站点周边都是熟悉的卖肉屠户,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地笑了笑,仿佛渡了一劫。
开始有熟悉的村落闪过,快要到站了,我也关上回忆的闸门。原本在长途客车上活跃的个体或群体,在随着环境变化,衍生着多彩的社会形态,丑恶的、落后的逐渐湮灭,善良的、进步的更加充盈,目之所及,心之所向。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