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儿从军行
作者:程奇伟
30多年前的那个寒春,刚过完年没多久,我就接到了即将远赴广西边防部队的应征入伍通知书。我清楚的记得,临行前那几天,父母亲象丢了魂似的,每天如坐针毡,一幅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样子。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起床了,去乡里集市上买一些我爱吃的菜,母亲则变着花样做一些好吃好喝的。虽然年已过完了,但我家还是过年似的,只不过父母亲心情沉重了些,没了往日的欢笑,与过年的喜庆气氛明显不同。有时,父亲莫名的走到屋前那棵柳树下,良久伫立,眺望远方,呆呆出神;母亲则躲进房间,掩面抽泣,眼睛红肿,悲伤之情溢于言表。那几天,一向严肃的父亲突然一反常态,甚至,我说他几句,他都不再计较,不反驳,不当回事,要是在以前,父亲的尊严是绝对不能侵犯的!
我心想,可能几年时间不能回家,于是,趁着离出发还有几天时间,我也写写信,告知一些远方的同学、朋友。一次,我正埋头写信,突然看到父亲来到房间门口,我在等待,没有吱声,但父亲没进我房门,转身就走开了。他在来回踱步,如此反复。我知道,父亲可能有心理话要跟我说,但我没有主动上前迎接父亲,我要等父亲先找我,我想做一回自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不应该,只怪那时不懂事,有些逆反的缘故吧。
第二天,我就要启程到县人民武装部报到了,接着,乘坐县里派出的送兵大巴前往岳阳火车站。家里来了些送行的客人,父母亲要做饭菜招待他们,本来念儿心切,心情沉重,备受煎熬,身体情况可想而知!出发前,我在家住了最后一个晚上。夜很深了,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然而,我看到父母亲房间的灯也亮着,我知道,父母亲也还没睡。
我的俵兄过来送我了,他是现役专业军士,是我向往和追求的目标,因为象他那样,回老家就可以被安置到吃国家粮的正式工作岗位了,就不用回家干农活了。他的部队,在广东珠海那座美丽城市的一个海岛上,没有淡水,生活用水需要配送;没有自种的蔬菜,要靠内地供应;也没有电,需要人工发电,条件十分艰苦。但他很满足,因为他已经当兵满8年了,还差4年就可转业安置回老家了。他跟我介绍了很多部队的情况,使我还未踏入部队的大门,便对部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鼓励我到部队后,努力学习文化,刻苦训练,争取考上军校,不要象他那样当专业军士。
终于,熬到了天亮,我起了床,穿好衣服。其实,我根本没睡,眼睛呆呆的看了一通宵房顶的房梁和油毛毡,连几根柱子都数清楚了。洗漱完毕后,我吃了母亲做的那碗再熟悉不过的肉丝面,但没有吃完,因为我根本没有胃口。早上8点多钟,乡里派来接我的三轮摩托车准时来到家门口,乡人民武装部部长亲自送我一个人去县城,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小心翼翼的跟父母亲道别后,提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背包袋就上了车。背包袋里有我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还有一套我参加高考时用过的高考复习丛书。这套书是我的精神支柱和寄托,我要把它带到部队去,好好复习,迎头赶上,东山再起,报高考落第之仇。
车子启动了,我强作笑容再一次跟父母亲挥手道别,父亲沉默寡言,母亲却早已泪眼婆娑了!车子越走越远,我依稀还能看到父母亲急速的向着车子行驶方向移动的身影。在这春寒料峭的早上,我的眼泪涮的流了下来!风刮在脸上,象刀割一样,特别是流了眼泪的双眼,在车子快速行驶卷起的大风催残下,格外的刺痛。
烂得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旁,一排排掉光了叶子的沙树和柳树,掠过我的眼前。在我家乡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上,这是最常见的两种树。透过一排排树的间隙,我清楚地看到了贫瘠的村庄,以及一处处低矮的农舍。我还睁大眼睛看了看鱼塘,鱼塘里残留着已经枯萎的荷叶,荷叶下还隐约有些鱼儿,三三两两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无精打采的游荡。我从小就酷爱荷花,爱吃莲蓬和藕尖。此刻,经历了冬雨的肆虐和寒风的摧残,荷儿已经花凋、叶落和茎折。空洞而黝黑的莲蓬耷拉着头,荷枝折断在荷塘冰水中,似傲骨仙姿,只露出水面上一小段金色的胴体,象一个坚强的哨兵,在瑟瑟寒风中顽强的伫立着,两眼目光炯炯的注视前方,守卫着生命的尊严!我很想下车,再看一眼这个村庄,再看一下这片土地,再看看这熟悉的荷塘,与这个村庄、这片土地、这些荷塘作一次告别。但最终没有实现,因为跟聚精会神驾驶着摩托车的乡人民武装部部长提出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从村子到县城,距离15公里,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车子载着我向着县人民武装部方向狂奔。一路上,我百感交集、思潮翻滚、感慨万千!我知道,我这一离开,家乡就成了故乡,父母亲就只剩下目送了。在一定的将来,父母亲的目送将成为一种常态,我回到家乡的次数将会逐渐减少,且会越来越少!回望自己走过的路,虽没有披星戴月、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但已是非常不容易。我从小就吃尽了苦头,经历了高考失败的至暗时刻。小时候,住的是茅草屋,天下大雨时,屋里便下小雨。我自小学伊始,家里就拿不出学费,为了每年的学费,我不知哭了多少次。每年总有部分时间,我家吃饭时就二个碗,一个盛饭的饭碗和一个装辣椒萝卜干或咸菜的菜碗。从小学到初中,我从未穿过新衣服。我5岁多就给家人煮饭,帮家里干农活,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种地、冬修水利、“双抢”等所有农活,我都悉数干过。从小学到初中,除了白天学习,剩下的时间,都是帮家里干农活。凌晨三、四点起床去“双抢”,晚上八、九点还在田地里干农活,回到家里后,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也依然没有晚饭吃,还得帮母亲一起做饭,打打下手。现在一回想起来,我就眼泪双流,心里特别难受。那年高考的惨败,我以泪洗面,悲伤过,痛苦过,沉沦过,但最终鼓起勇气,走了出来。那些年,父母亲相当不容易,自己也非常不容易!
