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曾文2022-10-01 17:35:31

 

作者:曾文

 

  其实,我家也曾养过猫。

  记得,那是八十年代初期,自然灾害的余温尚存,苍白的天底下横扭躺着一条青白石板铺就的街,也许是营养没跟上,两边是歪歪斜斜的土瓦房,各家根据自身的不同实力垒土筑墙,于是有了墙高与墙低的参差不齐。陈年的瓦片,黝黑的墙面,上面刻满风雨的痕迹,裂开的身子彰显着饱经的沧桑。房顶间次铺盖着一些腐烂的稻草,大白天也时不时从长短不齐的稻草端头往下簌簌滴水,淋到老人头上,让人想到泪,淋到小孩头上,大家会用手一抹,开心地一笑。

  那时,因为责任到户,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街坊邻居都在为幸福暗地较劲,却又彼此面带微笑。总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幸福生活。这不,没几年,各家便有了余粮,土里也长出了生机勃勃的各种蔬菜,拿到场上,还可以换点钱,甚至每月凭肉票还能到食品站买点肉。

  国道319从街的那边来,又从街的这边延伸出去,消失不见。好奇为什么每天会有那么多川流不息的货车?还好奇它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还好奇究竟它能为我们运来些什么?听说是因为要想富,先修路。所以,我家毫不犹豫从热闹的街上搬到了充满灰尘的马路边。

  一天一天,日出日落。

  土里白菜绿,田头稻花香,枝头喜鹊闹,荷尖蜻蜓立。

  生活改善了,于是有了闲情,除了在房前地坝上搭起了葡萄架子,还在地坝边栽了指甲花,芍药,金银花等,花开时还引来了嗡嗡的蜜蜂,还有翩翩的蝴蝶呢。

  我妈不知道从哪里还弄回了一只猫。

  那猫,浑身金黄,黄里藏着一带一带的白,尖尖的耳朵,小巧的嘴,两边插着几根稀稀的胡须,肚子上肋骨根根凸出,清晰可见,四爪干枯,除了一对圆圆的,放着光的眼睛,我能想到的就是瘦骨嶙峋和骨瘦如柴了。

  我想,大概是我妈在哪里捡的它吧。不过,也说不准,因为人也胖不到哪里去啊。我只是担心它活不过来,于是就有点讨厌它死气沉沉的模样,不太理睬它。我妈倒是热心,像喂养孩子一样照顾它,有时甚至让我都有点嫉妒它的伙食。

  冬天到了,阴雨淅沥,北风呼啸,树叶在风中簌簌地抖,门也跟着呜呜地叫。它总是躲藏在炉子下面,蜷成一团,偶尔掉落到它身上的火石,除了让它惊慌地跳起,暂时离开火炉外,还有就是将它的毛秃成了东一团西一团,像极了人们说的癞子,完全让它丧失了美感。瑟缩于冬的寒冷,围坐在炉子旁边的我,也曾为了它的毛而顽固地将它从火炉下面拧起来,它只是将四肢缩成一团,任由我将它丢离火炉,在远处谷草窝里怯怯地望着我,将身子弯曲,狠狠地将头,前脚,后脚蜷在一起,待到我离开远了,又偷偷蜷到炉子下面去。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冬天终于过去了,春,来了。在我妈的精心照顾下,居然,猫活了过来,秃了的毛也长齐了,金黄里夹着白,软软的,像绒球,耳朵朝天直竖,脸仿佛圆了,胡须更精神了,根根向外,眼睛居然会传情了,明眸善睐,时不时还会溜到我脚边,将它的身子在我的裤腿上摩擦一下,“喵”一声,望着我,那眼神,像情人的眼,满是柔情。

  对它,我也渐渐没了厌恶,偶尔伸手摸摸它的身子,它呢,就势躺下,任由我抚摸,还张开腿,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有时摸摸它的头,它就将头努力靠向我,还故意将头往我手里拱,不知道是我的手在抚摸它的头,还是它的头在抚摸我的手。当然,有时兴致来了,它还会在我面前坐下来,将它的一只前爪伸出,掏我的裤腿,尾巴在身后如风中芦苇一般不断地左右婀娜摇晃,我呢,也会用手指去挑逗它的脚,它一会用一只爪子掏我的手,一会儿用双爪合抱,一下子,又突然跳开,远远地盯着我的手,一动不动,然后,又猛扑上来,咬着我的手指,仿佛到手的猎物,不断地撕咬,感觉得到,它没用力,因为我也曾握住它的头,将它嘴掰开,用手指感受过它虎牙的锋利……

  有了猫,日子仿佛更惬意了。每天上完学,厌恶公路上汽车昂扬而过扬起的漫天灰尘,总喜欢回到家,跟它嬉戏一番,感觉它从来就没有厌倦过我,只要我愿意,它就会兴高采烈地陪我玩。当然,我也会偷偷地将好吃的留给它。

  也许是吃得好了,猫越来越大了……

  突然,有一天,我妈对我说:猫要当妈妈了。我才发现它的肚子是要比原来鼓一些了,它走路是要比原来小心而慢一些了,虽然,它依然会跟我逗乐,不过,我也不会去提它的腿,拧它的脖子了,更多的是去摸它的头,摸它的背,有时,它躺下,我也会去摸摸它越来越鼓的肚子,感受一下肚里小猫的心跳,仿佛,那就是我的孩子一般。

  眼见着它的肚子越来越鼓,我想,应该是快要生了吧,因为,我妈在猪圈屋里专门搭了一层楼,用箩筐给它铺了一个窝,里面铺满谷草,还有软软的布条,猫也许是感受到新家的舒适,于是欣然搬了家。

