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原散记
作者:程远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唐)王维《杂诗三首之一》
一
正月初七,传说中的人日子。与家人、朋友从老家红透山矿去清原滑雪,雪场在县城附近的一个叫作玉龙溪的地方。据说,那里是一个森林公园,县城,乃至周边的居民,一年四季都要来这里旅旅游。
我是第一次。
其实对于滑雪,我并不怎样感冒。家附近,沈阳棋盘山就有一个著名的滑雪场。远点儿的,我也去哈尔滨二龙山玩儿过——也只能说是玩儿过,虽然滑雪板、杖、靴、各种固定器、滑雪蜡、滑雪装、盔形帽、有色镜、防风镜等一应俱全,但毕竟不是专业选手。玩儿,才妥帖。不过,我喜欢山啊!尤其是在这无所事事的正月,能和冰雪来一次切肤之亲,仰望几眼蓝天白云和高拔的松树,让清冽的风刷一刷脸,的确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我这样说,似乎有些矫情。
事实上,玉龙溪滑雪场也不是专业的地儿,仅有的几条长短不一的雪道,利用山沟沟的自然状貌,龙走蛇行,人们坐着统一发放的橡胶圈,或闭眼或尖叫地一次次往来穿梭,倒也乐此不疲。尤其是那些孩子们。
但我弄了两回之后,就溜边晒太阳了。
黄毛静说,去县城姑姑家吧。好。
二
大约三十年前,我在红透山矿工作时,经常和黄毛静去南口前镇玩儿,她姑姑姑父家住在那里。夫妻俩都是粮库职工,改革开放初期,两口子主动离职经商,上广东,下海南,倒腾服装、手表、电器,甚至汽车,一年出去几次,赔赚都有。不出去时,就在镇上开商店、饭店,黄毛静经常去帮忙。那时,我和黄毛静刚认识,为了显示我的外干中强,就主动要求给她们的店儿写牌匾。我从矿山拿去了两块铁板,一横一竖,分别用板刷沾了红、黄、蓝三色油漆,蓝色刷底,黄色勾边,红色写字,字是彼时流行的综艺体。毕,晒干,挂于店面正方和门前的电线杆上,过街者无不侧目。
于是,温酒炒菜,亲如一家。
黄毛静说,润笔费就免了吧?
当然,你的姑姑姑父不就是我的姑姑姑父嘛!
其实,黄毛静的姑姑姑父我早就听说过。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因为当时是农村户口,升高中时,矿里的学校不接收,他就只好转到南口前镇念高中。问他这边情况,他说挺乱的。83年严打那会儿,一次他和同学坐在镇里的桥头上玩,县局的警车突然呼啸而至,几个正在街上溜达的小子,顿时乱作一团。只有一个有些踮脚的汉子,见事不妙,手搭两米多高的院墙一跃而过,杳无踪影。这,让他和身边的同学艳羡不已。
没错,这个逃匿者就是黄毛静的姑父。
多年之后,我和姑父(我也当这么叫吧?)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提起这事。姑父说,他也记不清了,反正那时镇上的青年找不到工作,不是聚众赌博,就是打架斗殴。够作(zhuó)的。
2013年8月16日,清原地区发生特大洪涝灾害,南口前镇尤为严重。黄毛静在电视里看到这一消息,立即给姑姑打电话。先前接通了,说是居民都已转移。再打,就联系不上了,弄得我们焦急不安。次日,当我委托县城的朋友去水灾现场探望时,得知住在河边的姑姑家,房屋淹没,家具家电全部被洪水卷走。夜里,最后一个撤离的姑父,从水中拉起七八个邻居后,才独自爬上谁家的房顶……姑父的身手,包括胆识,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如今,姑姑姑父们早已在县城买了房,买了车。两个孩子,一个在读研究生,一个在开幼儿园,可谓家庭幸福,事业有成。
这可能也是我和黄毛静,每次回乡,都愿意去他家玩儿的一个原因。
三
如你所知,辽宁省抚顺市清原县,地处东部山区,被称作辽宁的东大门,属于两省四市七县交界地带,东与吉林省东丰县、梅河口市、柳河县毗邻,南与新宾满族自治县接壤,西与抚顺县、铁岭县交界,北与西丰县、开原市相连。近来,坊间流传着一个说法,就是抚顺要并给省城沈阳,成为东北第一个直辖市。而清原,则划归铁岭。
铁岭是大城市啊!
