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口号与命运

铁成2013-10-27 09:01:54
    “农业学大寨”——这个口号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都不陌生。这是毛主席在六十年代提出的号召。想起当年在黑龙江的兵团插队生活,在那个大干社会主义的时代背景下,还真出了不少典型。
    我想说的,是一位“高人”——他竟是靠喊着“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才有了,或不如说是在那个时期居然自己创造了返城的机会。
    老冷,权且这么称呼他吧。文革前,老冷是老高一的在校生,由于各种原因,他和我们搭一趟火车去了黑龙江,投身“一天到晚修理地球”的火热生活中。老冷身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近视镜后面,一双狡黠的眼睛犹疑不定,表面上看似乎对周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老冷平时很少和人接触,言语也不多,所以旁人也不容易和他沟通。就是这么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后来的意外之举,竟使得大家对他的认识从觉得可笑、滑稽、不可思议,一变而为不得不服,刮目相看。
    那是一年秋季。黑龙江的秋天很短,几场雨过后,天就凉了。收获的季节,到处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天清晨,秋收大会战的号角早已吹响,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稻田正等着人们去收割。此时,老冷——这位老兄突然站在大家的前面,极庄重地,俨然一副比连长还像领导的姿态,振臂高呼:“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同志们,稻田就是战场,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为革命——干哪!”说罢,这位老兄一哈腰,就像战士冲锋一样,挥舞着镰刀冲向稻子狂割起来。刹那间,在场所有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这不是拍电影吧?老冷今儿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刺激啦?神经啦?面对大家疑惑的眼神儿,老冷倒是很平静,很自然,居然一反常态主动和周边的人打起了招呼,还有说有笑,热情鼓励大家快割快干。
    老冷突然的改变,变得让大家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割水稻,他割得最多;背水稻,他一人恨不得背两个人的重量。天天早出晚归,什么苦活儿、累活儿他都抢着干。特别是,一到现场,他总是高喊着“农业学大寨”,第一个冲上去。老冷一改过去的清高姿态,常常主动帮助周边的战友,关心战友们的学习有如老师辅导学生,关心北京籍的同乡战友更是如兄长对小弟一般。开始大家都很纳闷儿:老冷难道真的神经受什么刺激了?这么做图什么啊?以后,随着时间流逝,许多曾经对他有成见的领导、同学都渐渐对他的变化认可了。慢慢的,在大家心目中,老冷已经成了我们那里“农业学大寨”的一个代表人物。
    转年,老冷真的被评上了兵团插队学生的优秀代表。不久,他又被提拔做了副排长。老冷于是成了四连响当当的人物。人出名了,难免招来议论。有说他是装出来的,也有说他一定另有所图。但平心而论,在当时那个时代那个氛围,他这振臂一呼,口号震天,还真起到了一定的鼓舞和带动作用。
    冬去春来,一年过去了,老冷的付出终于结出了果子。老冷被连里推荐去上大学了。消息传来,大家是又惊讶又羡慕。我们心里却也清楚,这是老冷高喊“农业学大寨”的结果。
    我们这些从北京同一学校来的、在同一连队的有十几个同学,经过一番商量,大家决定一起聚聚,喝顿酒以示庆贺。当时生活条件艰苦,能聚在一起喝酒吃肉是件高兴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冷见到所有人都是一脸的笑容。那天欢聚到很晚,大家喝了很多酒,情绪高涨。毕竟我们学校这批学生,能回北京的,他是第一个。老冷也喝多了,聊得最多的还是他高喊“农业学大寨”的故事。
    但是,饯行酒喝了有些日子了,却迟迟不见老冷动身。老冷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晃两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动身的消息。大家开始为老冷鸣不平,建议他去连部找指导员问个究竟。后来,事情渐渐明朗,原来是他上大学的名额被团里的另一个人给顶替了。这个事情,对老冷是个不小的打击。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但同宿舍的人发现老冷经常睡不着觉了。“农业学大寨”的口号还在喊,只是劲头儿没那么冲了。大家有一天终于发现,已经习惯了用老冷的口号来提神醒脑的生活,干活前没人振臂喊几句,还真就觉得没有了劲头儿。
    雪化冰融,又一个春天来临之时,老冷的付出最终有了回报。七十年代初的北京,由于文革造成的断档,中小学教师奇缺。根据有关精神,所有下乡插队的、具有高中文化水平的知青可以返城,由教育局统一分配。老冷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名正言顺地回到北京,当了老师。
    老冷回城后,先在郊区一所中学教书,几年后辗转调回到市里在一家职高任教,后来,还做了这所学校的教务主任。如今,老冷已经退休,身体还相当硬朗,爱好摄影,喜欢骑单车旅行。前几年,我们老荒友见面,分外开心,老冷还是那样神采奕奕,聊着聊着就又说到“农业学大寨”的故事,不胜唏嘘。
    老冷,在那个时代,在我们的生活里,就是“农业学大寨”的一个典型,甚至在我们看来,干脆就是“农业学大寨”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