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里避暑
作者:低眉
若论养露水,则没有比竹枝更合适的了。见过清早竹叶上的一滴露,凝在叶尖上。凝,露,这些字,光想想也能体会出它的好。洁清,精华,天上来。并非人间物事。
竹子实在是有清气的。它是可以化浊气于无形的事物,太极图里的白和阴。所以筝、箫、笛子、竹板、笙,高渐离击的筑,古中国很多乐器都是竹子变的。竹子体内住有古中国的灵魂,绿的,翠的,圆的,有水气的,醇的,人心上流过,沙漠变绿洲。在夏天,若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帘子拉上,听听竹子音声,一动不动,鱼一样,静着。养气,淬火。米粥汤,豆腐皮,皆结了一层。人亦已定下来,润起来。玉一样。都是竹子养的。
所以炎夏,最爱竹子里避暑。我说的是听竹乐器的声音,筝。古筝而今已是一个大众乐器了,不小众了。可我还是爱,尤其夏天。我爱它,是因为我爱它。早就爱着它了。跟大众小众无关。
其实音乐,很多时候我是不能听的。有些音乐,我是说,别的跟竹子无关的有些音乐,非常的轻柔,嗯,非常的夜晚,很多的细节和词语,花纹一般从声音里镂刻了出来……弄得人既心疼又温柔,悲凉的瞬间就像寂静,和生死。有时又简直一腔热血的,不管不顾了。孤勇。感觉我的很多决定,都是在听着某一类型音乐的时候完成的。而最终发现,都是一些错误的决定。具体我就不展开来讲了,跟竹子没多少关系。你只要知道,多年以来,有些音乐,我刻意不听了。我觉得我可以不要它就能到达自足的平静。而要了它,便唤醒了内心的业障。那些有旋律的声音,就像一个袋囊,它里面装满了花纹一般的细节,等待收割的语词,饱满谷穗,从前的种种过往与疼痛,奔腾的江河与坦然的平原,都由音乐带来的静寂唤醒。
我从来都知道,我依然一如既往的脆弱,会被音乐打败。只有竹乐器是例外。它重建我。润养我。坚固我。白日里种种的蹈空与奔命中耗掉的心神,甚至被那些激愤狂野的音乐消掉的光,被那些温柔得要人命忧郁而视死如归的缠绵音声靡靡之音废掉的弱电,皆由夜晚的灯下竹制的声音弥补与浇灌,一点一滴,团团而聚。升起的活气,缓缓浇筑。而坚心。坚定心神和后背。竹器是我的灵魂工程师。藕段是哪吒的手臂。
在我的字典里,禅竹二字,一回事。一座寺庙,有竹林,没竹林,完全不同的。因为竹子六根清静。竹子大概是除了莲花之外最清静的植物了吧。有朝一日,若能化竹,自然便悟到了禅滋味。茶禅一味,竹禅也一味。清,净,空,定,而境外之韵无穷。所谓的禅房花木深,这禅房外的花木,难道还有比丛竹更深的了吗?芭蕉荫是大,但肥。紫藤也有气,可那是官人家的花,禅者不宜。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明明是悟者写出来的。鸟性也是山光的一部分。你说山光能不能悦鸟性。浑然一体,互悦。潭影空境,见者亦起内摩之意,心如空潭。这一切的一切,若是少了一片竹林的光影,该多么扫兴。白光光的一片,恰如当头棒喝,而又不证。白挨一棒。蠢哭了。若是没有竹林,你会被寺庙蠢哭。
够多么幸福,炎夏的日脚,这世上还有一种叫竹子的事物,给我念想。装作有一片竹林。想想就高兴。
竹子是我最早相处的事物。恐怕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和它处了。屋后有一片竹林。元宝屋的土墙上四方方的一个洞。洞里塞着草。这个洞其实是窗户的意思。墙打好了挖出来的。春天的早晨,鸟在竹林里说话。真好听啊。长的,短的,拐弯的,单纯的,华丽丽的。各鸟各声腔。有感情。滴翠。我睁开眼睛,睡在白白的帐子里。我知道是早晨了。妈妈不一定在家,也许上工去了。我一个人。又听一会儿鸟说话,有说有唱的。鸟声音太好听了。竹林也美。有时能听到竹叶子娑娑娑娑的声音。风也从窗户洞里吹进来,吹进我们的白帐子,有竹子气。
其实家家户户都应当有一片竹林。每一个小伢“十三朝”的那一天,外婆家都要给他送竹子。这是规矩。我屋后这片竹林就是外婆家送给我的。长得特别好。比奶奶家后头的竹林好。多,高,绿。不知为什门儿别家的竹林就没我家的好。有的人家竟没有。恐怕太小器了,一大块地,不舍得光种竹子。但是我家就舍得。太好了。太爱了。窗户外一大片竹林,天天住天堂。外婆家的西桥头也有一片竹林,比我家更大。到而今我还常常梦到。有一个梦是竹林里出发开始,到看见山洞里住着小姨娘为止。心上一疼,惊醒了。小姨娘没有了的那几年,常常梦见这竹林。
我真的好爱竹。小时候黄瘦单薄。家里给我去道士家寄了名。我的寄名叫竹池。妈妈回来说给我这个名字。一直记到而今。我买的第一张明信片,就是一片竹林。那是十三岁时候的事了。明信片刚刚流行。那张明信片太好了,实在是很欢喜的,一片竹林的特写,根根竹子都挺直。忍不住买了。虽然我没钱。一个农村来的穷学生,还寄宿。同学都是街上伢儿。但是也不管了。我从有限的零花钱里挤出了这张明信片,竹林。
其实我儿子也应当有一片竹林。他“十三朝”我父母也送了竹子,紫竹。可是我公公婆婆在那竹林里另种了好多东西,蚕豆,菜,各种。那竹子竟没有长好。我是很有遗憾的。
总之这荒凉旷大的海滨幸亏有这么一个规矩。每个小伢都要有自己的竹。于是把这个空旷蛮荒的野气地方改造得有点文气起来。越发的有风气了。一块土地有一块土地的风气。土地上所有的事物相互影响,共同酿造出来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就是风气。人心和万物一起,影响着一块土地上的风气。世间万物,都有神性。一块土地的风气,是神性作用于人性和众生,凝聚漂浮在上空的东西。它是无形的,却一定能被居住在大地上的事物确切感知。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掘港街上到处奔命,看房。想要一个可以有竹林的居住。德禾御景有一个人家,是联排别墅的西边套。院子是竹林做的。有石桌石凳。我真是想要这个房子,但人家又不卖。遍寻而不得。总是不就巧。于是作罢。
我想要的竹林是可以在静静的深夜独坐的竹林,邀白月亮喝一杯的竹林,石凳上承露的竹林。不是摆在案头的盆景。没有就没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在不能预知前方道路的基础上,还是要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作者简介:低眉,江苏如东人,散文作家,诗人。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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