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也说萝卜青菜(外一篇)

娄炳成2022-08-14 13:32:14

也说萝卜青菜(外一篇)

 

作者:娄炳成

 

  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知道,改革开放以前,曾经有过一些年份,食品匮乏,有啥吃啥,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几乎没有挑剔选择的余地。陇南民歌有句唱词说道:麻布口袋当衣裳,萝卜青菜度饥荒。是说在生活困难的年景,麻布口袋、萝卜青菜都是好东西,可以遮体果腹。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家住在黑龙江虎林县一个国营农场里,长期以玉米为主食,几乎顿顿喝玉米粥,吃玉米碴子,最好的就是用玉米饼夹上只放了咸盐的萝卜缨子,折叠成合页,烙熟了吃,虽然顿顿吃会倒胃口,破坏食欲,但也是上好的食品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在县城上中学,学校大灶上吃的最多的蔬菜有两样,一是初夏时节,顿顿吃水煮水萝卜,一大锅煮熟了,浇上一勺生清油,看似飘满了油花,实则没有一点油水;萝卜这东西最大的功效,就是具有很强的助消化作用,本来就没有什么油水,又是每顿四两主食的定量,让水萝卜在肚子里一折腾,两小时之后就又饥肠辘辘了。还有一样,是秋天以后顿顿都吃洋芋,或炒丝炒片,或烩菜,或下到面条面片里,或烧酸菜洋芋汤,半为主粮,半为蔬菜,上顿接下顿,吃得人胃酸。

 

  我在农村插队锻炼那会儿,由于长时间从事强体力劳动,既没有油水,又吃不到蔬菜,手上就经常掉皮。有天傍晚,一位知青战友说,他发现了一地绿茵茵的青菜。于是我们半夜三更偷来,连夜炒着吃。大家混抢,第一口就吐了,苦得钻心!天刚亮,就听一个老农民在地边高声叫骂:哪个贼娃子偷了我的旱烟叶?——原来我们偷食的是苦不堪言的绿色烟草。


  小时候物质生活贫乏,少油,缺肉,一家七口的饭桌上,常常只有些许山野菜,或一碟泡菜。外婆经常把各种青菜的老叶子、老帮子,大致切一下,装在坛子里,一个月后就腌制成了酸泡菜,用来下饭,非常开胃。后来电视娱乐节目里曾经出现过一句经典台词:“翠花,上酸菜”,大概是因为引起许多过来人怀旧的共鸣,而得以流行。

 

  我小时候吃过一种青菜,叫作甜杆菜,它的根部可用来熬糖,但当地农民没有熬糖的技术,大量种植了,只为了吃它的叶杆。甜杆菜的叶杆虽然又粗又阔,浓浓密密,但十分青嫩,长到半尺高的时候,采回家,煮熟后晾冷,用咸盐蒜泥凉拌,清香可口,妙不可言。半个世纪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和吃过这种又青又嫩的甜杆菜了,很想念的。

 

  我在成年以前,一直随同父母亲居住在高寒地区,吃到的青菜的种类不是很多。倒是山野菜,吃过很多的品种,蕨菜、露韭、荠荠菜、麦麦菜、苦苣菜、苦苦菜、马英子、灰灰菜、青蒿、苜蓿、豆巅、荞苗、竹笋、鸡娃菜、五爪菜等等,虽都是山野菜,但大都是青绿色的。我真正吃到花色品种多样的蔬菜,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父亲离休后,同母亲一起在住房两侧开了三块地,种的菜品种很多,有西红柿、茄子、豆角(四季豆、豇豆、扁豆)、辣椒、黄瓜、丝瓜、萝卜等等,样数虽多,但都是按照农时季节,一茬茬地种,一茬茬地收。蔬菜按季节一泼一泼地成熟,可是多了全家就吃不了,譬如西红柿,吃不了就喂鸡、鸭、兔子和猪,时间长了,连鸡、鸭、兔子和猪也会拒食,就三分钱一斤,廉价得不能再廉价,卖给电厂的大灶上。母亲感慨道:一千斤也就卖三十块钱,去掉种子、抽水的电费、肥料和出的力气,等于赔本。父亲却说:不管咋样,总比扔了强吧,我们种菜原就没指望着换钱。


  如今居住在城市里,春夏时节,市面上的山野菜只能见到三四种,却也备受青睐。我们陇南农户家庭种植的萝卜青菜,一年四季都有,比那些价格昂贵的大棚里种植的大菜,更受欢迎。长萝卜,圆萝卜,“心灵美”,水萝卜,胡萝卜,脆萝卜,小白菜,小油菜,菠菜,芹菜,香菜,包心菜,青椒,蒜苗,绿葱等等,统归于萝卜青菜,都是大众化的家常菜,价格相对便宜,其营养价值一点也不逊于那些大菜。

