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行
作者:逃之夭夭
一
长途客车到了县城小东门,就是终点站了,小东门是一条街道,以前也许是有城门的,但是现在没有了,小东门旁边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叫城壕巷,估计以前应该是城墙外面的壕沟吧,现在城墙早已荡然无存,城壕巷附近也全是犬牙交错的平房,看不出一点城壕的样子。
乡下人到了县城,首先闻到的是一种城市所独有的淤泥的味道,它不同于农村里淤泥的味道,农村的淤泥味道里夹杂着青草的气息,而这青草的气息是农村人到了城里的时小心翼翼想要刻意遮掩掉的那一种气息,城里淤泥的气息是堂而皇之的,即使那是一种臭味,也是带着睥睨的神情。再往前走一点,到了巨墙街,就看到了那条淤泥的源头――一条臭水沟,以及淤泥气味的传播者――三四头巨猪,躺在淤泥里,像机关干部一样懒散的调整一下身体的姿势,顺便把新鲜淤泥的气息传播到空气中,而这所谓的新鲜,也不过是一些猪的粪便与人类的粪便混杂的气味而已。
县城的党政机关,集中在小东门进来路北一带,全部是坐北朝南的迎街格局,无一例外的门前冷清,对于绝大多数市民来说,对那些地方的关注度远远赶不上糖业烟酒公司、副食品公司、百货公司、粮站等有权力的地方。似乎也很少有人产生去那些深宅大院里去一探究竟的念头,那些地方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不用咱们操心。在那些地方上班的人是一些特殊的人,万一认识,打招呼一定要客气,哪怕人家不理咱们呢,毕竟有事咱用得着人家,人家用不着咱。当然,乡下人路过时,照例是要探头探脑一番的,总想搞清楚这是什么衙门,好作为回去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党吹嘘的谈资。但这样的探究往往会招来传达室国家干部的干预,靠的太近了,就会被喊停在那里,认真交待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进县城有没有经过公社大队的批准?刺探政府机关秘密是出于什么动机?唯其如此,才能彰显传达室干部身份的优势感与为人民服务的价值体现。
再往西走,进入繁华地带,紧靠十字街的地方,有一个三角区域,靠北一溜,依次是县文化馆、灯光体育场、新华书店、百货公司、医药公司,这些地方是向人民开放的,所以直接迎街开门,院子反而在后面,新华书店对面,是一个头朝西躺着的“卜”字路口,斜插向东南方向一条路,是通往城东南的一条路,出去对面是县医院,再往前是县一中。路东是影剧院,过去是唱戏和开三干会的地方(不能放电影,放电影有电影院),路西是工会,改革开放刚开始那几年,影剧院与工会都开了录像馆,从早到晚通过大喇叭播放录像广告,吸引了大量的待业青年和在校逃课中学生,热闹非凡。
新华书店门口,是著名的“死人湾”,所谓死人湾,也不过是那些离退休后的干部工人自嘲的称谓,意思是都是些离死不远的老家伙聚集之地而已,这里既是国内国际新闻的发布中心,又是小道消息的发酵所,也是各种流言蜚语的批发市场,更是人口普查人员死亡信息调查工作站。
新华书店阳光最充足的向阳窝子,是“死人湾”让出的一片黄金地段,那是给新华书店交过费的小人书摊,木头做的小人书摊架,一行一行的,用绳子绷住,小人书都用塑料纸包了皮,摆放的整整齐齐,四周都是小马扎,二分钱一本,三分钱两本,童叟无欺,看完书的小学生,顺着“卜”那一点的方向,匆匆跑走了,挎着的书包一下一下拍打着屁股,他们得抄近路跑去学校,否则就会迟到。
这就是一个县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街景。
二
1912年的县城的小东门或许是存在的吧,路面也许是青石板铺成的。
章同坐在带篷的马车里,听着马蹄与车轱辘辗过青石道路的声音,望向车窗外小东门两侧的街道。
这次走了,这一生,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塞外冷硬的小镇了吧!
时间是壬子年4月,清明时节。章同这次返回原籍,一直是想绕过得胜堡的,后来想想算了,有些事,有些人,既然遇上了,注定一生也绕不过去。
1911年12月17日,城南20里得胜堡,那个叫王虎臣的革命党人,悬首国门,随后的一场大雪,把他的无头尸身和一腔热血,覆盖成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素净。
半个月后,南北议和,民国成立。
又过了3个月,民国任命的新任县知事到任,大清最后一任同知章同离境返湘。
生平唯一一次见到那个叫王元震、字虎臣的人,章同就被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年轻人所折服,这个日本留学回来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对时局的见解章同虽大多认同,但对于以暴力手段推翻帝制的手段却不敢苟同,大清虽然已经千疮百孔,但那不正是读书人力挽河山的用武之处吗?章同祖籍湖南长沙,父亲章寿麟,曾入曾国藩幕,1854年曾国藩在靖港兵败太平军,窘迫之下投江自杀,正是被章寿麟下水救起。他章同也不差,光绪末年任山西崞县知县,宣统元年任这个塞外边城同知,《绥远通志稿》载“县多忻、崞人,习闻其(章同)政声,至事群情欢蹈,下车即询民疾苦。惩强暴以安良善,勤听断以清讼狱。衙内街道,向不整齐,大事修治。力倡卫生,调练巡警,整顿学堂,均增广其额而严课之。立自治事务所、劝学所、习艺所,改良看守各所与城内高等小学,皆现式建筑。规制一新,更为开通风气,创置模范女学、简易识字塾处,设四乡区巡以稽查奸亢。在任数年,教化大行,凡有兴作,收支必委商绅,不经衙署,以防弊实。……三年夏,绅民李苑林等百数人,为其立碑,表其政绩焉。”
那次的相会,不欢而散,章同以“祖孙三代,世受皇恩,碍难从命”谢绝了王虎臣拉他一起起事的反清建议,虽然当时命警务长将这个胆大妄为的革命党扣下,但后来在幕僚的劝解下,还是把他放了。
岂料王虎臣纠结土匪“小状元”和独立队,竟然于12月13日攻入县城,章同写好的向大同驻军求缓的公文被同情革命的师爷扣下未发,无路可逃的章同躲在田寡妇家的棺材里,整整躺了三天,才等来大同毅军的增援。义军退出县城,而王虎臣,这个文武双全的好汉,居然仅带几人,在得胜堡与500步兵,150骑兵的毅军浴血奋战,“矫捷勇健为武术者仅见”,激战三小时后,王虎臣被俘,当天被杀,悬首得胜堡南门。
真得很想和那个气冲斗牛的人做个朋友啊,但是有些事情是注定的,章同无力更改。
当马车离开小东门时,章同心里默默一揖:“再见,王虎臣!”
来源:Enjoy英卓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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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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