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在时光中流泻
——序长篇纪实散文《不忘耕读时》
作者:徐南铁
建芳要我给他的这部长篇纪实散文《不忘耕读时》作序,我之所以未加思索就答应了,并不仅仅因为师生之情——他是我早年在赣南师范学院(如今的赣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时的学生;也不仅仅因为建芳这些年的创作成就¬令我信任——虽多年在职于公务员队伍,他却一直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已经出版好几部诗集、散文集,以及他写的词谱曲的歌正被传唱。我愿意为之作序,更主要是因为打开这部书稿的电子文本,就被书中流泻的真情所吸引、所感动。我一口气读完了这十几万字,还回过头挑选一些段落,再读了一遍。
建芳写的是自己的人生故事,写他的少年时代,写他的大学生活,写他南下将自己的根移到珠江三角洲。书中并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专注对社会的深刻解读,基本保持着一种平铺直叙的风格,娓娓道来,却以真情的淡然吸引了我的目光。
被这部作品吸引,首先是因为它展示了赣南山区的客家风情画。
江西最南端的龙南、全南、定南三个县,俗称“三南”,它们好似一个握紧的拳头,突入广东,被广东的山岭包围。“三南”的山川地貌以及语言、习俗、风土人情基本相同。建芳的老家在定南,而我则在全南当知青多年,是从那里考上大学离开农村的,与那一片土地有不解之缘。建芳在书中提到的定南鹅公镇,我移居广东多年后还因为考察古村落而去过。建芳在书里描述的乡村少年生活,比如种香菇、摘野果,炸鱼、捉泥鳅的描写,都是客家风情的展示,它们也贯穿于我的知青岁月,是曾经温暖我内心的生活情趣,至今历历在目。
其中关于乡村小学生活的描写尤其真实而生动。作为知青,我在乡村小学做民办老师多年,放暑假的毕业酒,秋天组织学生捡茶籽,都是农村小学校的大事、乐事。建芳的回忆令我读来十分亲切。这些活动,如今想必仍在乡村土地上延续,仍有许多“三南”的客家子弟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快乐成长。学生对这些习俗很可能终生难忘,就像建芳一样,这些回忆将陪伴他们,永远滋润他们的人生。
我被建芳书稿吸引也因为他的文采。毕竟是中文系毕业,受过大量中外优秀文学作品的熏陶,建芳对情感的细腻描绘以及对细节的敏锐把握,为这本书增色不少。
比如关于母亲,他以家里每年杀猪时母亲的表现,勾勒出一个乡村妇女的勤劳和淳朴。
有时为了多卖一些价钱,往往都是把猪毛去干净后,把整条的猪卖了,猪圈门前,只剩下一盆猪血和一地猪毛。
母亲看着自己养了一年,每天都陪伴长大的猪,连一口肉都没有留下,在转眼间就被卖了,心里当然很难过。我知道母亲难过,不是没有吃到猪肉,而是倾注了她特别情感和希望的一个生命,陪伴了她三百多个日夜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这样消失了。而第二天,她的几个儿子也要离开她,去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去读书了。猪,儿子,都让母亲不舍呀。
所以杀猪这天,是母亲特别难受的一天。这边是猪被杀的嘶叫声,那边是母亲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哭泣。
第二天儿子们要离开家,奔新学期而去。猪已经变成儿子的学费。冷清的猪圈门口只剩下一盆猪血和一地猪毛。这些细节的描述,有声有色,让人动容。体现了建芳对母亲的理解、体贴和同情。也展示了他对文字的把握能力。
建芳的父亲读师范时,在饭堂经常吃不饱,有几次竟从七八十里远的学校偷偷地走路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年轻的母亲心痛父亲,决定用自己的奔波来替换父亲的奔波。
母亲有时候会一大早起来,带上自己和婆婆做的蕃薯干、南瓜干和豆叶干,走上七八十里的路,去学校送给父亲吃,然后又要赶回家来,一天走上一百多里路。
