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移山填海架子车

娄炳成2022-08-01 15:53:57

       架子车,也叫人力车,是改革开放以前,除了自行车、三轮车、独轮车、手推车等非机动车辆之外,农民所拥有的数量最大的用于农业生产运输和日常生活的私家车,与如今名副其实的私家车的功用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幅永远难以磨灭的画面:无数杆红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飘舞,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在热火朝天地集体劳动,架子车的洪流长队,汹涌澎湃,车轮滚滚,川流不息,推走一座座土石山丘,拉来一片片沃野平畴。即便是在梦中,我也会梦见自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依然拉着当年沉重的架子车,奔跑在广袤的大地上,穿梭在绿色的原野里。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农村插队锻炼,使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两年零八个月当农民的宝贵历程,作为生产生活中的朋友和助手,架子车和我有过亲密无间的关系。当时农村的生产生活运输工具,主要是人力车,陇南民间俗称“架子车”。这种架子车是用很硬实的青钢木或桦木等木料做成的,两边装有两个比自行车轮胎要粗一个号的轮子,两根长而平直的车把,中间有一根结实的攀绳。人拉车时,站在两个车把的中间,两手握住车把,肩上套上攀绳,弓腰、曲腿、蹬脚,向前使劲,拉动车辆前行;如果车上装的东西较轻,也可以推着走。

       架子车作为农村最为普遍的人力运输车辆,承载着改革开放以前人们最为丰富的历史记忆。从那一辆辆形式粗糙的架子车上,总能看到农民最质朴的身影、最感人的劳动场面。在农村,架子车和耕牛一样受到爱戴。耕牛要吃草,要细心呵护,架子车只要车胎打足了气,可以任人驱驰,用起来比那牛劲上来就会使倔的牛更加得心应手,体现了人力与运输工具的完美结合。

       架子车在劳动生产、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极为重要,春耕春播时,往地里运送肥料;夏收秋收时,往村里运送收割的庄稼;修水平梯田时,拉石方土方;给粮食部门徼售公购粮;到深山老林里去砍柴火;盖房子时拉土拉沙;生产队挖了洋芋就地分配给社员,也需要运回家去,等等,无时不用,无处不用,成了生产生活的主要依靠运输工具。当时一副架子车的轱辘八十元,还得用木材,请木匠来做车厢,辕杆,挡板,农民家家户户节衣缩食,积攒数年,才能置办一辆。

       那时间,我所插队锻炼的农村,一个强壮劳力出工一天,可以挣到十分工分;如果拉上自己的架子车出工,就可以再追加十分工分,相当于家里两个强壮劳力同时出工。作为插队知青,我们同样离不开架子车,我回家对父亲专门讲了这件事,父亲说家里情况你是知道的,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买一辆架子车实在没法办到。但父亲还是想办法,以他工作需要的名义,向正在修建水电站的单位借了一辆架子车,而且还是崭新的,供我使用。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一个集体英雄主义、战天斗地、激情燃烧的年代。农业学大寨,修水库,修灌溉渠,修梯田,当时叫“修大寨田”或“海绵田”,在全国轰轰烈烈,我所插队锻炼的后坝生产大队亦不例外,农闲时间的冬季尤其热火朝天。现在的许多良田耕地,都是那时间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成果。

       有一次,在农田基建工地上,我和一个叫路成的中年社员比赛拉架子车,看谁跑的趟数多。在拉到十八车时,我俩还是平局,后来我就体力不支,逐渐落后了。路成很得意,嘲笑我是乌龟。我就说,你拉的趟数比我再多也没用,都是二十分工分,我的二十分和你的二十分不一样。路成不解,问我,都是二十分,咋就不一样?我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那二十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路成立马泄气了,不再夸耀。

       修大寨田,拉一天架子车,饥肠辘辘不说,而且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难受,队长却说,收工时,给林管局综合厂拉河沙,一架子车两元,一元六角上缴生产队,给你们记十分工分,自己落四毛,当场兑现,你们干不干?为了再挣十分工分,尤其是那四毛钱的现金(当时一个强壮劳力劳动一天所挣的十分工分的工值是一角四分钱),大家没有不干的。于是,就忍饥挨饿,咬紧牙关,将一架子车河沙拉到几公里路外的目的地,领了四毛钱,用三毛钱在林管局招待所买一个半斤重的馒头,打一份菜,改善一下寡肠寡肚的生活,吃毕还猛喝两大碗什么也没有的高汤;用剩下的一毛钱买两包“经济”牌烟卷,回到村里天已经黑定了,合衣躺上床就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凌晨,被村头老柏树上轰然响起的上工的钟声唤醒。

       我们知青都是自己做饭,最大的问题是燃料得不到保障。那时间还不使用煤,得到四十华里以外的寡子沟去砍柴火。每次去砍柴火,都要使用架子车,两人一辆,多人搭帮,砍了柴火,装满架子车,用绳子捆紧,两人前拉后推,需要两天一夜,才能将一架子车柴火拉到村里。两个人使用,烧不了多长时间,又得去。倘若没有架子车,靠人背,生活就无法维持。一年四季,只有两种情况生产队才给准假,一个是生病无法参加劳动;另一个就是去砍柴火,不解决这个后顾之忧,那也是要影响参加劳动的。

