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铭刻小人物本真的模样

张家鸿2021-08-19 14:39:56
铭刻小人物本真的模样
——读郝随穗《庄里》
 
作者:张家鸿
 
  散文集《庄里》是陕北作家郝随穗为陕北大山、沟壑、窑洞乃至整个黄土高原以及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芸芸众生所撰写的地方志,它涉及地貌、风俗、人情、传说、饮食、记忆等方面,既宽广又厚重。在这部志书中,人是最灵动、最活跃、最多变的因素。一篇篇写人的文章即为一个个人物小传。是人物小传,也是小人物的传记。
 
  集子里所写的有打饼子的二老王、痴痴傻傻的憨三姓、耍伎俩的坏豌豆、为红军打过掩护的三姥爷、大善无边的三鬼、能跳能编能讲能谈的九娃、带领孩子们搜山掏鸟窝的三哥、与人打赌一口气吃下一盆猪头肉的瘸子,这些被贴在人物身上的标签,并不都是其谋生的手段或职业,更有生命之路的展示、人性特点的刻画、特殊才能的体现。小传之小,不仅在于篇幅,还在于内容的取舍、角度的截取,不是关照人物漫长的一生,而是选取最能体现其人性特点的某一面、某一段光阴。
 
  就是在这些不起眼、常被旁人漠视,没有任何地位、知识、权力、金钱可言的人身上,贮藏了太多令人动容的点滴。
 
  合子是个乞丐,与别的乞丐不一样的乞丐。他从不抢吃抢喝,从不赖着不走,从不阻拦迎亲队伍要钱,他有规矩讲良心。有家小饭馆经常给合子饭吃,老板因病去世后,合子跪在灵堂前磕三个响头,双眼含泪、嘴角抽动。出殡前的几天里守在灵堂前,送葬后又在山上坟前守了一夜。不忘感恩的乞丐,值得他人心生敬意。
 
  老罗家因被怀疑有狐臭,而成为全村人揣测、质疑、议论、仇视的焦点。她家孩子拿着自制弓箭射中刘寡妇家的猪,刘寡妇怀恨在心,伙同歪嘴一道实施报复。先是往老罗家烟囱扔下石块土块,再是同样用箭射她家的猪。两家自此结下仇怨、摩擦不断。后来刘寡妇上山刨洋芋,摔下山崖死了。送葬那天,老罗家起了大早,在刘寡妇灵前烧了一沓糊窗纸。望着新起的坟头,她自言自语道,人不容易啊,来到世上为啥要遭那么多的罪呢!感同身受的悲悯之心,并非人人都有。
 
  对老母风雪无阻的尽孝、对艺术的极度痴迷、对为老不尊之长者的痛斥、杀过鬼子的爷爷的英勇、财子在逆境中敢于承包村里的水塘,小人物性情中的种种美好,正是《庄里》这本书值得当下读者再三品读的重要原因。读者因之而得到的启发绝不止一点。这其中最重要的应该是,眼光不能只是向上,不能只盯着名声响亮的人和光芒耀眼的伟业。向上之余,更应该向下,向下注视脚下的土地和一辈子都在困境中挣扎的众生。许多时候,向下注视、审思所得到的,也许比向上所得到的更加厚重、深刻,更可以震撼心灵、丰富生命。
 
  郝随穗并不是在为底层百姓唱颂歌,只是真实地记录着,记录他们的善与恶、美与丑、好与坏、光亮与黑暗。对读者来讲,其人性中好的一面,足以令人肃然起敬。足以令人深深自省。四肢健全、智商正常的你我,是否可以像他们那样为了一个持守认定的目标而全力以赴?残疾也好,困厄也罢,皆抹杀掩盖不了源于天性的生命之光。与此同时,《庄里》有深刻的反思与强烈的批判性。即通过一篇篇散文,提出一个个疑问。为何他们会活成这般模样?难道仅仅是生存环境使然?故而,此书实为郝随穗的探索之路。探索之路的源头是作者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识。“陕北,我和所有的陕北人,都是你册页中的一个汉字,或者黄土高原上的一抔黄土。”他把自己融入众生之中,让自己和乡亲们坐在比邻的座位上。与此同时,它又透露出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更多人的紧密相连,任何一个生命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阳光为谁而来?为每一个人。丧钟为谁而响?为每一个人。
 
  《庄里》流露出的是郝随穗对家乡的情意,展示的是他与家乡的关系。前者如信天游那般柔软,虽不明言,却不难体会。后者如窑洞那般内敛、坚固,在书里多以他者的视角尽量客观地呈现。“在连绵的起伏之中,大山与沟壑有秩序地铺展开整个黄土高原的辽阔,而这样大面积呈现的自然地貌,好像是上苍足够悲壮的心情的袒露。这种袒露中释放出的是土地与人构建的一种神秘而苦难的关系。”苦难,是书中许多小人物命运的代名词。算不上苦难的,大体属于穷困、憋屈,甚至窝囊、卑贱,这些词汇是挣扎于社会底层的他们的真实处境。从没念过书的罗小捡过煤块,因舍不得送好煤,被红头赶走。装神弄鬼因贪杯被识破,出了糗坏了名声。习字学画闹了不小的动静,却有始无终。想攒钱娶媳妇,攒够不算少的三千块钱后,被输钱的工友揍得口鼻流血。一次次的受挫,使他陷入万念俱灰的绝望中无法挣脱。环境的荒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的荒芜。
 
  《燃烧》一文颇具象征意味。煤炭是用来燃烧的,生命是用来燃烧的。煤炭与生命燃烧所释放出的热量与暖意,既受外界条件影响,更由其内在质地决定。有的人,尽管未能得享高寿,但是活得精彩,光芒四射地影响了许多人。有的人,谋一口饭已属艰难,岂有影响他人之可能?充其量,只是如祥林嫂那般沦为调侃、嘲笑、挖苦的对象而已。
 
  庄里很小,其地理方圆实在有限得很。庄里很大,它容纳了命运的种种波折、心灵的种种体验、人生的种种境遇。庄里在哪里?不独在陕北高原,还在辽阔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因为地理环境的阻隔不能消弭人与人处境的相似、人性与人性的相通、人心与人心的共鸣。认识了庄里,就认识了黄土高原,就认识了芸芸众生。郝随穗写的何止是一片土地而已?
 
  在《庄里》中,郝随穗追溯生命的来路、审视生命的现在,进而思考生命乃至陕北高原的未来。令人倍感无奈、无力的是,这个未来不是任何人能够从容掌控的。然而,书写即记忆,书写即丰富自我。如果能够从书写所得的文字中,汲取走向未来的斗志和力量,也不失为生命苍凉书写中的一丝暖意。对作者如此,对读者同样如此。
 
  2021年5月
 
  本文刊于2021年6月18日《金融时报》
《庄里》,郝随穗/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1年。
 
来源:金融时报
作者:张家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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