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下院
作者:程远
菜园
我家有两块菜园,一块在房前,一块在房后。这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因为我家把西头,西头有一条斜插过来的壕沟,壕沟外是付存家的田地和公社的打谷场,于是,壕沟就成了分界线。我之所以这样饶舌,是想说明我家的两块菜园,除了房前房后外,又向西边延展了几百平方米,这显然属于偏得,用现在的话说是结了地利之缘。
这在我们工人户中是不多见的。
比如我们这趟房的四家中,刘波、孙朋家居中,房前房后也有两块菜园,但只是与屋子宽窄相同的规规矩矩的两条,而把东头的杨柏栋家,虽然东边也有余地,但因为靠近下院的胡同,不能多占,只能戛然而止。
如果不是那条通往猪圈和厕所的小道,把我家的两块菜园隔开,它们完全可以连成一片而成为一块大大的菜地。当然这样也很好,两块地,可以种不同的庄稼,而不仅仅是蔬菜。出身农民,后成为工人阶级的父亲就是这方面优秀的规划师和实践者。
前园朝阳,一般就种低矮的蔬菜,土豆、萝卜、白菜、韭菜、蒜苗、茄子、辣椒、生菜、香菜、西红柿、葱,甚至本地很少有人种的花生,可谓品种齐全,应有尽有。后园阴凉,则种一些高挑或是需要搭架的东东,如苞米、豆角、黄瓜、倭瓜。这些菜,一家人吃不了,母亲就送给亲戚邻居,有时也拿到市场上卖,换些零花钱贴补家用。有那么一两年,父亲在后园尝试种烟叶,这在我们工人户中实属异类,因为即便父母抽烟,二哥抽烟,也不至于自植,主要还是为了增加收入。现在想来,父亲也算具备一定的商业头脑,至于烟种的是否成功,做为小孩子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一个深秋的夜晚,当我和母亲被窗外的雨声敲醒时,立即想起白天父亲的叮嘱:如果傍晚感觉天要下雨,一定想着用雨布把晾晒的烟叶盖上!可谁知,雨是半夜突然下起来的,尽管我和母亲冲出房门,来到后园,打开厚重的雨布将业已半湿的烟叶遮盖,次日还是遭到父亲的责骂。
那时父亲在矿上打更,上夜班。
除了上述两块园子种的一些时蔬、庄稼外,我家还在铁道南的柴禾垛旁,前山半山腰的菜窖边、老贾家房后的组扇(矿山井下排风系统)附近开了自留地,这些地主要种大豆、高粱和红薯,因为是山地,土壤贫瘠,离家远又不便浇水、施肥,长势并不喜人。如果再遭逢谁人捋掠,简直得不偿失。但父亲不这样认为,坚持种地,多种地,即便事倍功半,也是一种收获。攒下力气何用?难怪父亲是工人中的农民,飞机中的战斗机——当然,那时还不时兴这么说。那时我还没见过飞机。见过,也是在小人书上吧。
扯得有些远了,打住。
我家房前房后的两块菜园,我所在意的其实并不是它种植的品种如何多样,一日三餐多么丰富,尽管它足可成为全家人的食粮。我的欢喜,除了这些,还有母亲在两个园子的边边角角种了许多花卉,月季,芍药,鸡冠,秋菊,甚至罂粟,加上爬满栅栏的喇叭花简直绚烂至极。当然,罂粟是明令禁种的,但仅有几棵并不惹人注意,何况这也是为了街坊邻居,谁犯牙病,能够含一点籽粒止痛。向日葵也是耸立在栅栏边的,但她似乎不算花,虽然也叫葵花。有了花,自然也就有了蜂蝶、蜻蜓和草虫,有了燕叫和鸟鸣,有了蛇出没。蛇是土蛇,不伤人,人也不伤它,碰见了就拾根棍子挑它到壕沟边的柳树毛子里。那柳树,也是父亲和哥哥们为了防水而栽的,如果是春天,远远望去如一条缥缈的绿色的绸带。
记得后园的壕沟边,哥哥们还挖了一口水井,不深,只供旱季浇园子用。水井里也是放了几条从大河里抓来的鱼,只是不知何时,这口水井废弃了。同样废弃的还有前园的两棵树,套用鲁迅先生的名言:一棵是沙果树,另一棵也是沙果树。已经到了结果的旺盛期,忽然有一天,父亲说把它们砍了吧,省得欺园子。在父亲眼里,这些是副产品,但它们不同于那些鸡鸭鹅狗,前者不仅可以下蛋,招待客人,逢年过节还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后者可以看家护院。
我们无力反驳父亲,尽管沙果很脆很甜。
我能做的只是干完家务活,拿起书本到房后的屋檐下看书,写作业,画画。对,是画画。那时我正痴迷于绘画、书法艺术,每每闲来无事,就会拿个速写本蹲在园子里,一会儿画画黄瓜,一会儿画画苞米,谓之写生。当然,也画过电影票,在那五颜六色的纸上,用墨水笔,然后分发给刘波孙朋(杨柏栋是不用给的,因为他爸是中学校长有招待票),只是成功率很低,经常被俱乐部把门的大叔识破,训斥一番。
