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黄河岸边有我家

李玉梅2022-06-22 14:07:05

黄河岸边有我家

 

者:李玉梅

 

  万事万物,都有其来处与去处。黄河有源头,也有归处,人亦然。万物皆然。

  是机缘巧合,是命中注定,更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周立城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滩涂上。

  脚下是黄河入海口的新淤地,年轻的土地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踩在上面分外有弹性。这里已经是渤海近海的潮间带,潮水早已退却,地势低洼的地方便积蓄了一个又一个暗藏玄机的小水坑。有的浅浅的,只没过鞋面;有的则深一些,踩进去就会一脚踏空。胶黏的淤泥牢牢吸附在雨靴上,又湿又滑,好几次都险些把周立城摔翻在地。他和同事们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不过,他们还得需要再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今天的目的地,互花米草治理的核心区域。

  在还没到山东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管委会科研中心工作之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周立城看到了一张黄河入海口的风光摄影,红彤彤的翅碱蓬铺天盖地,间中夹杂着一抹生机勃勃的翠色。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那抹绿不是芦苇,而是一种跟芦苇极为相似的植物。彼时的周立城并不知道,那就是臭名昭著、被列入世界最危险的100种入侵物种名单的互花米草。

  互花米草的老家在北美大西洋沿岸,因其能促进泥沙快速沉降和淤积,1979年被引入中国。试种成功之后,广泛推广到我国的东部沿海滩涂种植,广东、福建、江苏、浙江、上海以及山东的近海滩涂上就都有了互花米草的身影。

  这株乍一眼看上去清秀、柔弱的草,似乎人畜无害,却将至柔至刚发挥到了极致。它对气候、环境、土壤、水质毫不挑剔,无论是淡水还是海水,无论是黏土、壤土还是粉砂土都能生长。当然它最喜欢的还是河海交汇处的淤泥质海滩,一旦在潮间带落地生根,发达的根系便横向扩张,最深处可以向下扎根一米,耐盐、耐淹、抗风浪,即便被潮水淹没六个小时,退潮后,在风中抖落、甩干水珠,短暂的萎靡过后,就能迅速恢复生机。互花米草那强大的基因,既可以依靠多年生的根系生发生长,也能借助种子随波逐流,繁衍生息,最终形成密集的单物种群落。

  待到站稳脚跟,从一小簇延展成一望无际的一大片之后,互花米草就彻底收敛起最初的温婉,将自己的侵略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凡是生长了互花米草的地方,再也不见芦苇、翅碱蓬等湿地植物的身影;凡是互花米草茂盛的地方,花蛤、白蛤、模样酷似黄河口大闸蟹却永远也长不大的螃蜞等底栖生物则彻底失去了生存空间;凡是互花米草长势葳蕤的区域,潮沟被堵塞,直接影响到大海的潮汐规律。2010年,中国近海滩涂的互花米草养虎为患,泛滥成灾,由一株草引发的生态危害进入了集中爆发期。

  黄河入海口,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内有十万亩互花米草亟待治理。20206月,随着工作的调整,周立城开始直接参与到黄河口生态保护与修复中来。

  是机缘巧合,是命中注定,更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也许是因为祖辈父辈经年累月跟着黄河走,饮食喜好在潜移默化中被悄然写入了血脉基因。

  父亲在电话里问周立城下午有没有空,提醒他今天是清明节,要去给周家的先人上坟。几天前,回家祭祖的事儿父亲说过的,当时周立城随口答应下来,其实并未往心里去。每次去互花米草治理现场,周立城都会早早出门。从他家到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一个小时车程,再从保护区进到互花米草的治理区域,单程快则一小时,慢则三小时,一来一回,不是半天就是一整天。今天早上周立城出门早,他出门的时候父亲还没起床呢。如果没有父亲的这通电话提醒,周立城直接把清明回老家上坟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周立城看了看表,暗自盘算了一下,随即跟老父亲约好了时间。“您老安心在家等着吧,我忙完就回去陪你和我妈回老家,来得及!”

  其实,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内的互花米草综合治理早就开始了。管委会组织专业人员去外地参观学习,考察苏浙沪一带是如何治理的;引进外脑,借助中科院、北京林业大学等高校院所的科研力量,邀请专家驻地研究,大家一起摸着石头过河。治理互花米草是黄河三角洲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最基础的一环,在这项工作完成后,后续的翅碱蓬恢复与补植、海草床恢复与修复、底栖生物恢复与增殖以及潮沟的疏通与疏浚才有条件和可能随之启动。

  黄河口十万亩互花米草治理分为两个阶段,20211217公顷的歼灭战与20225200公顷的攻坚战。歼灭战采用了两种技战术:一种是刈割加翻耕,就是在九月份互花米草成熟期到来之前,沿着根部刈割后用机耕船旋耕犁将互花米草的根系多遍翻耕,使其彻底失去活性而死亡,死亡率达97%;另一种是刈割加围淹,同样是把互花米草刈割之后,用充填膜袋将大片的互花米草治理区间隔成多个小区域,再导入三十厘米深的海水将草根淹没三个月以上,阻断光合作用,使其根部腐烂而死亡,死亡率达99.8%。歼灭战初见成效。

