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野鸢尾的答案

白岛2021-11-18 14:54:40

野鸢尾的答案

 

作者:白岛

 

  一

  我知道那件事的时候,是一个下午。斜射的阳光点亮了空气中的尘埃,给挤满了消毒水分子的病床点染了些许暖意。“我们的建议是回家观察病情,恶化的话再来。”医生对父母讲的话透过了单薄的病房门,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医院里最起码是整洁敞亮的,而那被称作家的房子却是阴冷潮湿的。还有我最厌恶的蛛。那些蛛就如同见不得光的鬼魅,通体漆黑,体表还长着密密麻麻的绒毛,永世苟延残喘在潮湿阴暗的角落,结着破落的网。八条细腿在网上爬来爬去,活像个畸形的怪物,令人看了头皮发麻。但是我的母亲却不允许我扼杀它们,母亲常说那是“喜蛛”。“我倒觉不出哪里喜了。”我心下想着。

 

  这时,父母突然推开房门,愁意钻入父亲的皱纹里,锁在了眉头间。此刻悲伤浸满了母亲爱笑的眼里,马上就要化作泪溢出来。我双手撑着床板,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没有知觉的双腿在腰的牵拉下慢慢的挪动,待我将半个身子移到床边时,背已湿了大片,父亲一把扶住了我,将我带入了他的怀中,就像小时候那样。一阵只属于父亲的淡淡的烟草味冲入了我的鼻腔。闻着那熟悉的味道,我终于绷不住,崩溃的大哭起来:“爸,我得了渐冻症,爸!我得了渐冻症……”

 

  二

  时光悄然而逝,它就是像酒曲,给我这颗如同糟糠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


  我渐渐地接受了患有渐冻症这个事实,虽然病情一天天的在恶化,但心绪倒是平稳了很多,因为我找到了那些和我一样的人。自从确诊渐冻症之后,我就很少上线了,因为我不想让在学校里的同学知道,不能上学是因为得了这种绝症,不想听到那些廉价的,带着怜悯与施舍的关心。

 

  那种感觉很糟糕,如同将一个残疾人的残缺处放在舞台中央展演一般。但是此时我打开了这个可能让我不适的软件。我想试一试,或许能找到和我一样的人 。于是,我在搜索栏中打出了“渐冻人”三个字。结果却出乎意料,有好几个由渐冻人患者组成的群。其中,一个叫“渐冻人小窝”的群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群里90后的年轻人占到了百分之五十五之多,于是我申请加入了这个由不幸的年轻人所组成的“家庭”中。

 

  很快审核就通过了,当我进群的那一瞬间,群里就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欢迎的消息,这种热情一时间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马上关掉了手机,拿出了工具,开始继续做着我未完成的动漫手办。

 

  我喜欢动漫,尤其是在生病以后。动漫中那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人物,那些为了同伴舍生入死的感人桥段,让我能感受到生活的希望与美好。也能够让我寻找到为什么活下去的答案。而做手办,是将现实与动漫相连的纽带。栩栩如生的,鲜活的手办更好像是能打破次元壁,将动漫人物的希望与勇气带到现实中来。

 

  正当我专心做手办时,手机里突然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那是一个叫“野鸢尾”的人发来的。他在申请中写道:“患者群来的,在你的空间里看见了很多手办的照片,觉得很精美,希望能够与你交流一下。”


  我同意了他的申请。

 

  此后有意无意的闲聊中,我了解到他的病情不是很严重。目前他只是右小腿不能动,所以他还在工作。而我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手部不能自如活动了,做手办只能依靠手掌撑起手指在桌上慢慢的爬动。我忍不住敲出一段字符:“你还可以工作,真好。不像我,只能像一个废物一样呆在家里,让父母养着我。”他回复:“不,你也可以工作。”我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现在连拿起东西都费劲儿,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上呼吸机了,我能做什么。”他说:“你可以做手办赚钱。”我愣了一下,回复了一个惊恐的表情:“可是,我没有销售渠道啊!”他说:“小case,我帮你。”