 

  世界上,最能辨别蔬菜好坏优劣的是兔子和虫子,凡是兔子和虫子喜欢吃的,都是人类喜欢吃的,有毒的,不能食用的,兔子和虫子绝不去光顾。人们在早期的采集活动中,辨别植物是否能食用,主要是观察兔子和虫子吃不吃。市面上销售的萝卜青菜,由于成本低廉,价格不高,大都不需要使用农药,成了兔子和虫子的最爱,因而也就成了人们的最爱。懂行的人看到蔬菜上有豁口,有虫眼,就知道那是好菜,没有污染,可以放心食用。而那些生长在大棚里的,光亮得如同工艺品一般,却不见得就是好菜。

 

  现在,那些吃厌了大鱼大肉的人们,惧怕患上“现代文明病”,节食减肥,再次回味起了萝卜青菜的素洁、清淡、可口,萝卜青菜成了生态食物,成了原生蔬菜首选的宠儿。萝卜青菜再次得以受宠,刺激了大规模的种植和市场供应,大清早去菜市场,抬眼一看,铺天盖地都是鲜嫩的萝卜青菜,品种多,数量多,却不愁销售,没有存放久了变蔫巴变坏的。过去做酸菜,都是老菜帮子、老菜叶子,现在用新鲜的元根、包心菜、芹菜,或山野菜苦苣。最美莫过酸菜家常饭,下面条面片,造酸菜粉丝汤,炖酸菜鱼,单纯清炒,炒酸菜粉条,做酸菜牛肉面,味道鲜美,清香扑鼻,那真叫一个爽!

 

  由萝卜青菜,引申出了一句民间俗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句话的本意是说,人的口味各不相同,完全依照个人的爱好取舍;但它可以概括的内容实在太多,是一个十分宽泛的话题。就拿台湾某著名作家来说,就宣称自己不喜欢金庸的通俗武侠传奇小说,认为那是非正统,不能算作文学;而认为自己搞的纯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比喻金庸的作品是“二胡”,是演奏“下里巴人”的“低档”乐器;而自己写的作品是“小提琴、大提琴”,是演奏“阳春白雪”的“高级”乐器。恰恰是这位著名作家的这个比喻,驳斥了他自己。“二胡”是民族乐器,“小提琴、大提琴”是西洋乐器,不属于同一类型,没有可比性;“二胡”只能和“二胡”比,“小提琴、大提琴”也只能与“小提琴、大提琴”比。硬要用“小提琴、大提琴”的“高雅”,去反证、说明“二胡”的“低俗”,实在是没有道理。就像“猫”只能比“猫”、“狗”只能比“狗”一样,倘若用“猫”“狗”相比,去发证、说明“猫”或“狗”孰优孰劣,就会让人笑掉大牙。既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不能用“萝卜”去否定“青菜”,或用“青菜”去否定“萝卜”;“萝卜青菜”都是好东西,你单纯喜欢那样,那是你的事情,但你不能强迫别人也去喜欢你自己喜欢的、不喜欢你自己不喜欢的,与你的口味完全一致。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开春满园”,你不能说牡丹华贵,就让满世界都只开牡丹;牡丹与满天星、与格桑花、与蒲公英花,没有贵贱之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形状大小颜色不同,同样都是美丽的花朵。四大菜系,菜品多多;农家小吃,花样百出。“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只有个人爱好,个人取舍,没有孰优孰劣,谁高谁低。世界是多元的,千姿百态的,“万类霜天竞自由”,我们既不能做“井底之蛙”,也不能“画地为牢”。

 

  归结到萝卜青菜上,有好事者作打油诗,道:“萝卜青菜,大众蔬菜;营养丰富,绿色无害;无需大棚,到处能栽;家家都吃,人人都爱。”虽然都是一些大白话,却也说出了萝卜青菜的本质,道出了大众对萝卜青菜的青睐。萝卜青菜虽然很普通,很常见,很廉价,但并不低贱,也绝不是俗不可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餐桌上都离不开它,与五谷杂粮一道,滋养着我们的生命,芸芸众生,谁也不敢藐视它,嫌弃它。

 

有感于好为人师

 

  坦率地说,就连好为人师的人也反感好为人师的人。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在以自己扮演的社会角色,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说着各自传统保留剧本里早已经成为陈词滥调的台词,而且还津津乐道,很少有人以本色、本真、本我说自己的话。政客引用领袖、大政治人物的语录;文学家、诗人引用文学巨匠、大诗人的诗文;心理医生引用哲学家、创始人和大师的警句;中医师开口闭口《黄帝内径》阴阳五行;佛道弟子逢人就讲《金刚经》《道德经》等等,都以一副教师爷的可憎嘴脸,有教无类,诲人不倦,企图以自己所掌握的一知半解的零星知识,去影响他人,改变他人,甚至改变世界。