电影没看成,就沿着铁道往家走。铁道上自然没有路灯,但道下的居民区却是灯光闪烁,那些近距离的人家窗口,甚至可以看到人影晃动,仿佛也是电影一般。
二哥说,他小时候的一次经历,绝不亚于电影:
那是一个雨天,他正趴在炕上的窗台边玩,几道闪电几声响雷之后,突然一个火球从敞开的后窗飞进来,在屋子里打转。几圈后,啪的一声,撞在他头顶不远处的窗框上,而他丝毫未损。待大家惊魂落定,只见窗框被烧成了黑色,旁边的墙皮也脱落一大块。次日,听邻人说,当时正走在铁道上,眼见一个火球从沟口往沟里飞,一路跳跃奔突,直到粮站房头左转,向我们这趟房而来……你家二小子,命真硬!
这些都是夏天的事情。
冬天,我家的园子里也是一个欢场。刘波孙朋杨柏栋,还有我弟弟,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不仅可以在这里尽情地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胯下一根苞米杆,手握木枪木刀,你追我赶,尽情操练。有时,干脆翻越西壕沟的柳树樯,到公社的打谷场去逮鸟,用弹弓或簸箕。前者好理解,后者还需米粒做诱饵,而一条细细的尼龙丝绳更是必不可少。逮到的鸟也多是麻雀,如果裹上黄泥放进灶坑里烧着吃,味道真是好极了!
当然,也有悲催的时候。那年腊月,清晨,父亲推开菜园门,发现一行陌生的脚印直奔西壕沟而去。紧挨后园门的仓房,锁头落地,压在瓷缸里的半扇猪肉不翼而飞。如果细究,也不难找到脚印去处。
算了,再有两天就要过年了。父亲说。
下院
粮站下片是一个居民区,主要位于铁道和大道之间,如果画格子的话,大致是南北三个胡同,东西十二趟房,每趟房住四家,一共四十八家。另有一些散户,分布在铁道南、大道旁和河套两边,这些一般是商业户或农业户。
我、刘波、孙朋和杨柏栋,我们四家住在粮站前唯一的一趟白灰房里,与那些规规矩矩的格子似的住户,相隔一条胡同。我们称他们为下院。
下院住着我的很多同学,离得最近的是李淑萍家,最远的是铁道南的贾兆良家。老师给我们分了几个学习小组,李淑萍在我们组,贾兆良本应该和王贵富刘洁他们一组,可他愿意和孙朋扎堆,所以也加入到我们这里。我们组长是杨柏栋,虽然他高我们一年级,但在一起写作业,老师说不会的题可以问他。事实上,杨柏栋也不总和我们在一起,倒是他的姐姐杨柏莉经常监督我们,时不时地还要检查一下作业。
学习小组也通常在杨柏栋家门前的院子里,放上一张饭桌作为课桌。那时的家庭作业不像现在这样多,也没有什么补课一说,谁先写完谁就可以回家。那时,总觉得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儿:喂猪喂狗,放鸭放鹅,挖野菜,扫院子,擦玻璃等等。也不知为什么,一年四季总有卫生检查,尤其是春天,街道委员孙大娘就会带几个妇女挨家挨户走,看谁家收拾得干净不,然后将合格或不合格的证书贴在房门上,以此起到表彰或鞭策作用。
一天,写完作业,当我正要起身回家时,杨柏莉对我说:让李淑萍去帮你擦玻璃吧,将来你娶她当媳妇!李淑萍满脸羞红。
多年后,小学同学聚会,我端着一杯酒单独敬了下李淑萍,搞得她莫名其妙。
刘波说,人家早把小时候的事忘了。就你多情,做梦吧。
是啊!那是一个多梦的年代。夜里,总觉得睡着睡着,就会被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吵醒,急忙套上衣裤跑到街上,随便从哪个人的手里接过一面小彩旗,在响亮的口号声中,不住地挥舞着。白天看见一些公共场所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张白报纸,上面用墨水写着龙飞凤舞的字迹,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学校、工厂的墙下,总是搭着高高的跳板,有人站在上面用板刷沾上或白或黄的油漆,小心翼翼地描着斗大的宋体字,都是些大词:坚决、捍卫、伟大、光荣等等。跳板下围着很多人,有的看热闹,有的称赞字写得好。
我心想,其实宋体字没什么艺术可言,太死板。我还是欣赏哥哥习字帖上的颜筋柳骨,苏黄米蔡。