 

  “野鸢尾”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他由于自身受到疾病的困扰,就希望通过网络,帮助渐冻人群体。他想到了让我们这些会手工的人进行教学,并把做出的成品进行售卖,从而获得报酬的方法。

 

  我听完了他的计划,心中溢满了喜悦。因为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像一个废物一样靠别人照顾,对我来讲,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奢侈。

 

  三

  在我做“讲师”的第一天,我又瞥见了那令人生厌的蛛。

 

  那蛛就在我的电脑桌旁的角落里,看着镜头时总是会时不时的看见在蛛网上爬动着的它。

 

  我长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专心的进行手上的活计。此时,我正在网络上直播,教学员们做手办,由于大家都是渐冻人,我会教的很慢,很耐心。由于电脑的镜头较高,我不得不在直播教学之前让父母将我从轮椅上搬下来,放在更高的椅子上。我的手指在桌上,艰难的爬动游走,一手拿着刻刀,一手扶着手办,小心翼翼地进行着雕刻。突然我腰部的肌肉开始发抖,牵连到了手。刹时间刻刀就在手中小人的眼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我不由得慌了,因为我是在二三十个人面前进行着教学,却出现了如此的错误。

 

  我一时间感到羞愧,感到愤怒。羞愧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愤怒自己的身体竟如此的脆弱。此时我瞥见了蛛网,我将手办雕刻下来的边角料,扔向了蛛网,蛛网顺时间就被我砸出了一个洞。那只蛛好像受到了惊吓,退道了看不见的角落。我叹了一口气,此时,直播间的学生们听到了响动,纷纷留言道:“老师,您没事吧?老师,您还好吗……”我心下涌上一阵愧疚和感动,对着镜头笑了笑说:“没事没事,大家不用担心。”

 

  “必须继续下去!”我对自己说。尽管这个手办已经不再完美,但他仍然是我第一次教学时的作品。就算不能够出售,但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绝不能够放弃,一定要将它完整的雕刻下来。”我心下想着。

 

  我继续雕刻着,同时不断讲解着技巧。这一讲就是四五个小时,我总算完成了手办的雕刻。在喘息之余,我再次看见了墙角的蛛。网早就恢复了平静,那只蛛爬了出来,开始修补它的网:它端坐在网中央,两只前爪快速的翻飞,织出了一段段细密的蛛丝……我瘫坐在椅子上,虽然大脑因缺氧而发晕,但是看着屏幕中学生们的感谢和问候,我的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和满足。

 

  我突然没有那么反感蛛了。

 

  此时“野鸢尾”给我发来了消息,问我今天的直播教学怎么样。我答道:“除了出了一点点小意外,其他都挺好。”他发了一条语音说:“我要去瑞士了。”他的语气轻松而又愉快,干净的少年声线上点染了些许雀跃,就如同出了笼的知更鸟翻飞着自由欢快的乐章。我被他的快乐所感染,脸上也点了些许笑意。“你要去玩吗?真好!”我回道。但是他的答案却让我好像坠入了冰窖。他说:“我要用不那么痛苦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为什么?”听到这个答案,我十分的焦急,不等他回复,我就立刻打了电话过去。

 

  “快接呀,快接呀!”我在心中焦急地喊着,我很害怕,害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和我断了所有联系。终于电话接通了。“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我脱口而出。“你能来吗?”他反问。我愣了一下,不知要怎么回答。“对不起。”他向我道歉。“我明白,你是在关心我。但这是我思考过很久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的想法子赚钱吗?”“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一天。”他答道。“我想趁着我还没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时,将我的生命定格下来,我觉得什么事情都需要别人帮助,真的是一件很没有尊严的事。”他说。我一时静默了,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你看过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吗?”他问。“没有。”我答道。“你可以去看一看她写的《野鸢尾》。那是我的名字,也是我得出这样的答案的原因。”“好了,很晚了,我也要上飞机了。”他说。我很害怕听到他说再见,忍不住啜泣了起来。我的抽泣打断了他的话 ,他轻轻地笑了笑说:“好啦好啦,一个大男孩儿哭什么,你要好好的,我希望你能交出和我不一样的人生答卷……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想法,或许我们的选择,都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那这次,真的再见啦!晚安。”说完他挂了电话。电话这头的我,默然的坐着,泣不成声。

