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生命的语言

拙云2013-08-08 10:09:24
(一)
 
    木棉树的棉絮飘飘摇摇地搭在一片绿草地上,远远看去,好像一片绿海上泛着的白色浮标,随着风里绿色的浪头起起落落。当我闭过眼去,准备听一听那细微的涛声,让海风吹拂发际时,再一睁开双眼却发现那原来不是海,而是绿色的天空,里头浸着纷繁的星星,在熹微的晨光中染上些儿巧克力金箔的颜色——这时又要变幻,仿佛一个个放大的金色葡萄球菌落赖在了绿色的培养基上。
    只是,我以为,我还没有学到生命的语言。呼呼的晨风将木棉树的棉球,圆圆的,从那个黑色的,蝙蝠似的倒挂在树枝上的“棉壳”吹离时,哗啦啦的枝叶招摇的声音,是一个母亲终于看到自己的后代将在广阔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欢笑声,还是一种“意恐迟迟归”的幽泣?我还没学到生命的语言,我不知道。你看那裹在一团棉絮中央的种子,它轻盈地在空中飞,漂亮地降落,不会有一丝丝的损伤,它被母亲的爱庇护着,它穿上了母亲“临行密密缝”的棉衣,它飞,它落,有时挂在树枝上,有时粘在学生们汗淋淋的手臂上,有时也一头撞进太阳里——看不见了!那些落在硬硬的混凝土地上的,抱作一团蜷在墙角里,像一团白色的蛙卵,细胞核清晰可见,不过它们将不是蛙,也将不是树,它们只能在坚硬得扎不下根去的水泥路上死去。我伸手在地上摘了一颗,怜悯地看着,越看越觉得像淘米时不小心落入水缸的米粒,经过好多天,以它为中心抽出了绿色的菌丝——它是白色的——虽然处在静水里,却没有着落,空空地悬着,等着腐蚀殆尽。
    那些还未抽成絮的棉舌,被风打落,匍匐在草地上,像一只只肥胖的白蚕,软趴趴的,看在眼里要叫人心底一痒,好像它由你的眼里爬进心里去了一样。可是我对着这些夭亡的棉舌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安慰着自己说“天下莫乎殇子,而彭祖为夭”,戚戚然而已,因为我还没有学会生命的语言,无法听它的诉苦。
    我拾起一片刚刚卷落的叶儿,听见了风在笑,但是,它不言语。
(二)
    学校里的麻楝树很多。“麻脸”“麻脸”的,名字实在不好听,仿佛一个小气的男人。不过也难怪,灰褐色的树皮,一条条的纵裂纹正像麻子一样不大耐看。每天从宿舍到课室去,总要从它腋下穿过。四五月的季节,它开花了——男人,并且小气,会开花吗——确凿地开了,撒了一地的花序,黄绿色的,像海星一样的圆锥形花序,叉开五只小脚,立在地上放着香味。我要绕开去,不想踩到它们,可是又想闻它们放出来的淡淡的清芬,实在无可选择的时候,就想想它的名字叫“麻脸”,好像这样它就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了,于是弊大于利,绕着走。可人们照样地往那些黄绿色的海星花上面踩,谁顾得着植物的伤痛?哼,我没有学得生命的语言,它们也许,不能感觉痛呢?
    麻楝既开花,也结果。那椭圆的木质果壳,也灰褐得叫人沮丧。有时候在树底下摊开一本书在看,那些成熟的果子裂开的声音,听得真真的,接着风一吹,褐色的种子或干枯的壳儿就要掉一些下来,砸到头上,落进书缝里。遇上心情不好,就要立在树下,泼妇似的,恶狠狠地瞪它一眼:“麻子!”它听不听得懂,那全赖着风,风像一个翻译家似的,只要它刚好路过,说与它听,一下子它就怒得抖起来了,一些种子与干壳又七七八八地砸过来......
                            (三)
    四月那些日子被蜜蜂们闹得憔悴凋零的,无花果(潮汕俗名,学名叫“莲雾”,属桃金娘科)的雄蕊们,在六月总算得到了补偿。你看今天落了小雨,我在雨里去看无花果树,正吻合了它的好名字,莲雾。那些果儿,刚刚泛绿的,或者已经红了嘴儿的,都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像一群撅着光屁股的小孩子在那里挤过来挤过去,热闹得像过年。我走过去,摸了摸那些孩子红红绿绿的小屁股,想摘下一个,可是又觉得把一个小孩从玩得正欢的伙伴中揪出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就算了,继续站着看他们围着红肚兜在雨里洗澡。
    再有半个多月,莲雾们就长大了。由它们我又想起西游记里边的人参果来,“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漫长得夸张,还好,莲雾们只知春秋,只问春天来呀忙花事,夏天来呀忙结果,我才能有盼头地立住脚看着,等着,九千年,哼,让镇元大仙去等着吧。命短的树要为命短的人谋福利。
                              (四)
    银桦树,只有学校的田径场有两棵。我还未曾看见它开花,但据我所知,它是会开一种无花瓣的花的。我太喜欢它在冬天嫩黄色的叶子了,远远地看去,轻飘飘的像一朵黄色的云撂在半空,用一只树干似的筷子撑着,又像刚刚从卖糖老人手里要过来的黄色的棉花糖。我常常躺在半黄的草地上看着静寂的它,我立起来,它也还是静寂地立着,我绕着跑道跑,它随着风摇,但从不向我走来。它静寂,它也不言不语。有时候我很抱怨,为什么人的话那么那么多,长年累月地说不完,却不分一些言语与这些孤独的花与树呢,让它们,也和孤独的人心谈一谈,那该多好。
    但不管我怎么不愿意,世界,还是静寂。
                               (五)
    我不认识这棵开着很艳的,粉色的花的树叫什么,但我有一种直觉,它就是我常常从书上读到的,夹竹桃。木棉是慈母,麻楝是小气的男人,莲雾是孩子,银桦是黄头发的老头儿,那夹竹桃,就是一个女学生。
    嫩嫩的枝丫尾巴,像女学生为赶潮流而去染成的粉红色的头发,恣意地——仿佛被晓风吹起——飘散在空中。那些粉色的花朵,含着细细的雨珠,别在衣襟上,裙袂边。蜜蜂该在雨天歇工了吧?没有嗡嗡,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我呆住了,原来她也不说话!那么,就是我知道了她了名字,喊了,也将没有回应。
    我只静静地看着吧,不出声,把声音埋在心里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