老婆为读书的老公送食物,成了当地村里的美谈。建芳记得,说起此事时母亲的表现:
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微笑里是满满的自豪和幸福。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一天来回一百多里的长途跋涉,那些艰辛和酸楚,就在母亲偶尔的双手一掠发际间,烟消云散了。
建芳落笔更多的是父亲。
他的父亲师范学校毕业,当了老师,属于“吃国家粮”的人。但“国家粮”只他一个人有份,老婆孩子仍在田里讨生活。像他这样的老师大多在别的村镇担任教职,每逢周末,他们都会匆匆从学校往家里赶。这些单独在外“吃国家粮”的男人,似乎要把一周没有做家务的欠缺一下全补回来,所以总是一到家就开始忙碌。
在建芳的回忆里,父亲回来先管教孩子,然后马不停蹄地做家务:
父亲对我们“训话”完后,就去挑水了,把水缸装满后,就把灶头上的两个大锅也装满,接着就烧水给我们几个洗澡。
这已经是家里固定的周末程式,也成了村子里的一道不变风景——
只要有人看见我们衣着整洁焕然一新的样子,就知道是我父亲回来了,一定有人笑着说:“‘杀鼠猫’回来了”。往往这时,母亲也刚放完工,挑着一把柴火回家了。母亲在小门口看到我们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的,就知道父亲回来了,脸上顿露开心的笑容。
读书时,父亲常常要送米、送菜到学校给住校的儿子。儿子参加高考,分数公布的那一天,父亲骑着自行车,直奔五十多里远的县城,到教育局查看儿子的成绩。这些细节,刻画了一个乡村教师的生活情状,展示了他们肩负生命重负的勇敢和坚强。
建芳也写了他的奶奶:
每天下午五点多钟,大家都可以看到,在离我们家门口不远的村道边上,有一个驼着背的老人,身上背着的一个小孩,一只手拉着一个小孩,另一只手牵着一条水牛。
建芳用充满深情的文字写道:“那就是我的奶奶,她在翘首以待,等着孙子们放学回家。”
长留在建芳心中的那一幕,画面感很强。“夕阳西斜,彩霞满天,老人、小孩、水牛的身上都洒满了金黄的光,仿佛是一组雕像,伫立在乡间的小路上。”这种审美,植根于生活,升华自情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建芳是个情感细腻的人,平时关注生活的细节,所以追忆往昔的文字鲜活生动。他来广东求职的时候,第一次见识空调,第一次喝瓶装矿泉水,都被他细细收藏在心里,成为人生之路的印记。
但是,除了以上的鲜明特色之外,我读建芳这部书的最大感受,是文字间洋溢的真情。无论抒情还是记事,或者写人,都不矫饰,不做作。真情在时光中流泻,一切附丽于对生活的理解,一切出于对故土的热爱、对亲情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
因为农村生活的艰辛,因为“成分不好”,建芳的童年难免不无压抑之感。但是他回忆往昔的字里行间,没有对命运的幽怨、叹惋甚至愤懑,只有客家人的乐观、向上和坚韧。
正因如此,建芳抒发情感是有节制的,不动声色,不用力过度。正如他笔下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那些艰辛和酸楚,就在母亲偶尔的双手一掠发际间,烟消云散了。”
建芳没有刻意迎合某种创作理念,所以写得潇洒自如。因为持平和心态,文章结构轻盈,裁剪得体,若行云流水。不是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但是进退衔接有度,记事抒情水乳交融。
和我一样,建芳客居岭南多年。他这部长篇回忆只写到他正式成为“新岭南人”。此后的人生又是一段新旅程,是适应,是奋进,是成熟。
我不由想,建芳又将怎样叙述新的岁月呢?
2022年11月
作者简介:徐南铁,广东省文艺研究所研究员,广东省文史馆馆员,省政协文史专员。原广东省文联副主席、《粤海风》杂志主编、岭南美术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