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李啸洋:房子(非虚构)

李啸洋2022-01-04 12:05:12

李啸洋:房子(非虚构)

 

作者:李啸洋

 

  我家住在右卫镇杀虎口,地处内蒙古和山西交界。冷风、父母、黄土高原上的右玉城,几个名词交汇在一起就是我腊月时回的家了。黄狗摇着尾巴出来一阵欢腾,鸡在寒风中蜷缩着,耳朵里传来的都是熟悉的声音——是的,这是故乡的声音,它像埋伏的涌泉,在心里埋藏多年,噗,一下流出来轻轻抚慰我的心。

 

  农民的房子——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一辈子有一件必干的大事,那就是盖房子。把房子盖在大地上,有一处院子,院子里种上蔬菜,养上猪牛羊,这是每个农民的愿望。父亲也不例外。盖房,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生活富裕和财富的象征。1996年,我上五年级,家里准备盖新房。那时家里没有余钱,父亲就找来一台木匠用的电锯,将木头分堆锯成一段段短木条,然后钉起来,准备新房盖好后做天花板。然而,父亲的这个准备和随后发生的事,让我对电锯产生了恐惧。

 

  当时,电视上播放电视剧《神雕侠侣》,剧中金轮法王使用的武器就是飞出来的电锯。电锯所向披靡,杨过的刀剑和小龙女的绸缎都无法奈何其锋利。父亲将潮湿的木头插入电锯中,摩擦出荧亮的蓝火花,听到电锯尖锐的噪音将木头降服成满地木屑,我就远远地跑出十几米外,生怕电锯会像金轮法王的利器一样飞到自己身上,被卷成肉酱。

 

  然而,不幸却发生在了父亲身上。有一天,父亲捂着一只手咬着牙就跑回了家。我看到他的大拇指和二拇指连着的地方血肉模糊,像薄薄的木头刨花。我和母亲很快赶到高有全开的私人诊所。小镇的诊所里没有麻醉药,医生就麻利地用酒精略微消了一下毒,像缝麻袋一样,将坚硬的钢针缝进了父亲的伤口。我看见父亲嘴角哆嗦了一下,然后咬住了母亲的后衣襟。医生的针线穿过父亲的手一次,母亲的泪就往下淌一行,我在一旁揪着衣角,手心里冒着冷汗。

 

  芒种时,母亲在旧房前的花池里种上了凤仙、荷兰菊和格桑花。盛夏开花时,有路人专门跑进我家欣赏花,路人说远远地看着漂亮,想看清这家人到底种的是什么花。初冬的寒霜封住了大地,盖新房的计划因为父亲被锯伤而暂且搁置。父亲在炕上养病,窗台上养的红色天竺葵,等待着室外温暖的阳光降临。父亲怎么好的我记不清了,家里陆陆续续来人探望他,他们不约而同带着各种罐头来看望他,黄桃的、梨的、绿樱桃的、杨梅的,父亲养病的“补品”成了我和妹妹解馋的零食。

 

  旧房子的天花板是用报纸糊的,每当母亲做饭,锅里腾起的雾气打湿报纸,屋顶就感觉要往下坠。有一天早上,屋里靠窗户的地方爬进一只大蜘蛛,我被母亲的惊叫声吵醒。我光着身子靠在后炕,仔细端详这个闯入者。好大的一只蜘蛛,它的背上背了好多小蜘蛛。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钢笔里的红墨水滴在蜘蛛背上,以为这样做会赶走它们。这一下惹怒了它,它修长的毛腿像是医生蘸酒精的长镊子,在空中抓着像是要捕捉什么。母亲喊来邻居的一个大孩子,他用扫帚一卷就将蜘蛛和网挑了出去,掉下来一团红色的小蜘蛛,在炕上乱爬。

 

  除了蜘蛛,小时候我最害怕的是下雨天。因为即便雨停了,屋子里还是会滴水。洗脸盆、淘菜盆、腌菜缸、碗等统统上阵待命,滴滴答答的水声似乎是迎接雨季专门为旧房谱写的“雨水交响曲”。有一次半夜下雨,母亲把我和妹妹推醒。我以为自己尿床了,摸摸湿了的褥子,才知道是又被雨淋了。我从东炕头挪到西炕头,继续睡觉。西炕头也开始滴水,然后我和妹妹被母亲抱到堂屋,在木头柜上睡了一夜。

