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春节二题

程远2022-02-03 10:26:14

春节二题

 

作者:程远

 

写春联

 

  元旦一过,街上就有卖春联的了。不仅街上,就是商店里的文化柜台和批发市场也挂满了春联和福字,有的红底黑字,有的红底金字,有的描边,有的勾框,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不过,这些春联虽然形式多样,内容和字体却是大同小异,仿佛一个模子出来的,有的甚至味同嚼蜡。

 

  这不禁让我生出许多感慨来,想起从前那些写春联的日子。

 

  记得小时候,每到腊月二十九的晚上,父亲总是将白天买来的红纸用剪刀裁好,然后折成大小相同的印格,再把墨水倒进瓷碗中,将毛笔润开……抬起头,做一会儿沉思状,父亲开始提笔书写,其字其词,颇有一种妙手偶得的意思。我和哥哥弟弟围在一旁,或拽纸,或伏桌,或争抢着将写好的春联放在地上炕上晾晒。那时,我们并不知道父亲的字写得如何,词儿撰得怎样。父亲只有小学文化,我们更是懵懂无知。现在想来,父亲写的春联估计也是民间常用的那种,什么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什么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之类,但无疑,此种情景已如种子深深埋入我们心间,直到有一天,三哥开始动起笔来。

 

  三哥当然不是小学五年级的水平。那时他已念初中,且爱好文学,不仅喜欢作文,亦喜欢写毛笔字,经常临摹的是《灵飞经》《三希堂》。如你所知,这种蝇头小楷是不适合写春联的,但有了这般端庄秀丽的骨架,谁说春联不会神采飞扬呢!受三哥的影响,我亦跟着涂抹,且将平时积攒的零钱用来购买各种字帖,颜欧柳赵,苏黄米蔡,一应俱全。等到三哥上矿参加工作,家里的春联就由我执笔了,起先尽管有些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但写着写着,竟不觉飘飞起来,直到有一天,父亲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说:这个捺——如果用锯条拉掉一截就受看多了!弄得我一阵脸红,心想一定要练好毛笔字,超过父亲和三哥。(以后,我的字的确有了长足进步,作品被选送到全市中小学生书法展览,这不仅在班级,就是整个学校和镇上也是孤例。当然,这是题外话。)

 

  那时过年,即使不是家家户户写春联,一般也是到镇上有文化的人家里去求,比如学校老师,生产队会计,单位搞宣传的人。拿上几张红纸,递上一包香烟——就是没有香烟,客气地说声谢谢,也会满载而归。那时,似乎商店只卖年画,不卖春联。而整个中学时代,我家的春联和年画都是由我操作,不仅自给自足,还要给邻居写,给同学写,甚至给老师写。给同学和邻居写,似乎无可厚非,因为即便书法是普及教育,但毕竟是副科,无论学校,还是家长,总不愿意孩子将精力过多地投入到这上面来,而是谆谆教导学会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如我者,反而浪得一个特长|偏科生的名声,所以那时能够写好毛笔字的学生很少,能提笔写春联的更是凤毛麟角。(似乎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才有了正名|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此,就大写特写起来,仿佛叫着什么劲。)

 

  如果说给邻居和同学家写春联福字,是一种友情的馈赠,或是正常交往,那么给老师家写春联意味着什么?虽然我也只给我的一位老师写。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孟德义先生,多才多艺,不仅课教的好,诗读的好,球打的好,字写得更好。他是我那时最敬佩的老师,也是接触最多最愉快的一位兄长。我不仅经常把我写的文章给他看,更将我写的字请他指教。每每春节前夕,还要选一幅最为满意的书法作品与其交换,包括春联。之所以这样,并非我自以为是自不量力,而是迫于老师的命令或叫鼓励。


  孟老师说:一副春联欣赏一年,这是书道中的意趣啊!

  我当然从命。且满心欢喜。

 

  后来,父母家从故乡搬到矿上来,每年春节,我虽然也给家里写春联,但给邻居写的少了,与恩师的交流也少了,更多的是给单位写。不仅是自己供职的单位,一些朋友所在的单位也常讨要。这时,春联的尺寸变了,内容也变了,有的是人家要求的字句,有的则要自己编写,无疑,这增加了难度,但也容易使人乐此不疲,往往大年三十的上午,同事们都已回家忙活年了,自己还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这时,来取春联的人往往会扔下一条烟几袋糖的,权当润笔费了。

 

  如今我也早已迁居城里,无论寄居在学校宿舍,还是借住朋友的房子,我都没有贴过春联,直到有了自己的新居,才在房门上贴了一副,次年父亲去世,便没有再更换。所以,现在我家房门上的春联依然是四年前贴的那副,是我喜欢的一句古人的联语:

 

  春风大雅能容物,

  秋水文章不染尘。

 