那时,学校也经常开大会,每每会前,有一个两个,或者一排人站在主席台前,光头,胸前挂着写有自己姓名和罪名的牌子,名字上又打了红叉。身后有全副武装的民兵,身前是手拿喇叭慷慨陈词的校工或学生代表,四周则是围观的群众。这种会常常要开很长时间,然后再前呼后拥,走街串巷。我们这些没事的孩子总是跟着,即使不跟着,在铁道上玩,听到叫喊的喇叭声和人们的高呼声,也会翘起脚跟向铁道下的胡同里望,这时,就有高高的纸糊的白色尖帽浮出人群,状如白塔。有时,帽子上写着字画着画,均结合了本人的长相特征或外号,比如张麻子,就要在他的帽子上画张麻脸,如果是李大牛头,则干脆做个牛头形状的帽子戴上,惹人哄笑。
当然,笑得最多的是我们这些孩子,而非高帽者家的孩子。高帽者家的孩子这时往往都不在现场,他们躲进屋里,插紧房门,几天都不肯出来。
我们则不同。我们总觉得游行的队伍太匆忙,还没看够,就顺着大道往上片去了,落下我们站在粮站前的小桥上,仰头看那围着路灯胡乱飞舞的蛾子,如梦方醒。这时,就有谁忽然喊一声刚搬来不久的阮小利同学,让他出来。后者的家就住在粮站房头的对面,挨着胡同口。
我们问阮小利:你家是从哪里搬来的?
阮:外地。
外地哪?
说你们也不知道,领你们去道还远。
操!
你爸不是我们矿上的工人吧?我们怎么一次也没见过。
我爸是烈士,抗美援朝时牺牲了。
啊?
我爸是副连长,一次战斗中,他们的连队只打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手里也只有一把刺刀了……敌人一梭子,子弹直接穿透胸膛。
那么厉害?
当时立个碑!
当时战友们全都牺牲了,谁给你爸立碑呀?哪来的沙子水泥呢?难道是美国佬发善心或出于敬佩?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有一个暑假,开学好几天了,阮小利才来上学。老师问他原因,他说是跟她妈回了老家,买不到返程车票,就晚了。下课后,我们几个同学自然又是围上他刨根问底,弄得他只好告诉我们老家在江苏南京——操!那么远啊!南京有长江大桥啊!我家门斗上的玻璃画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上题毛主席诗词: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那个大桥,我上去了。阮小利说。
高吗?
不算高。
有多高?
到我妈扎儿(乳房)那么高。阮小利在胸前给我们比划了一下。
不对吧!到你妈那,怎么能走船呢?
就是能走船嘛!我们站在桥上亲眼看见一艘艘轮船从桥下驶过!
敢情你说的是桥上的栏杆到你妈那个地方呀!我操!恍然大悟。
小学毕业后,我们好像就再也没有见到阮小利。也许回南方了吧。不仅阮小利,就是经常和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上山打柴下河抓鱼的王贵富,也不和我们玩了,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因和家人吵架而赌气,跑到苞米地里喝了敌敌畏。下院,能够和我们这趟房的孩子继续玩的似乎就剩曹大军、张树文、杨迎春了,贾兆良虽然也经常穿着一双牛角鞋(大脚指与其他四指分开的那种)从铁道南下来,但他妈总看着他,时间稍长点儿,就会来叫他回家干活,气得贾兆良把跳绳往地上一扔,说:好吧!你跳,你替我跳。
于是,大家就散了。
那时候,蓝天总是很蓝,阳光也很明亮,但不知为什么有时会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烦躁,寂寞和伤感。也许我们长大了吧。
(原载《厦门文学》202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自由写作者,鞍与笔文旅工作室创办人。现居沈阳。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草原》《西湖》《芒种》《满族文学》《散文百家》《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文化报》《解放日报》等全国数十种报刊,部分作品在报纸连载、开设专栏、收入年选或获奖。主要作品:《底层的珍珠》《向着灾区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记》。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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