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一曲蝶恋花
——从《答友人》到《答李淑一》想开去
作者:肖铜
1961年秋,毛泽东主席的三位友人偶遇九嶷山。这里有湖南一师同窗五载的周世钊、同为中共一大代表的李达、早年故交乐天宇。老友相聚,不免想起同乡、同学和共同的挚友毛泽东,便商议一起赠送一根九嶷山的斑竹。乐天宇还赋诗《七律˙九嶷山颂》,盛赞九嶷山“南接三千罗浮秀,北压七二衡山雄”“于兹风雨更调顺,大好景风盛世同”,“赠呈毛泽东主席案右”。毛主席收到溅满别泪的斑竹和讴歌大好河山的诗文,睹物生情,逸兴遄飞,触发思念友人、想念家乡、怀念往事的无限诗情,于是眉头落到案头、心上流到纸上,写下《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毛主席感慨地说:“我这个湖南人,全国也跑了不少地方,却没到过九嶷山。红军长征时从那里过,也没停脚。”引为憾事。1961年12月26日,他在给周世钊的回信中写道:“‘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羡慕有加。
九嶷山如此多娇,芙蓉国云蒸霞蔚,社会主义建设当惊世界!毛主席面对此情此景,必然想与最亲近且对此最关心的人分享,必然想到“直上重霄九”的结发妻子杨开慧。在《蝶恋花•答李淑一》中,杨开慧还没有叶落归根回到故乡,还没能见到新中国成立后百姓幸福生活的场景——尽管有吴刚捧酒、嫦娥献舞,奈何广寒宫冷,“高处不胜寒”;婵娟寂寞,“倚泣苍苍桂一轮”!碧海青天,夜夜之心,“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再联想到唐代诗人吴融的“嫦娥断影霜轮冷,帝子无踪泪竹繁”,尤其是诗人刘禹锡的《潇湘神•斑竹枝》:“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于是,诗人毛泽东怦然心动,借答友人之律,倩谁记取一段上天入地、生死不渝、人神共泣的爱情故事。
从《蝶恋花•答李淑一》到《七律•答友人》,两段抒情,革命和建设相连,天堂与人间呼应,堪称珠联游仙诗、璧合姊妹篇:一首是词《答李淑一》,一首是诗《答友人》;一首是神游月宫“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一首是魂归故里“帝子乘风下翠微”;一首是“嫦娥舒广袖”,一首是“红霞百重衣”;一首是长空舞,一首是动地诗;一首是倾盆雨,一首是千滴泪;一首是革命胜利“忽报人间曾伏虎”,一首是建设新貌“芙蓉国里尽朝晖”……都把天上与人间交织、现实与想象交感、悼念与赞颂交融,堪称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典范。
两首诗词,作者都是抒情主人公,《答李淑一》作者出现在首联,痛失“革命而丧其元”的“骄”妻;《答友人》作者出现在尾联,上穷碧落思君寥廓梦回河山。一头、一尾,设身处地,完美照应。
两首诗词,杨开慧都是抒情对象,《答李淑一》是显形形象,有战友柳直荀为伴,轻飏直上重霄;《答友人》是隐形形象,有帝子为伴,帝子是“斑竹一枝千滴泪”,霞姑是“红霞万朵百重衣”,乘风飘下翠微。一显、一隐,浓墨重彩,相得益彰。
当时,社会主义建设高潮迭起,令天上的神仙都艳羡不已。有一首民歌唱道,月宫装上电话机,嫦娥悄声问织女:“听说人间大生产,你可有心下凡去?”织女含笑把话提:“我和牛郎早商议,我进纱厂当女工,他去学开拖拉机。”爱好文艺的毛主席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听到民歌不能不联想到飞升到重霄九的忠魂。神仙尚且思凡,烈士当然不该永驻广寒。而且当年仅仅知道革命成功了,如今还没有看到建设图景。因此,毛主席对此诗作解时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伴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杨开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现在有的解释却不是这样,不符合我的思想。”诗人迫切期待,期待挚爱忠魂目睹洞庭湖上“连天雪”般建设大潮,看到橘子洲头“动地诗”般百姓欢歌,共同憧憬“芙蓉国里尽朝晖”的美好愿景。诗人“我欲因之梦寥廓”,因家乡变化、因社会主义建设而动情,因结发爱妻重返人间、目睹此情此景而倍感欣慰!