  作为甲方代表的周立城,2021年无数次往返在互花米草治理现场与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管委会之间,现场督促、监督施工单位的治理进度和效果。

  2022年伊始,浩荡的春风唤醒沉睡了一冬的黄河口。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传来:那残存的互花米草在春风吹拂下,也绿了!这就是为何周立城要在清明节这天起个大早,火速赶往黄河入海口的原因。

  返回的路上,周立城的眉头一直没松开过。不担忧是假的!怎么能不担忧呢!互花米草治理是世界性难题,甚至在它的原产地北美大西洋沿岸也是个没有天敌的主儿,给点阳光就灿烂,见水则活,遇风能长。虽然眼下只是几棵时令返青的幼芽,但决不能掉以轻心,听之任之。

  回到家的时候,父母已经收拾好东西,早早地在楼下翘首以待。自从周立城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父母就离开老家帮着他们带孩子,算来已经十几年了。每次父母回老家都会喜形于色,是那种会在他们负责照料、看顾的孙子辈脸上才荡漾着的儿童式的快乐与雀跃。父母老了,白发多了,却更爱笑了。老家其实并不远,就在垦利区胜坨镇周家村,从周立城在城里的家开车回去,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周家村就在黄河岸边,与黄河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1978年,周家村从地势低洼的地方整村搬迁到现在的房台上,周立城就是在房台上的新家出生的。

  黄河兜兜转转,星夜兼程地进入东营地界后,河道陡然左转九十度,面向东北方向,汪洋恣肆一泻千里,去赶赴河海之约。据史料记载,这段河道分别在1951年和1955年在利津王庄和利津五庄发生过两次决口,滩区内生灵涂炭,让沿河而居、原本就生活不易的人们更加雪上加霜,举步维艰。

  19719月,当时的水电部经国家批准,以“防凌为主,结合防洪、放淤和灌溉,保障沿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以及胜利油田开发、工农业生产发展和改善展区生产条件”的黄河南展宽工程正式开建。1978年,南展宽工程基本完工。新修建的南展大堤,上接东营区龙居镇老于家村临黄堤,下接垦利区西冯村东侧临黄堤。黄河大堤与南展大堤围拢,形成了状似弯月的黄河南展区。南展区内,就地取土建成了盖房用的宅基地——房台,高于行洪水位,低于黄河大堤。统一修筑的房台,最大的缺憾就是面积小,南展区内大部分村庄人均居住面积仅10平方米,最少的人均居住才6平方米。不仅房屋面积小,家家户户的院落也不大。如果院子里养着鸡猪鸭鹅等家禽家畜,就只能把家里的大牲口,马、牛、驴、骡拴在胡同里的树上。

  黄河岸边的榆树、槐树随处可见。周家门前就有一棵高大的洋槐,常拴牛缰绳的部位,树皮像被外科手术刀环切了一样,露出颜色稍浅的内部,风吹雨侵,再加上太阳照晒,早已包了岁月的浆,变得光滑润泽。父母刚进城那几年,尤其是母亲,每年五月槐花香的时节,总会让周立城开车送她回老家摘一些,清洗干净,无论是蒸槐花饭、用槐花炒鸡蛋还是摊槐花咸食,吃一口,就吃足了整个春天的味道。周立城的两个孩子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也许是因为祖辈父辈经年累月跟着黄河走,饮食喜好在潜移默化中被悄然写入了血脉基因。

  正因为有了持续补给的黄河水,黄河入海口才会有水草丰美的湿地与滩涂,才会水中有鱼、空中有鸟,才会让原本只是路过休憩的东方白鹳,将东营视作了永久的栖息地。

  黄河岸边的村庄大都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男孩子不吃八年闲饭”,别的村里好像也有“十年”的说法。不过,周立城的父亲坚持“八年”的观点。周立城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不论男女,都是八岁就开始帮着家里做活计。周立城当然也不例外。从八岁直到长大成人参加工作离开周家村,周立城干的最多的活是挑水和放牛。

  成年后的周立城身高一米八,但他是个晚熟的人,个头疯长是在高一下学期的那个暑假,学习压力不大,觉睡得足,眼瞅着跟拔节的麦子似的“噌噌”地长个子。八岁时的周立城,黄豆芽一样顶着个大脑壳,瘦小羸弱,还不如两只水桶摞起来高。即便是这样,家里的扁担也从只比周立城大三岁的姐姐肩上,转移到了他瘦削的肩上。

  彼时,周立城已经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图景只存在于课本的诗句里,黄河岸边的少年放学之后,要么挎上柳条筐去田野里挖野菜,要么就得像周立城这样拿起扁担去挑水。周立城走得摇摇晃晃,扁担钩子折一下,才能让两个水桶离地一尺。他挑着水从河边爬上大堤,再翻越南展大堤,双手扶着扁担,一摇三晃,前仰后合地往家走。百米征途对一个八岁少年而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家里的水缸能装三担水。每天三担水是周立城除了学校里的功课之外的又一门人生必修课。