你一定听说过这句话,但别信,这只是本山大叔的一句戏言。
对了,清原也是一个满族自治县。和新宾、桓仁一样。
1997年秋天,小说家狗子来桓仁转了一圈,写了一篇文章,收在他近日出版的《放风》一书。他说(大意):说到满族的特征,在桓仁的那几天,我个人似乎有点小感触,不知靠谱不靠谱,就是,无论是宾馆一楼餐厅还是街头饭馆,给我们端菜的女服务员,无论胖瘦美丑,无论姑娘大妈,眉宇间都透着点慈禧太后的风韵,或者干脆点说长得都有点像慈禧……狗子还问我,这样说没有贬意吧?当然没有,慈禧也不能就说是坏人呀,起码五五开吧?况且历史这个小姑娘就是任人打扮呗。我只是觉得作为满族镶黄旗的后裔,黄毛静如果归到了铁岭,哪天高兴要了二胎,孩子将来升学还加分么?这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清原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离东北经济中心越来越远了,虽然东北这旮旯,哪儿哪儿都差不多。
据说,清原县在前几年就摘下了贫困县的帽子。这很好,没有挨到20年末,随大流脱贫。
有些饶舌了,打住。
四
现在想来,我第一次去清原县城,是读初一的时候。暑假期间。我陪母亲去县城弹棉花——就是将家里的旧被褥、旧棉衣棉裤拆下来,把里面的棉花拿到棉花铺重新加工。母亲让我跟着去,除了可以帮她背那个大大的包袱外,也因为我没有去过县城,现在正好有时间。
这真是个美差。
我们把旧棉花送到棉花店,因为要几天后才能取,母亲就说,她去我姨家的二姐家,等棉花弹好她再回。我呢,先回。因为距开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就去了县城里唯一的新华书店。记得那时的书店在火车站前不远的正街上,一趟平房或楼房的一层,不大,书也并不很多,可在我当时的眼里却感到琳琅满目,丰富多采。遗憾的是想买的书太多,兜里的钱太少。我只好选了一本《徐悲鸿素描》,一本《泰戈尔诗选》,加在一起5块多钱。(现在,这两本书都已经找不到了。)
出书店,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突然想到:母亲留给我的车票钱所剩无几了。怎办?只有逃票了。好在那时的火车站检票口不是很严。上车后,见列车员查票,就连窜了几节车厢。最终蒙混过关。
1986年,我参加工作,买书有了条件,也有了主权。这时,去县里不仅买书,还结识了一些文化界的人士,比如写小说的吕道义,写诗歌的生晓霞,编《县报》副刊的孙志章,搞民间收藏的张贵洲,一起读中国书画函授大学的高晏,一起读辽宁文学院的丑跃旭、赵大地,等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参加县文联主办的书画展,我的篆刻作品获得一等奖,为红透山矿在地方上争得了荣誉。
但这似乎也算不了什么。不值一提。
我想说的是,我的一位患小儿麻痹双腿残疾的文友,叫吴老三。他原本住在红透山矿苍石火车站旁。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几年,他家搬到了清原铁北街。那时,我正在矿劳服公司安置办工作,负责全矿待业青年就业,建于清原铁北的胶丸厂,那些集体工人就是我们给招上来的,所以我经常有机会去那里办事。在与吴老三失联了若干时间后,我终于找到了他。现在还记得那天下午,当我和胶丸厂领导喝完酒,办公室主任陪我红光满面地去找吴老三,没走多远,就见吴老三全身陷在轮椅里,双手推撑着车圈,一下,一下,向我们驶来。两棵不大不小的柳树,垂立在吴老三身后,落满煤灰和尘土。
阳光很亮,有些睁不开眼。
还写诗吗?
早就不写了。
你呢?
