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族往事
作者:低眉
小姨娘她们不上学后,做过不少的行当。卖棒冰,摘野菊花,拾泥螺,去洋口农场帮人家拾棉花……甚至是跟着我父亲去下海,捉趋浪鱼。
贩香瓜,也是一个行当。把香瓜从远处驮回来,再拉到公社门口卖。驮是用自行车驮,香瓜放在后座的两个虾箩里。姨娘她们要沿着皇岸,绕海岸线。到一个叫角斜的地方去。皇岸有名字的,叫范公堤,范仲淹筑的。无风也起沙,有风沙飞扬,好像一个古战场。卖瓜是用拖车拉着去,步行。中间要过一座很拱的桥。一个高墩。
那时候,我们当地是没有香瓜的。还没分田到户。生产队里所有的田都用来种粮饭。没有谁会想到种香瓜。甚至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香瓜这一样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角斜就有。
我自然是不能够体谅到姨娘们的艰辛。只觉得有趣和兴奋。我是那么的期盼早点看到香瓜的样子。在公社门口卖瓜一定也很有趣。另外,肯定不可能所有的瓜都会被卖掉。这样,有香瓜吃也是一件肯定的事。什么时候,都少不了我的好处。所以,贩香瓜是姨娘她们的苦交易,却不是我的。
我也没有去卖瓜。其实我很想跟着去,可是她们不带。好像姨娘她们也只贩了一车。后来就不贩了。是什么原因呢,我也没有问。具体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也许她们贩瓜,也只是为了好玩吧。亦或者,是为了吃。唉,这个夜晚,我想起这些事,距离我不近也不远,隔了一层烟。好多的事情,虽然只隔了一层烟,这个烟你是没办法把它扒拉掉的。烟吹远了,事情也吹远了。好像天上飞过白鹭,你看到的,根本就只有天空,没有鸟。其实白鹭真的已经来过了。
钱是没有擒多少。角斜,她们也没有因为贩瓜再去。后来去,是为了别的事,不再是为了贩瓜。瓜,是一种多么好玩的物事,又香,又甜,憨头憨脑。我想和瓜开开玩笑。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反而心情黯淡呢。
好的香瓜,拿在手上,发出来的那种异香,跟兰花差不多。我也是后来碰到兰花才想起。香喷喷,这个词,我早就自己证悟了。香瓜就是我的老师。香,真是一种能养育魂魄的味道。在乡下,总有一些香味能令你异动,刻骨铭心。芄兰开花的味道,蚕豆开花的味道,槐树开花的味道,多么奇异,媚得动人心魄。前提是你要闻得出。有一年春天,我匆匆经过爸爸家的沟渠,一下车就有一小队蚕豆花的味道袭击了我,春天的味道,田野的味道。我差点就被香味击晕。
我问爸爸:这几天什么东西这么香?
爸爸说:没有。
如果一个人,他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都尝过,可还是觉得填不满,总是缺一角。我敢说,缺的那一角,可以用三种东西来填上。一种是云烟,一种是香气。还有一种,是爱。香气就是这么厉害。它是魂魄想吃的东西。魂魄不靠吃肉食。
“设一香一灯一几一榻而已,坐处不欲太明,太明则伤魂,不欲太暗,太暗则伤魄。”具体说来,云烟是魄想吃的东西,香气是魂想吃的东西。爱是魂魄都想吃的东西。魄想吃爱的肉体,魂想吃爱的精神。
唉,我也是真会,麻田头牵到菜田头。下面该说到种香瓜了。是的,不久就分田到户。我妈妈开始种香瓜。我们那,什么新奇东西都是从我妈妈开始种起的,方圆十里,都是我妈妈来起头。真的不骗你。
我妈种香瓜,用的就是姨娘她们贩香瓜吃完留下来的籽。好玩的是收瓜籽。头年夏天吃的香瓜瓤子淘尽,挑饱满的,晒干,和加了草木灰的泥,成饼状,贴墙角。