       我插队锻炼的这一片地域,中青年妇女个个都拉架子车,我一个外地朋友来看望我,看见妇女拉架子车,很惊叹。我们司空见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后坝大队还组织了一个“铁姑娘架子车队”,修水平梯田大会战,就冲在劳动第一线。“铁姑娘架子车队”的队员都是清一色的女青年,女共青团员,队长名字叫苏秀,身材高挑丰满,面相漂亮,让人不敢相信,她拉起架子车来胜过一个强壮劳力的男子汉。在一次修水平梯田拉土方时,挖了土方的山体垮塌,正好将苏秀埋了。等大家伙将她从土方里扒拉出来,七窍都被黄土塞满,早没气了。可惜了这位长相好、又能干的姑娘,刚满二十岁,还没找婆家呢!

       修梯田最火热的时段正是我插队锻炼的时期,那时县上组织不少工作队常驻各大队监督指导,以生产大队为单位搞大会战,无论酷暑和寒冬,都不间断,早上天蒙蒙亮就出工,晚上天黑才收工,两餐都在工地吃,自带碗筷,由生产小队安排两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做好饭后担到工地上,分给每个劳力,饭食是馒头加稀粥、干面或切成菱形的汤面片。为了鼓舞士气,制造气氛,业余文艺宣传队还时常进入田间地头,向劳动的人群表演以战天斗地、改造山河为内容的文艺节目。一九七四、七五年,我们和农民一道,夏顶烈日,冬迎寒风,两头摸黑,长时间战斗在工地上,几乎得不到休息,劳动强度之大,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

       修梯田是力气活,没有什么技术性可言,适合我们这些半大小伙子干,和强壮劳力搭伙,拉架子车运土方就是我们这些腿脚灵活的半大小伙子们的事,干一天,与架子车一并计算也是二十分工分。当时省上的一位主要大领导极左,不让农民过年,说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于是,整个春节,我们都在修水平梯田的工地上劳动。我们知青和农民一样,在大会战的工地上,拉着架子车“过革命化的春节”,都敢怒不敢言。一个冬天下来,汗渍将棉袄里面的衬衣、背心,浸染成了团团花白的“迷彩服”;解放牌胶鞋和袜子磨破了,裸露着两个颜色黑灰皮肤皴裂的大脚趾;架子车的轮胎上,凹凸的纹槽和漆黑的颜色磨平磨掉了,成了一对白色的橡胶圈;超强度紧绷的辐条断了无数根,又换了无数根;架子车的绳套一刻不停地死死勒住肩膀,肩头上的老茧加厚了一层又一层;手背上、脚后跟都是冻疮,奇痒难耐。

       在那些峥嵘的岁月里,在“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平梯田大会战的工地上,看到的最多的是,热火朝天劳动的沸腾人群,在凛冽寒风中猎猎飘动的红旗,再就是车轮滚滚的架子车的洪流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新修的、至今仍是平畴良田、依然养育着众多人口的水平梯田,都是用一辆辆架子车拉出来的。筑河堤要用架子车拉运石头;填河滩要用架子车拉运土方;平整好土地以后,还要拉来堆积如山的农家粪土,把地沤肥,让生土变成能长庄稼的熟土,等等,架子车做出了巨大贡献,架子车功不可没。

       星移斗转,时代变迁。

       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各式各样的农用机动车的大量进入农户,架子车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从农村广袤的土地上逐渐消失,退出了轰轰烈烈的历史舞台。然而,架子车队还有,不是在农村,而是走进了城市,成了城市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在陇南首府所在地的武都,火车站广场路口、汽车站门口、医院门口,农贸市场出入口,从早到晚,都能看见停放整齐的一排排架子车,拉架子车的农民工,坐在车辕上,聊天、喝瓶装水、吃干粮,倘若有顾客需要拉送东西,招呼一声,报上地点名称,说好价钱,就会给雇主送到,还将东西或背或扛,送到楼上,送进家里。拉架子车的农民工不仅靠它挣钱养家糊口,还给城里人提供了生活方便,减少了机动车辆尾气排放所造成的空气污染。架子车在新的时代,又以新的方式焕发出了新的能量,融入到了新的生活当中,发挥着新的作用。

       架子车不仅仅是我的记忆,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是一个时代中国农村极为重要的中小型生产、运输和生活工具之一,它曾经发挥过的巨大作用,远远胜过马车、自行车、三轮车、独轮车、手推车等,为农田基本建设、改善农村生产条件、改良土地、提高土地使用率、提高土地单位面积粮食产量,做出过不可磨灭的突出贡献。如今,它又以新的劳动姿态,奔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为城里人提供着难得的特殊服务。

       我要唱一支心中的歌,献给我记忆深处的架子车!


       作者简介:娄炳成,男,甘肃省陇南市人大常委会退休干部,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担任过陇南地区文联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等职,从事文学创作近50年,在报刊杂志、文学网站发表小说、散文、戏剧、红学评论、文艺评论等作品300万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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