我现在只剩下喝酒了……
五
辽宁卫视第一时间栏目,每天在播放全省天气预报后,总要展示一幅地方摄影作品,大多为风光照片。姑父说,一年365天,有1/5是清原的。拍摄者隋晓东是他的朋友。
这让我有些惊讶(我不常看电视)。
我说,咱清原还有这样的人才?敢情,这是给家乡作的最好的免费广告啊!虽然我知道,照片与实景往往也是相去甚远。
姑父说,反正你也不打麻将,不如出去转转。这几年,清原县城变化很大,尤其是浑河两岸的绿化亮化,每到夜晚,就算赶不上珠江香江,也不比你们沈阳差。而建在北山的青云寺,更是十分壮观,值得一游。
青云寺?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好吧,一游。
驱车过浑河北岸,过居民区,再过铁道,即是北山。如果从浑河南岸看,北山有三座山峰,据说中间的叫珍珠峰,左右则称青龙和白虎。青云寺就坐落在珍珠峰下,其建筑风格,仿宫殿式的三层殿堂,即前殿天王殿、中殿大雄宝殿和后殿藏经阁,另有钟楼、鼓楼、寮房、禅房、讲经堂、往生堂、斋堂等,观世音、弥勒佛、韦陀佛及风、调、雨、顺四大菩萨伫立其间,只是我来的时候,不知是因为疫情还是过节,大雄宝殿和藏经阁都已关闭,也不见什么游人。
关于青云寺,《抚顺少数民族宗教》记载,青云寺始建于北魏(386年),占地7.790平方米,寺中正殿1间,寮房3间,其它房间3间,仓库4间。有山门和彩壁墙。寺中有彩绘佛像,各种法器等,香火旺盛,是方圆百里名望较高的寺庙。努尔哈赤建立清王朝后,重建了三层殿堂,其规模宏伟,视为清初朝廷国庙,也是努尔哈赤家族家寺。清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十位皇帝,都曾来青云寺朝拜过。明末清初,流人诗僧函可也曾到青云寺讲经说法。
值得一提的是,几年前,我陪旅行作家阿坚来清原探访浑河源头时,还不知道有青云寺。如果知道,与阿坚有一拼的行吟诗人乾隆第二次东巡柳条边时,曾在这里赋过诗,说不定阿坚也会酬和一首呢。
穿过山门,径直往左侧的山腰而去,那里有一座六和塔,据说是青云寺住持释宝和在九十多岁高龄时,发慈悲心,号召信众捐献三百多万元,于2008年建成。站在塔下,透过松林,可俯瞰大半个清原县城,穿城而过的铁路、公路和白雪覆盖的浑河依稀可见。远处群山逶迤,阳光朗照。
这是我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这般地审视这个与我有些关联的城。
亲近,又陌生。
下山时,一个年轻人迎面走来,拖着一口京腔,问姑父:
叔,山上人多么?
姑父看了看他,皱着眉头,没吱声。
年轻人讪讪而过。
姑父气愤地对我说:小TM年轻的,出去没几天,竟都说不会话了!
我说你们认识?姑父说认识,这小子在北京打工呢。我忽然想起贺知章的那句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小子,忘了来处。
六
沿北山脚下的步道走20分钟,右转,就是铁北街了。
姑父去取车。我一个人瞎转。
如今铁北街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街上新建了不少仿清楼房,菜市场,篮球场,休闲广场,甚至有两座天主教堂紧挨着,还有一个救助站。当年的胶丸厂、选矿厂的具体位置已是模棱两可,吴老三家那片居民区更是踪迹难觅,倒是一座三层的废弃红砖楼还在,估计是选矿厂或是胶丸厂的遗留……算了,我也不是非得找回什么记忆。
过铁道,左转不远处,是客运站和火车站。客运站就不说了,火车站倒是颇有些来历,但也不是原来的面貌了。
清原火车站始建于1927年初,同年9月正式营业,该站为奉天省政府所建,归奉海铁路公司管理,当时清原还是一个镇,叫八家子,属新宾县管辖。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该站被日本侵略者占领。几年里,先后修建和扩建了站舍、货物仓库。站舍包括候车室、客运室、售票室、运转室、站长室等,也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栋错落有致的黄色东洋小楼。这样的体式在东北铁路沿线多处可见,比如我所知道的苍石、南口前、北三家站,都是,只不过有的是平房。解放后,这里又增设了矿专线,为清原金铜矿及红透山选矿厂所用。
手机百度了下,始知2007年7月25日,清原站再次进行站舍改造,拆除了原来的东洋小楼,候车室外增设了候车贵宾室和防雨雪进出口,火车站全部实现了亮化、绿化、硬化、美化,站前广场也扩大了若干,整个建筑外墙都改成了青灰色,说是这样才有满乡风韵。可我,真就没有看出来风韵在哪。作为历史遗迹,难道不需要保护起来?即使改造,也只作技术上的处理,修旧如旧。我不知道,整条沈(阳)吉(林)线上有多少这样的车站,但相信不会有几个被如此改造的面目皆非。有机会,真想沿线去看看。这也让我不禁想到,同样是满族自治县,桓仁就有满族博物馆、高句丽博物馆、东北抗日义勇军纪念馆三馆之多,而此地,业已开工的博物馆,几年了,还只是一个钢筋水泥的骨架立在那里。
