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老房子

蔡欣彤2021-01-10 09:53:57
老房子
 
作者:蔡欣彤
 
  我起源于一所房子。
 
  它不算老家,是父亲工作单位的房子。听说,在我出生前,一家子随着父亲工作调动四处迁徙。之后,我来了,父亲工作也瓜熟蒂落,在一个小镇上,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展开了生活。
 
  小镇名叫“客路”,很多年后我发现了一首古诗“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小镇突然亮了。
 
  从我们住进去那一天起,房子就开始了它的衰老。
 
  它临近车站,尘土飞扬。三室一厅,坦荡而宽阔,没电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还可以排着队来回散步。两个阳台,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两门打开,南北对流,可以呼风唤雨了。
 
  父母不在的时候,这里是我和哥哥的足球场。一个守南门,一个守北门。也可以是篮球场,两个阳台中间的房间,有一道长长的铁丝,为了下雨时挂晾未干的衣服。它与墙平行,正好有一个篮球的距离。不好处在于,略有不慎,会牺牲铁丝中央上方的灯管,以及父亲的怒火,楼下的投诉。
 
  房子月租五十,到现在都没有变更过。我们用一个阳台来种植花草蔬果,另一个阳台的一端安上一个四四方方的鸡笼(不过我们常常用来养鸽子),尽头是厕所。母亲对这样的设计赞不绝口,说,这样最好了,厕所在外面,味道不会跑到房间和厨房里来。
 
  我对待两个阳台的感情截然不同。我给它们取了名字,盛满花卉的朝北阳台叫“沧桑”,另一边叫“梦魇”。每天放学回来,我会在“沧桑”看书,那里存留着太阳的温度,已经没有暴烈的感觉,散发得刚刚好。或者爬到栏杆上做一个壁虎,俯瞰下去,是四排整齐的瓦房。以火柴盒的形式粘在一起,排与排之间,是脖子一伸一伸的鸡和鸭,摇着扇子的人,以及被踩成标本的鸡鸭屎。
 
  露天的院子,容易暴露生活的秘密。这里靠近乡村,男权味道依旧浓厚。为了平衡,上天赐予镇上的女人一副大嗓门,我曾见识过真正的“鸡飞狗跳”,摔碗、砸盆、驱鸡、打狗,鸡狗慌成一团,看着它们发疯的主人。
 
  第二排第二个屋子,养了三个小孩,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每天傍晚,他们会在父母的催促下,爬到一个大缸里洗澡。“司马光砸缸”那样的大缸。他们陶瓷样的身体,淅沥沥的水,一首钢琴曲。
 
  我贪恋着这一切,不曾感到无聊。阳光里有股庸碌的味道,像是老人的呢喃,永远在重复一个故事,却令我变得踏实。
 
  我唯一不想的是让夜晚来临。
 
  太阳下山时,滑落的速度极快,在最后关头,它总是一抹迷惑人的红。幼年的我瞪大眼睛,张着嘴,难以言表的灾难感淹没了我。那是我绝望的预告,这时,母亲便会唤我洗澡。
 
  我洗澡用的是一个褪了色的、沉重的铁盆,如一般脸盆大小,它边缘生锈,极不讨好。它带给我“温暖而绵长的恐惧”,毛巾撒进去,水晃荡撞击到边缘,铁盆便会“咣”一声,唤发出冲凉房的共鸣,丧钟由此敲响,我的灵魂呈涟漪状战栗开来,“一切终将结束。”透过我头顶的小窗口,天光微亮,到处都是匍匐着的黑。我感到死亡的迫近,涌出大悲悯。如果明天是新生,那今夜要历经一次疼痛的轮回。
 
  夜里,我睡在最大的卧室,两个大窗户呈掎角之势,风常常无阻地穿过。这本是父母的房间,生了我之后,变成三人房。后来,父亲默默地退出,搬到小房间住。母亲,也在我睡着的时候,悄悄回到小房间。
 