 

  我找到了《野鸢尾》那首诗。诗的前几句是这样的:在苦难的尽头/有一扇门/听我说完 /那被你称为死亡的/我还记得。

 

  我明白了“野鸢尾”写出这样的答卷的理由了。但我不愿将这首诗再读下去。死亡,真的是一切苦难的终结吗?我认为不是的,死亡所带来的苦难,会追加在爱你的人身上。这种深入骨髓的痛,会伴随着至亲至爱之人的一生,即使淡化,但每每想起,那种痛感依然鲜活,并会一直延续,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四

  在几个月之后,我越来越熟悉直播教学。其间我也习惯了,看见蛛在网上爬来爬去。我已经不再厌恶蛛。因为它身上,有着一种生的希望。努力张网,即使看不到有虫扑在网上,即使网被无情的风打破,它依然毫无怨言,默默的编织着属于生命的“答卷”。

 

  虽然我的病情依旧在恶化,现在已经需要呼吸机来辅助我的正常生活。但这并不能使我放弃热爱的手办制作;并不能使我放弃那些努力活着的学生们;更不能使我放弃对于未来生活的期望。

 

  刚开始得知自己病情时的迷茫、难过、绝望,在我找到现在的这份工作后就消失殆尽了。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让“野鸢尾”看到我现在努力生活的样子,没有让“野鸢尾”看到我人生的答卷,没有让“野鸢尾”改变自己的选择。

 

  算算“野鸢尾”离开的时间,也有几个月了。其间我给他发了不少信息,但是一直没有音讯。


  开始我十分难过也十分担心,因为他是帮助我打开希望之门的人。但后来,我心下也渐渐释怀了。就像他说的一样,或许对他来讲,也可能这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吧!

 

  6月的一个午后,下了一场温润的小雨。我正坐着轮椅,带着呼吸机,被我的母亲推着,在楼下的花园里散步。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肩上,母亲想为我撑伞,但是我拒绝了。我想感受一下,夏日午后小雨的潮湿与微凉。

 

  父亲过来递给了我一封盖着鸢尾花邮戳的信。我笨拙的拆开了信封上的火漆,展开信,一种无以而喻的惊喜瞬间填满了我的胸腔,那惊喜涌入眼里,变成了泪,混合着六月的雨珠,落在了夏的泥土里。

 

  那是野鸢尾给我寄来的信。

 

  展信安好:

 

  这次去瑞士的路上,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我乘坐的航班,不得不停在巴黎。

 

  在巴黎的街头,我看见了一位盲人少女牵着导盲犬,从花店里出来,拿着一束鸢尾花,跌跌撞撞的在路上走着。她自己走过了马路,越过了水坑,避开了道路上的障碍物,但是在快走到家门口时,一辆汽车突然从他的旁边呼啸而过,溅起了旁边水洼里的水。这让她吓了一跳,她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地上的尘土弄脏了她美丽的裙子,也让他手里的鸢尾花粘上了泥土。或许你会问,为什么没有人去帮他?因为她在自己的身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不需要好心人的帮助,我相信我自己一定能行。请让我独立生活!”

 

  这位少女的力量使我震惊。她让我知道,不论是残疾人还是罕见病患者,都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很有尊严的活着。同时也让我知道,追求生命的样子真的很美。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将我的人生,换上一张新的答卷。我相信,我会书写得很漂亮,很精彩。

 

  愿安好!

 

  野鸢尾

 

  作者简介:

  王颢屿,笔名白岛,现为大学本科在读生。曾多次获得作文比赛国家级奖项。喜爱写作,阅读,音乐。一个醉心于诗歌与散文乐土的浪漫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