画年画

 

  粮站前白房一共住四家,每家都是一间半屋:一间作居室,半间作厨房。前者一铺火炕,从南窗盘过来,占据了多半空间,冬日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打在涂着蓝色油漆的炕面,印着一格一格的窗影,煞是好看。

 

  母亲盘腿坐在炕头上,纳着鞋底。

  今年的年画你要画什么啊?我爱看嫦娥奔月。母亲对我说。

  嫦娥奔月贴在炕头这面墙上,多好。母亲又说。

  嫦娥奔月不好画。我回答母亲。

  你能画呢。

  我试试看。嘴里应着,心底已打起了腹稿。

 

  如你所知,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在故乡每逢春节,家里张贴的年画,包括春联,都是从镇上唯一的商店购买,题材单一,内容重复,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厌倦。即便后来有了岳飞传、花木兰等多格年画,价钱亦是不菲。自画自家画,既节省了钱,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款款流动,难与外人道。

 

那时我刚上初中,跟着学校唯一的一位美术老师学画。

 

  那个下午,母亲从炕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方手绢给我看,上面一个衣袂翩跹、长袖飞舞的仙女映入眼帘。无疑,那是嫦娥奔月的图案。

 

  于是,将整张画纸铺在炕上,铅笔,橡皮,12支装国画颜料盒,几支大小不一的毛笔,墨水瓶,调色盘等等,一溜排开,用同学刘波的话说我又拉开了架势。之所以说又拉开了,是因为每年这个时候,也就是春节前夕,我都要拿出这些画材画年画,什么上山虎、迎客松、连年有鱼、梅兰竹菊,我都画过,甚至二哥新打的地桌、被柜,上面的门玻璃画也出自我手,尽管只是临摹而已,算不得创作。但这有什么重要呢。那时,一进入寒假,我就会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开始画年画、写春联了。家里的哪堵墙、哪扇门,该贴什么画什么联,用现在的话说都要有个整体布局。母亲说的嫦娥奔月,要贴在她做针线活背靠的那面墙上,那么家里最显著的也就是炕上两窗之间的墙,则应该画一幅连年有鱼或梅兰竹菊的大画,而炕梢边的窄樯,最适合挂一长轴,书法亦好,要那种句子才贴切: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北窗旁应该是一幅牡丹或墨荷,缝纫机上的空位,耕读人家,字画皆宜。总之,心里有了数,剩下的就是具体操作了,就是挑灯夜战,就是趴在洒满阳光的炕上涂涂抹抹了,一幅幅,不仅家里贴,有时邻居、同学喜欢,也常常索了去。

 

  现在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腊月里,母亲患胆结石病,需要去省城医院做手术。大哥二哥在矿上上班,脱不开身,就只有退休的父亲和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三哥陪母亲去,留下我和弟弟看家。守屋望门,喂鸡喂鸭倒也罢了,只是临近年底,户户开始张灯结彩,惟独我家冷冷清清,不但年货没买,就连除尘糊墙、拆洗被褥这些最基本的事也没做。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平时在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尽管小屋简陋,也要干净整洁。我对弟弟说,咱俩在家可得多干点活啊!弟弟很听话,不再出去玩了,我们就一起劈柴、扫院子、擦玻璃、洗衣服,街上的孩子已经断断续续地鸣放鞭炮了,我们却掐指算着还有几天过年,母亲什么时候回来。那天,我正和弟弟糊墙,歪歪斜斜总算糊上了,棚却够不着,这时,刘波的姐姐看见就主动过来帮忙,使我和弟弟很是感动。但最让我们焦急的还是那些被褥,拆是很快就拆了,洗也洗了,但怎么也缝合不上。难道要等母亲回来不成?这时,隔壁的婶婶又丢下自己手中的活计,替我们缝补起来,记得当时我哭了,弟弟也哭了。就这样在邻里乡亲的帮助下,我们的家和往年一样,也有了节日的气象。

 

  为了表达对邻居的谢意,我用了三天晚上的时间画了三幅画,并题上感激的文字,在腊月十五这天登门送去,邻居们很高兴,马上将画张贴起来。也就在这天晚上,我和弟弟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母亲回来了!母亲成功地做了胆结石手术,回到家里躺在那坚硬温暖的火炕上,睁开眼睛,望着我和弟弟,望着这个和往年一样干净而整洁的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作者简介:

  程远,自由写作者,鞍与笔文旅工作室创办人。爱旅行,爱朋友,爱艺术。文字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草原》《西湖》《芒种》《散文百家》《满族文学》《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中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文化报》《中国旅游报》《解放日报》等全国数十种报刊,部分作品在报纸连载、开设专栏、收入年选及大学生语文辅导教材。主要作品《底层的珍珠》《向着灾区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记》,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现居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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