 

  正是在漏雨的夜晚,父亲才下定决心盖房。五间瓦房的根基,是父亲用双力三轮一点点运回来的。他像一只蚂蚁一样,一点点地把黄土和石头运回来。父亲买了废弃工厂的墙,盖房砖头就是父亲和母亲拆墙后运回家里的。新房的图纸,是父亲设计好后姨夫帮忙改好的;新房的窗户,是做木工的四姨夫给锯好的。新房的书桌,是父亲找当地木匠做的。父亲没念成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所以他对读书格外看中,新房里别的家具没添,父亲只添置了一个书桌,对我和妹妹寄予厚望,供我和妹妹读书使用。

 

  盖房时,父亲动员了镇上的亲朋好友,帮忙的、出力的都来了,好不热闹。乡间的风俗是帮忙盖房,不收工钱,管两顿好饭好酒即可。炒鸡蛋、炒蒜薹、油炸糕成了我儿时记忆的美食。男人们在外面忙,女人们在灶口忙。那厢铲黄泥上墙头,这厢铲豆芽出锅;房顶抬木头的号声此起彼伏,房里盘子碟子碰得清脆作响;新房顶架梁挂红绸放鞭炮噼里啪啦,油锅底杨树枝榆木疙瘩烧得毕毕剥剥……

 

  1999年,新房子就在众人的帮助下建成了。没有瓦,父亲就搭了一辆大卡车,亲自去山东的瓦厂拉瓦;没有玻璃,父亲就去镇上的五金店赊玻璃。新房布置齐全了,账也欠下了。为了还盖房的账,父亲和母亲就拼命种西瓜,为了还债并供我们读书,家里种了十几亩西瓜。我现在还记得,我上初中时,父亲从家里抽了水,然后开着三轮车给七八里外的西瓜苗一棵一棵浇水。下午三点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顶着头上的大太阳,裤管湿到裤腿,脚丫被水泡得发白,父亲用担子挑,我和妹妹用茶缸子一缸一缸浇水。我们饿着肚子给西瓜浇水,直到忙完才回家吃午饭。

 

  苦虽苦,可搬进新房发生的美好事也很多。住进新房已是深秋,那晚的月光就像是语文课本里描述的一样美好。我在新家的写字台上,写的第一篇家庭作业是布丰的《松鼠》,松鼠在冬天储藏食物,我在温暖的新房里贮藏欣喜。从小父亲就很苛刻,搬到新家后父亲心情似乎比较好,也不大管我们,傍晚放学我坐在木板凳前被动画片《西游记》迷得神魂颠倒,中午看电视剧,晚上接着看,我开心得得意忘形。我在新房里也养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狗“得儿蹄”。冬天父亲在秧歌队,那会儿我和妹妹调皮,用口红和画眉笔给“得儿蹄”的鼻子、大长嘴涂了血红的口红,给眼眶画“烟熏妆”,母亲发现后,我和妹妹自然是被一顿训斥。

 

  初三毕业以后,我离开住了三年的新房,去应县上高中。旧房拆下的砖变成了院墙。过两个周末,学校才放假,母亲会为我准备好吃的饭菜,第二天凌晨送我到东城门外等校车。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装节能灯。有一天晚上,父母绕着村卖大白菜,回来很晚,家里没有洗衣机,母亲给我用搓衣板洗衣服,洗完已经是半夜两点,衣服第二天要穿,她就把衣服晾在锅盖上。衣服没有干,我带着半湿不干的衣服,拿到应县继续去晾。上了大学,回家的日子只有寒暑假了。市场经济时代全面到来,家家户户再也不囤积大白菜越冬。田继续种,可是新房前面再也没有种过西红柿、白菜,养过猪了。暑假闲来无事,我一个人时常爬上屋顶,看云,看山坡上的羊群,看房子后的稻田,看秋天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玉米田。

 