那些瓜,也不知原本叫些什么,反正到我们这里,就有了我们的叫法。白皮瓜,黄皮瓜,黑皮瓜。就这样。各瓜各脾气。种的人懂,我不懂。但是吃瓜我内行。白皮瓜肉实,黑皮瓜脆,黄皮瓜香。
我怀疑其实我们这地早就有香瓜了,只是我没见过而已。我这么说也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小时常听有把老人开玩笑叫成老香瓜的。“马家有个老香瓜。”意思是马家有个老人,很老了,很老很老很老了,老得都熟透了,透熟透熟了。手一弹,就会听到瓤子响的那种熟,汤瓤的熟。瓜瓤都熟成汤了。叫人老香瓜大不敬。一般不当面叫,除非骂架。“个老不死的,老香瓜!”这是很厉害的骂人话了。可以想见被骂之人,齿牙松脱,摇头豁浪的样子。垂垂老矣。
所以你看,当地肯定出过香瓜的。不然,老香瓜的言词,从哪里来的。
还有,强扭的瓜不甜。也是被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都渗透到语言里来了。可见是有过跟瓜的接触。
分田到户以后,种瓜的人家日渐增多。发展到后来,家家有瓜。香瓜,黄瓜,牛角瓜,水汪瓜,冬瓜,南瓜,匏瓜,葫芦瓜,西瓜,汤瓢。各色各样,应接不暇。那没有东西吃的苦时代,终于过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物产的丰富,还是原本语言的流传,亦或者是人本身长大了开始留心,瓜的语言,和我们的日脚紧紧相连。人矮而胖,叫矮冬瓜。母亲怀抱里睡熟的婴孩,也是冬瓜。“睡得像个冬瓜。”吃饱了的小孩肚子,圆滚滚,是西瓜肚子。说话做事不踏实,打滑,走花乱滚,叫入大匏。匏瓜,老熟之后一破两半,做水瓢。如何说话做事走花乱滚就是入大匏了呢?被人家这样戏说,匏瓜可真倒霉。
瓜族的往事,说说有一箩筐,恐怕还说不完。记得我因为黄瓜,被妈妈绑过。她留了一个黄瓜做种的。也跟我说过这个黄瓜不能摘。后来这个黄瓜莫名其妙就没有了。妈妈认定是我摘的。可是我真的没有。于是绑我,在我的树上。(这真是一个耻辱。)还说要打。还威胁弟弟,要他承认,瓜被姐姐偷了一起吃掉了。弟弟没有承认。因为我们确实没有偷。
后来,我们种在东沟岸上的牛角瓜也没有了。牛角瓜,也是我们取的,不知在别处叫个啥。反正它长得像牛角就是了。弯弯的,起棱的。生吃不好,瓤子苦的。做瓜菜蛮好。切成瓜菜,用盐麻麻,控好水,浇上菜油。夏天的夜晚,在门口大场上,过过粥,看看霞,神仙日子。
这才知道瓜是被人偷掉了。经过种种事体,冤枉对接,偷瓜的人竟被找到了。是马霞的哥哥找出来的。也是一个熟人,脚印特别大。他自己交代说黄瓜也是他偷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也没什么,反正我也忘掉了被绑的事。
那时候,偷个瓜,摘个桃,都是小意思。不要说别人了,就是我自己,也偷过不少的。长长的小时候,蕃芋,桃子,菱角,葡萄,水汪瓜,我们都偷过。带我偷的人,有两个姨娘,小姑姑,细丫,甚至我妈妈。有时候还偷得堂而皇之,呼啸来往。比如偷葡萄,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小孩,都去唐家偷。其实唐家也知道。他们也不管。看到了只笑笑。是苦笑,我想。又或者,他们也知道,那个葡萄不好吃。专门长了留给我们偷的。
别人偷我们的,我们偷别人的。都不是小偷。要进人家里,偷钱物,就是正式的小偷了。因此虽然我们经常偷东西,但都不是正式的小偷。偷黄瓜,偷葡萄,偷菱角,我们的小偷偷小摸摸,也有一箩筐的事迹。
唉,什么时候再去过几天偷东西的日子,就好了。
作者简介:低眉,江苏如东人。出版有《纸上的故乡》《缓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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