到了县人民武装部,准备换军装时,我见到了接兵连长。接兵连长是个小个子,很威严,但在我眼里,他形象英俊,高大威武。县人民武装部通知我们,等一会儿,就要集合站队,清点人数后,交给这个新兵连长,然后带到遥远的广西边防部队。这时,我无意间看到了父母亲熟悉的身影。我并不知道,父母亲会从乡下赶过来,心情自然激动,却又十分难受。原来,我乘坐三轮摩托车出发后,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母亲,一路狂追过来。15公里坑坑洼洼的破烂公路,这么短的时间,就赶过来了,得有多大的干劲和毅力呀!对于父母亲这一举动,我既兴奋,又可怜!父亲买了包子和油条,要拿给我吃,那可是我们乡下人的奢侈品,我很想吃,但当作众人的面,我用力的摇了摇头。母亲买了水果,要我拿到路上吃,被我婉言谢绝了!
离集合站队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已换好了崭新的军装。突然,父亲叫住我,要我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一会。父亲用几张旧报纸铺在草地上,用颤抖的手拿出已经凉了的包子和油条,要我吃,我咬了一口油条,就没有再吃了。父亲说,“等会儿路上饿,吃一点吧,吃完了就该出发了。”父亲坐在我身旁,十分不舍地看着我,他要亲自看着我把包子和油条一口口吃下去。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想,在此之前,我吃的饭菜,大都是母亲做的。之后,我若再想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闻到家里的烟火气,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这些天来,我对我即将离开的家乡以及家乡这片熟悉的土地,有了深深的思念之情。这种思念,前所未有,就像一束蓬松草,在料峭的寒风中,迅速漫延开来!我的眼睛湿润了,但我强忍着泪水,我要坚强些,不能在父母亲面前哭泣,特别是母亲,已经伤心过度了,总是不停的用手绢擦拭眼睛的泪水。
父亲说,“到部队后注意身体,吃饱饭,好好干,干出点名堂来”。父亲的话,在这个寒冷的上午,听上去有些温暖。不知怎么的,那一刻,我眼睛有些湿润,心里突然间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动。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还是第一次这样对我说话,第一次这样关心我。在此之前,他很少关心我们,他只关心他自制的烟,那是他的“干粮”和命根子。那天,我与父亲其实并没有说几句话,大都数时间在沉默。我心里清楚,那天是我与父亲靠得最近的一次,父亲也许有很多的心里话要对我说,只是太多家长送子从军的场合不适宜罢了。
随着一声口哨声响起,送兵的车子启动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我打开车窗,向父母亲告别,父亲则大声叮嘱我:“到部队后好好干,干出点名堂来”。我使劲的点了点头。我想,这或许是父亲那几天一直想进我房间对我说的话吧!
我是家里长子,下有弟妹,家里十五、六亩田地,非常缺乏劳动力,是该我挑起家中重担的时候了,但我却屁股一拍就走人了,而且要离得远远的。儿子不能留在身边,还要去遥远的边防部队,父母亲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和身心煎熬!当时,由于中越边境还有枪炮声,战火硝烟还未散尽,父母亲害怕我到了部队以后,担心我会“光荣”了,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我了。但父母亲最终还是深明大义,毅然支持我到部队这所大学校、大熔炉里去锻炼,去摔打。
我就要离开家乡了,而且还要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异省他乡,去到一千多公里之外的祖国边防,心里自然十分难受。父母亲心里面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父母亲心里肯定是着急、紧张、焦灼,应该比我更难受吧!
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从军28年,我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祖国南疆,奉献给了广西千里边防,我时刻铭记父亲的教诲,爱军习武,摸爬滚打,刻苦训练,从战士、军校学员成长为正团职军官和正团职单位主官,多次获得嘉奖,4次荣立三等功,2次被评为优秀团级单位主官,多次获评优秀个人,在4个县(区)担任党(工)委常委(委员)、“班子”成员,受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转业后,我转业不转志,始终保持部队优良的战斗作风,始终保持冲锋的战斗姿态。转业这些年,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我成为了单位业务骨干,优秀军转干部,取得了一些成绩,获得了一些荣誉。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9年了。父亲可以安息了!……
作者简介:程奇伟,军转干部,曾在部队服役28年,上校军衔,现为省级机关公务员。爱好文学和写作,在中央、省部级报刊杂志发表200多篇文章,在部分微信公众平台发表文章100多篇。曾获得过全国和省级征文比赛一、二、三等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