保护与发展,看来也是一个悖论。
没到车站细看,只在马路上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左拐右拐,就看到了新华书店的几个红色镂空大字,高高的立在楼顶。台阶上有一个小门,可以进去。
只有二楼在卖书。
店员是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在拖地,一个在擦柜台玻璃。一个小女孩和他的妈妈在找一本教辅书,找到了,并未买,说是回家网购。网购便宜。
大致浏览了下文学类图书,不多。我认识的作家中,只有迟子建、王剑冰、徐迅、张宗子几位老师的书,单本或合集。店员问我需要什么书?我说随便看看,并问她们认识高晏不?他原是书店的办公室主任或工会主席,书法写得好。店员说不认识。想想又说,可能退休了吧。
七
中午,在街边饭馆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出门,见1路公交车站,终点瓦窑。这不是姨家二姐住的村子吗?以前我不止一次地去过那里,和父母,和兄弟,去二姐家串门。回来时,如果能搭上矿里的汽车,还会在附近的陶瓷厂买几个花盆或水缸,用稻草绳捆绑着放在后车厢上,人也一路扶着,生怕损坏。所谓瓦窑,也是因为有陶瓷厂而得名。
如今,二姐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据说已经搬到抚顺市里去住了。
摸出1块钱硬币,上车。
……工商银行,社会保障局,金发商厦,新世纪,客运站,火车站,宏光医院,金台北苑,石油公司,热电厂,五里庙,第二高中,小修队,清香源酒厂,春华饭店,自来水厂,瓦窑,15个站,三十多分钟的车程。乘客不多,都带着口罩,到第二高中,就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个人了。后者问我到哪儿下。我说瓦窑。他说你可以随时下的,这是郊区,不定非得到站点。
司机又问:走亲戚吗?
我答非所问:瓦窑村口那棵大榆树还在吧?
在呀,我把车给你往前开一点,你从高速桥下穿过去就能看见。
……
也许是小时候看什么都觉得高大吧,今天再看这棵大榆树,彷佛还是从前的样子,树身两三人围拢不来,四处伸展的枝条在蓝天的映衬下,如同一幅木刻黑白版画,庄重,宁静,安详。所谓神树,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树旁有一灰色仿古建筑,卷帘门紧闭,上悬的匾额黑底绿字篆书:众妙之门。旁有竖牌:清原镇三清道家文化用品综合商店。大榆树后面的村子静悄悄的,我呆的二十多分钟里,只有两三人出入。一位老者见我拍照,就凑前搭讪道:这树起码有三四百年啦!自己是这个村子的老户,今年71岁。从记事时起,这树就这么大。前几年,部分树冠枝桠受了病,夏天不见绿,村人认为是附近一家烧酒坊气味太浓熏的,后酒坊关闭,果然又长出了新叶。
我说,我以前来过这里。那时还没有这条高速公路,村子周围都是田地,庄稼,十分敞亮。不论从哪个方向来,老远都能看见这棵大榆树,像一团云朵长在半空之中。
是啊!现在一出村口,就是这道高速梁子,哪也瞅不出去,让人憋得慌。
老人叹了口气,背着手踱回村里。
马歇尔•伯曼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
是为记。
(原载《芒种》文学月刊202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程远,自由写作者,鞍与笔文旅工作室创办人。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草原》《西湖》《满族文学》《散文百家》《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文化报》《解放日报》等全国数十种报刊,部分作品在报纸连载、开设专栏、收入年选或获奖。主要作品《底层的珍珠》《向着灾区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记》。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现居沈阳。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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