  “猫,生了吗?”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妈打听。因为,我妈说了:“我是属虎的,不能看小猫,否则,大猫会将小猫吃了。”我不知道这个理由究竟从何而来,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有点厌恶我的属性了。不过,为了猫,我依然能管住自己,虽然心里满是好奇和渴望。

  “猫下了四只小猫。”我妈说。

  “猫睁开眼睛了。”我妈说。

  “猫有一只是黄色的,有两只是黑黄相间的,还有一只是黑的。”我妈说。

  “猫会主动吃奶了。”我妈说。

  ……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问一问。大猫每次听到我回家的声音,总会从它的窝里跳出来,用它的头拱一下我的手,用它的身子摩擦一下我的裤腿。我呢,总是蹲下来,用手在它的头上抚摸一下,然后,将好吃的摊在手心,放到它嘴前,它总是“喵”一声,然后,张开嘴,一下一下地咬,咬得很小心,也许是担心咬着我了吧。

  那是一个周末的中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略微枯黄的葡萄叶,在地上撒下一些斑驳的光影。

  我家那天改善伙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妈特地买了只鸭子,用酸萝卜炖了。我记不得我吃了好多,只记得末了我的碗里有了一大堆骨头。

  完了,我端了根小凳子坐到地坝上,将猫从窝里唤出,把骨头一根一根丢给它,对于我给的食物,猫总是吃得很欢,那次也不例外。

  喂完了,我将碗拿回到屋里,洗干净了,出来。

  “猫呢?”我问我妈。

 “公路对面吃草呢?” 我妈说。

  猫就蹲在公路那边的草丛里,正张开嘴,一根一根地咬草。

  “猫为什么要吃草呢?”

  ……

  我已记不得我妈说的什么理由,也没在意,心想,猫吃草,总有吃草的理由吧,我又何必干涉呢。反正,它吃了就会回来。

  “嘟~嘟~”

  一辆货车从马路的那头过来了,车后拖着漫天灰尘,魔鬼一般。

  猫依然蹲在草丛里,一下一下专心地咬青草。

  “咪咪,别动。猫咪,别动!”我对着猫喊。不知道是它听到我的叫声,还是汽车疾驰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它,它从草丛里抬起头,朝汽车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慌张地伏下头,瞄了一眼我,撒开腿就往回跑。

  “回去,回去!”我对着猫大叫。

  疾驰的车和惊慌的猫交集在了一起……

  汽车轰隆,扬长而过,一股灰尘从它的轮子边缘喷了出来,迷蒙了我的双眼,也迷茫了整条公路……

  我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灰尘。

  “猫呢?我的猫呢?”

  尘埃未尽,我跑向公路,猫爬在公路中间,后脚在不停地向前蹬,头贴在路上,纸片一般,眼睛,圆圆的,满是血,猩红的一摊,淌在路上……

  “猫!妈!妈!猫!猫!”我带着哭腔尖叫。

  我妈从屋里快步跑出来,看了一眼猫,迅速将我的眼睛捂住,一边将我往回拽,一边说:“快回去!”

  ……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猫。

  每天放学回家,猫窝里,总会不断传出“喵…喵…喵…”的小猫的叫唤,那声音很弱,却又很响亮,让我分明听到了思恋和饥饿。我的脚边,也总是空荡荡的……

  公路上,自行车铃声响起,那是每天卖牛奶的来了。我妈去订了一份,还专门去供销社买了一个奶瓶。

  我跟我妈说:“我来一起喂,可以吗?”我妈没有拒绝。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小猫,绒绒的毛,憨憨的模样,挤在一起,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我捧起一只,它睁大一对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眼角垂着长长的泪痕。其余三只也昂起头,伸长脖子,努力向上,望着我,也一模一样地垂着泪痕。

  我妈用手背试了一下奶温,然后将奶嘴放到猫嘴里,小猫迟疑片刻,便咕嘟咕嘟吃起来,仿佛旱了几年的苗突然遇到甘甜的雨露……

  吃饱后的猫相互挤在一起,头,枕着腿,腿,压着肚子,睡着了,嘴角甜甜地。

  小猫有救了!

  第二天,照例……

  第三天,窝里的布上满是屎,猫身上也是,仿佛在稀泥里滚过一般。我赶紧给它将布换掉。用纸巾将猫身子擦了又擦。

  第四天,窝里又满是“稀泥”,并且还少了一只。

  我妈说:死了。

  “那可怎么办呢?”

   “八娘家的猫也下了崽,把我家的猫给她家的猫喂喂吧。”我妈大悟似的说,“不过……”

  “好啊!好啊!赶紧吧。”

  小猫送走了,我把它们的窝重新打理了一下。我想着,要是它们长大了,以后回来,会有一个舒适的家。

  过了几天,八娘带话说,猫很好。

  再过了几天,八娘带话说,有一只小猫被大猫咬死了。

  ……

  我实在是不想听了,也怕听了……

  后来,在大家的努力下,路越来越宽,车越来越快,生活也越来越好了,我也长大了,将家从镇里搬到了城里。

  老家要拆迁了,要修机场。

  “那个窝还留不留?”我妈问了我好多次。

  生老病死,对经历过灾荒年的成年人而言,也许是见多不怪,可是,在我心里,却总也放不下,舍不了。

  “留着吧!”

  虽然,我再也没去看过那个窝,我家也再没养过猫。

 

  2022.9.30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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