毛主席在与埃德加˙斯诺谈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说,1918年到北京,“我遇见而且爱上了杨开慧”。1920年“我和杨开慧结了婚”。似乎有些轻描淡写,实则是默默的隐痛与无限的追思……
毛泽东与杨开慧是难觅的知音。杨开慧的父亲杨昌济是毛泽东的伦理学教师,对毛泽东有知遇之恩,激赏其为海内人才、救国希望。从长沙到北京,毛泽东视杨家如自家,而且与杨开慧有共同的革命志向、共同的斗争生活,加之身处异地,自然情愫暗生。“一个是年少英发,潇洒旷达;一个是豆蔻年华,光艳风华;一个是胸怀天下,探求救国救民真理;一个是聪明好学,钦佩倾慕他乡遇知音。在短暂而又心照不宣的思想情感交流中,两颗年轻火热的心灵碰撞出了爱的火花,他们热烈又真诚地相爱了:你把我作知己,我视你为知音。”
毛泽东与杨开慧是革命的伴侣。这对从新文化、新思想熏陶出来的热血青年,不坐花轿,不置嫁妆,不用媒妁之言,不做俗人之举,既是自由恋爱的楷模典范,更是并肩战斗的革命先驱。在毛泽东的引领下,杨开慧于1920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秋加入中国共产党。她是湖南省第一批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更是我们党继缪伯英之后第二位入党的女党员。
毛泽东与杨开慧是生死的恋情。早在1919年,处于热恋中的毛泽东与杨开慧在往来书信中就以“霞”“润”相称。在毛主席“不废婉约”为数不多的爱情诗中,对杨开慧深沉而炽热的情感跃然纸上。这里有“算人间知己吾与汝”的真情告白,有“今朝霜重东门路”的聚少离多,有“眼角眉梢都似恨”的依依惜别,有“汽笛一声肠已断”的天各一方,有“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的别鹤孤鸾,有“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的孤枕难眠……毛主席领导秋收起义后,杨开慧和家人都成了国民党通缉的“要犯”,她带着老母和三个幼子东躲西藏,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自己的爱人——“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牵挂“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牵肠“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牵心“恨无双飞翮,飞去见兹人”,牵念“兹人不得见……何日复生逢?!”1930年10月,杨开慧和家人被捕,国民党用尽酷刑,她始终坚贞不屈。后承诺她登报申明与毛泽东脱离关系就放了她全家,杨开慧斩钉截铁地回答:“死不足惜,但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一个月后11月14日,杨开慧在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惨遭杀害。
看到反动报纸《湖南民国日报》《毛泽东之妻昨日枪决莫不称快》的噩耗,毛泽东悲恸欲绝,泣血悲歌:“霞光褪去何凄楚,万箭穿心不似这般苦。奈何吾身百莫赎,待到九泉愧谢汝!”直到1950年,毛泽东在见到杨开慧的堂妹时,仍然满怀伤感地说:“你霞姐是有小孩子在身边英勇牺牲的,很难的!!!”而杨开慧牺牲前写给毛泽东那一篇篇血泪凝成的爱的自述,直到1982年3月当地政府在修缮板仓杨家旧宅时,才在墙壁的砖缝中被发现。这时,不仅烈士已殉难52年,毛主席也已逝世6年了……
1957年2月7日,杨开慧生前好友李淑一在看到《诗刊》创刊号毛主席诗词后给主席写信,并附上自己于1933年夏所填思念丈夫柳直荀的词《菩萨蛮•惊梦》,苦苦追问“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毛主席由李淑一对丈夫柳直荀的追思,直接勾起对爱妻杨开慧深深的思念,于5月11日复信李淑一“大作读毕,感慨系之”,并以这首《蝶恋花》作答: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从蝶恋一曲到斑竹一枝,从泪飞而去到乘风而来,从长歌当哭到盈泪浩歌,毛泽东等老一辈的爱情经受了革命熔炉的淬炼,血与火的洗礼使其至真至纯,生与死的考验更令至浓至烈。他们也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却无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因为人民正在受难,共产党人有责任解救他们。牺牲爱情甚至生命,只为谋求人民的利益,只为解救黎民的痛苦——这种以家国情怀和人间大爱为纽带的婚恋,山盟海誓不足以喻其爱,感天动地不足以喻其情,海枯石烂不足以喻其恒,天荒地老不足以喻其久!写到这里,我不禁油然想起毛主席的两句诗,一句是人民救星人民情怀的深切表达:“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一句是革命烈士革命追求的生动写照:“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作者简介:肖铜,黑龙江大庆干部学院副院长暨中共大庆市委党校副校长,毛泽东思想生平研究会理事、中国法学会会员、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学会会员、省领导科学学会副会长、省行政管理学学会副会长、省党建研究会特邀研究员、省作协会员,主编或参编教材11部,有近千篇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