  黄河水,一半水一半沙。三担水倒进缸里,沉淀半个小时,上面是澄清透亮的清水,下面则是厚厚的黄泥沙。水舀子轻轻地舀起来,喝一口,清甜爽利。夏天的炒面,必须要用凉水拌着吃才有滋味,当然一定要放上两调羹绵红糖才味儿足。

  记忆里的黄河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水。数九寒天,冰封河道,那就只能凿冰取水。凿冰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费点力气和功夫罢了。难的是黄河断流,那就只能在河道里湿润的地方挖水坑,大约一米深就能见水,不过要等水一点点地沁满水坑,再像舀香油一样舀进水桶担回家,金贵着呢!

  多年之后,周立城在一份资料中看到了关于黄河断流的记录:1972年到1996年的25年间,黄河有19年出现河干断流。其中,1987年之后黄河更是连年频繁断流,并且时间不断提前、范围不断扩大,严重程度逐年递增,直到1997年,终于爆发了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断流,断流河道上延至河南开封附近,占黄河下游河道总长的90%,沿线的刘家峡水库、三门峡水库开闸放水也未能阻止断流的发生。1997年是黄河断流时间最长的一年,共计226天。这一年也是黄河断流长度最长的一年,共计704公里。

  浩荡的黄河不再,裸露的河床上长出了野草、野菜和野花。少年不识愁滋味,彼时,周立城经常赶着家里的三头牛,一大两小,去对岸的利津县放牛。班里也有家里养羊的同学,下午放学或者是星期天,周立城和小伙伴们就成了村里的羊倌、牛倌。羊儿活泼些,到处走,放羊的娃娃要不停地拿着鞭子驱赶,羊群走到哪里,人就要跟到哪里。牛呢,性情沉稳,不喜东走西顾,自愿固守一隅。这样一来,放牛娃周立城就省了许多腿上功夫,只需找一处草情不错的地方,牛缰绳一撒,寻个树荫乘凉,眯一觉也未尝不可。

  睡不着的时候,周立城就躺在草丛里看着天空发呆。去过城里的邻居说“城里人喝自来水”。自来?自己来吗?水能长出脚丫子自己走到水缸里去?课本里有李白的诗,诗仙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周立城对着蓝天白云自顾自地傻笑,李白那个糊涂蛋,天上来的水明明是雨水才对嘛!黄河水是从上游流到周家村的,据说拐了九九八十一道弯。就像单田芳播讲的评书《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一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到西天取回了真经。哑着嗓子的单田芳会在家里那个频道不多,响着响着就“滋滋啦啦”出乱声的戏匣子里定时播讲。盖着母亲褪色方巾的收音机是周家唯一体面的电器。

  咦!耳畔隐约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还有忽远忽近的惊呼声“来水了!来水了!来水了!”

  啊?黄河上游来水了!周立城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过河回家。他环顾四周,大牛和小牛依然一派天真,在悠闲地吃草。脚下是利津县的土地,如果被上涨的河水阻隔在西岸,要想回到东岸的家,那可得大费一番周章呢。周立城牵起缰绳,连拉带拽,将牛赶到河道里。此时,水已经没过牛的小腿,越往河中央走水势越大,大牛慌了神,小牛傻了眼,“哞哞”直叫,边叫边吓得往后倒退。好在黄河岸边长大的周立城早就练出来好水性,他踩着水,生拉硬拽,牵着大牛、托着小牛,费尽浑身解数才把三头牛平安带回了家。这惊险的一幕发生在1991年的8月,那一年周立城13岁,正在读初中一年级。后来,周立城去垦利念高中,去石油大学读大学,考上公务员,一步步远离着老家,但从未离开过东营市,也从未离开过黄河。

  周立城看过一组数据,从1999年到现在,黄河已经连续20多年未曾断流。正因为有了持续补给的黄河水,黄河入海口才会有水草丰美的湿地与滩涂,才会水中有鱼、空中有鸟,才会让原本只是路过休憩的东方白鹳,将东营视作了永久的栖息地。全世界仅存三千只东方白鹳,其中的两千多只生活在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

  唉!就是被一株草难倒了呐,让互花米草给闹腾的,今年都错过好几次观鸟的机会了!

  汽车转一个弯,老家近在眼前。副驾驶座上的父亲和身后的母亲已经开始趴在车窗上向外张 望,眼神热切。每到这时,周立城就会想起东营市的旅游广告自宣“黄河入海,我们回家!”

  万事万物,都有其来处与去处。黄河有源头,也有归处,人亦然。万物皆然。

 

  (此文于2022425日发《中国青年作家报》)

 

  作者简介:

  李玉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已出版长篇报告文学《云门向南》《国碑》《怒放》《生命交响》《安得广厦》《杨靖宇:白山忠魂》等。长篇报告文学《国碑》入选2019年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杨靖宇:白山忠魂》获第二届军事文化节优秀作品奖。

 

注: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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