  2014年国庆节,赶上了右卫镇的帮扶政策,我回到老家帮父亲秋收,给房子换瓦。红红的瓦片像往事一样被揭掉,我在屋檐下翻出久已不住麻雀的旧窝。这些麻雀春夏秋冬都聚集在父亲用粗铁丝做的晾衣绳上,叽叽喳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极了右卫镇家家户户周旋在柴米油盐周围的平凡生活。干完活,晚上父亲擦洗身体的时候,我不经意之间瞄了一眼,他像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肌肉深深陷进突出的肋骨里,皮肤像放在窨子里的山药蛋。2012年的时候,父亲得了“羊病”(布鲁氏菌感染病),病根一直藕断丝连。父亲怀疑是腰椎间盘突出,2014年夏天,我陪他去呼和浩特医院检查,医生说依旧是病的旧根未除,不是腰椎间盘突出。得知不是腰椎间盘突出,父亲高兴了起来。他兴冲冲地说,要带我去他年轻时在呼市吃过的那家店吃烧卖,还说要带我去清真寺看看——多年不出门,父亲把看病当旅游了。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家烧卖店,为了赶车,我和父亲中午只好吃了两碗面条。回到家里,我还是害怕看见他赤着上身擦洗,那些凸出的肋骨和跌进胸腔的肌肉,像当年的电锯子一样锯着我的心。

 

  如今,一家人在新瓦房里住了二十年了。我不知道住了二十年的房子还能否称为“新房”,母亲一直这么称呼,以至于忘记了“旧”这个词。小时候的旧房是漏雨的,现在的“新”房是掉房坯。当年家里没有余钱,父亲就将杨木条拼好,用钉子钉齐,然后用石灰抹平,就成了新房的天花板。由于石灰的黏合力有限,这些“土坯天花板”在烟火的炙烤下,像当年半夜的雨点一般唰唰往下掉,一掉就半个窗子那么大,瘢痕一样。有一回石灰片子砸到炕头上,家里就又商量起吊天花板的事。2015年阳历新年,家里终于换了PVC天花板。崭新的天花板虽然和炉子、灶火不匹配,虽然一烧炭一烧柴天花板就布满烟灰,但我和父母依然很开心,因为我们的家又“新”了。

 

  二十多年了,母亲每次在杨木板上切菜,总能切出许多木屑。腊月廿九,我劝母亲换了一个竹子制成的切菜板,她再也不用搬着那块又大又笨的杨木板切菜了。离开家那天,母亲做了一天的饭,煮羊肉、煮羊头、煮猪骨头、煮带鱼、炸土豆、炸鸡块、炸丸子、包饺子、蒸烧卖……林林总总做了一大桌十几样,我像个挑剔而好奇的食客,每样都尝了一下就放下了筷子。上了车,我看着车窗里冻结的霜花,想着在家里屋檐下的光阴将一去不复,去了北京又该翻日历算星期度日。那时我又将陷入时间的洪荒,老家与尘封的往事,被淹没在冲出地铁后直奔目的地的滚烫的人流里。

 

  右卫镇从城东走到城西,所见者,除了剥落破旧的老房子,便是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还有表情麻木但在寒气中大声说话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二十世纪70年代的中山装和军大衣,推着笨重的旧马车,一步步挪动在滴水成冰的晨曦,拖着棉袄一般厚重的影子,慢行在被黄土墙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城中。现在,每逢假期我最惦念的事就是回家,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回到北方无忧无虑的地方。我卸下城市的面具,卸下矫揉造作的普通话,走进父亲的“新”房子——夏天可以在这里避暑,冬天则可以在寒冷的房子里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冰冷的环境中才能感受到这本小说的崇高。每逢寒假,我就像城市里放出来的鸟儿,迫不及待地离开笼子,飞往心里向往的地方。我拖着一沓厚厚的风尘,从外省回家,泥泞的鞋扔到一边,坐在火炉前烤火。黄昏,麻雀在屋檐底叽叽喳喳相继归巢,炕头上,母亲养的天竺葵鲜艳地开着。我想,每年冬天都应该回来,像今晚这样,踏实地躺在故乡的土地上。

 

  ——刊于《草原》2021年第10

 

  李啸洋,笔名从安,1986年出生,山西右玉人。北京师范大学电影学博士,“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现任教于北京电影学院。出版学术著作《时间赋格:中国电影中的劳动记忆》,诗集《花神的夜晚》。

 

来源:草原文学月刊

作者:李啸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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