 

  殊不知,此类语录、诗文、警句、经典,说予识文断字的人听,识文断字的人自会在古籍中读到,并且有属于自己的认知,无需要再去听看“二倒贩子”的“二手货”;说予文盲听,文盲不知所云,无异于对牛弹琴。然而,理发的看头,擦鞋的看脚,守大门的就看路人是否一脚踏进门槛里来——已经形成职业习惯、有着思维定势、好为人师的道德警察从来都认为,自己一贯正确,永远正确,是真理的代言人,真理的化身,哪怕他们在鹦鹉学舌、贩卖的是拾人牙慧的嗟来之食。

 

  更有甚者,此类人常常教导别人:要学会倾听。也就是说,此类人往往把自己置身于教师爷的地位,凌驾于别人之上,而视其他人都是他的学生,都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听其咧咧。师道尊严,学生得无条件地服从,无论饥饱,无论是否有需求,都得任其填鸭、教诲、洗脑,否则就是不懂得尊重人,就是没有修养、粗鄙无知。事情就怕反过来理解,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类人的所作所为,恰恰证明了他本人才是他所鄙视、反感的对象。

 

  诚然,每一个读书人都要阅读文史哲经,以贤哲的思想发现、理论知识去武装自己、充实自己、提升自己。然而,读书人中除了极少数人从事了教师这种职业,不得不为他人授业解惑之外,绝大多数人都从事着不同的职业,在不同的社会分工领域做着自己的事业。在干着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再去跨行业、跨职业范围,去参合教师的行当,挤进教师的队伍,充当教师的角色,就显得不伦不类,不尴不尬,不知其可了。

 

  天地君亲师。为人师者,何等神圣,何其尊贵,不是所有的人想为就可以为之的。读书,最本质的意义是提高自己,自我修身养性,学以致用,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如果读书是为了当老师,为了去教育别人,提升别人,恨人不争,怒人不幸,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救世主的位置上,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的社会定位在哪里,是什么,本末倒置,着实令人生厌了。

 

  文化人的老祖宗孔老夫子,一生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却并不令人生厌。关键是他老人家不以“马列主义老太太”自居,不做街巷佩戴红袖标的以监督别人为己任的“老大妈”,而是以自己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言行一致的所作所为,言传身教,率先垂范,从而影响他人、影响后人的。试问,我们何德何能,仅凭学到的先哲的片言只语、零头八碎、一知半解的经典话语,就腆着脸皮去从事孔老夫子的职业,取代孔老夫子的作用,以再生的孔老夫子自居?

 

  美国总统尼克松对毛主席说:您改变了世界。毛主席回答说:我没有改变世界,也就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一代伟人,曾经改变了现代世界的格局,竟然如此谦虚。相比之下,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井底之蛙,是夜郎国的国民,竟敢以沧海一粟的屑小本领,自不量力,而且人微言轻,还总想着去改变他人,改变世界。

 

  书籍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而是用来阅读的;学问不是用来卖弄的,而是用来提升自我认知能力的;知识不是用来教诲别人的,而是用来指导自己实践的。既使反对好为人师的笔者,也不得不引用《孟子·离娄下》的原话来说明问题:“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就连师心自用,都被认为是自以为是,更何况好为人师,以教育者自居。有的人连自己的子女都教育不好,遑论去教育别人。

 

  作为读书人,我们读书的最初目的是改变自己,本着初心,我们不断改变自己,使自己更有自知之明,更好地调整自己的社会定位,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足够了。要说探索,那就是去探索我们生命存在的意义。如果非要给我们的生命附以一种意义的话,那这种意义便是活着本身。作为单个的人,你为自己活着;作为社会的人,你既为自己活着,又为别人活着;作为生物的人,你为活着而活着。为自己,你活得愉快就行了;为别人,你活得让别人愉快也更伟大。不要企图去影响、改变别人,更不要企图去改变世界。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能够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做好真实的自己,就很不错了。天未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可能降大任于斯人。我们只是万紫千红里一朵小小的花,只是万木丛中一棵很不起眼的草灌,只能随着宏大的风景而成风景,有我们不多,没我们不少,就连大煞风景的资格都没有。只要不败坏自己,能让路人瞧上一眼,就很万幸,就是不幸之大幸了……

 

  作者简介:娄炳成,男,甘肃省陇南市人大常委会退休干部,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担任过陇南地区文联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等职,从事文学创作近50年,在报刊杂志、文学网站发表小说、散文、戏剧、红学评论、文艺评论等作品300万字以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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