  梦魇开始了。小孩子没有允许关房门的传统,空气四通八达,夜是一只庞大无比的昆虫——此刻暴露了它自由自在的面目。梦魇最剧烈的地方,来自北面阳台,大汽车与沥青地面划过的沉重呼吸,碾压我的心脏。或者是风,它常常令蚊帐诡异地飘起,凭借嗅觉,抚摸我的脸,一下又一下。
 
  它们盛行于每一个夏天。
 
  夏天以它过多的雷阵雨和昆虫令人难忘和难熬。所以我酷爱冬天,棉被包裹的冬天,爱它如命。我就可以把全部的口子关掉,做一个老老实实的蚕蛹。
 
  小学是鬼故事的摇篮,每当下课,孩子们就会变一张脸,他们窃窃私语,只对亲密的人讲,口口相传是特权。
 
  他们说,学校厕所旁的大树上坐着一个红衣女鬼。有很多人见过的。他们急促地自我肯定。有一回,楼下有一群人围着看什么,朋友跑过去,我只远远地寻找人群中的空隙,从一个人X形的双腿,上半部残留的三角形中,我看到一个红色的事物,貌似塑料袋。朋友回来了,说,那是一个心肝。
 
  人的心肝还是动物的心肝?我问。
 
  朋友摇头摆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问是一种禁忌,从小我从母亲那里学来。问意味着唤醒,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因为人的谈论而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你。
 
  这些细节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后来,我又在垃圾堆里捡到撕毁了一半的劣质报纸,我只看了一眼便心惊肉跳地收藏起来。那里有鬼故事。但拿回家后我就后悔了。
 
  我无疑是惹祸上身。
 
  记得一个传说,一个老婆婆写了一封信,信里揭露一个惊天的秘密和诅咒。看到这封信的人必须抄十遍散布给身边的人,否则会受诅而死。
 
  惶惶然,每个人都害怕收到那封信。但随时都可能:它夹在某个日常事物里,譬如书包、课本,令你的日常变成一种意外,谁也不想破坏生活。大家都有预设的前提,秘密必定是令人绝望的,真相是绝望的。我们得到秘密,就过不好日子,宁愿当个看不到未来的傻子。
 
  当然,我没见过那封信,同学们也没有。神秘主义贯穿了我整个小学时期,并给我带来长久的失眠。
 
  噩梦,不止一夜一个。被追杀,掉落深崖,指甲一样的剑射到我床头,我却丧失能量,动弹不得。
 
  我希望我至少不是醒来,在深夜醒着是一件危险和难以忍受的事。想象力过剩的夜晚,被鬼故事滋养,周围一切栩栩如生:眈眈虎视的棉被,窗户如牢笼坚硬,父亲挂在墙上的西装——一个萧瑟的无头人站在我床前,脖子上的领带飞扬。
 
  我闭上眼睛,又立刻睁开,意识和目光是我的武器,我拼命地阻止一切变化,和向前。我要体察危险的迫近,至少有所准备。但我不能打草惊蛇。我想一动不动,像一切不起眼的事物一样,丧失存在感。
 
  夜晚是我的噩梦,噩梦却属于夜晚。那些大车驶过的轮胎,还在一遍遍重复死神的懿旨。
 
  楼下的脚步声,细微可闻,我仿佛置于天地中央。嗒,嗒,嗒,嗒。这应该是一个女人。哐嚓,哐嚓,这是个男人的皮鞋声。有人在沉默中说了一句话。飞机从头顶飞过,隆隆地招呼着。它们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抱着侥幸摸了一下床,母亲果然不在身边,我们本该睡在两个并排的床。如果她在,我会流下幸福的泪水。她不在,我会流下悲伤的泪水。其实我不必抱有侥幸,母亲的在场会散布一种味道,令房间鲜活滋润。否则,房间里的空气会被生铁俘获,变得冷冰冰和硬邦邦。
 
  我想让母亲回来。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首先要自我解冻,献身于这黑暗,然后从房间走向客厅是更黑的一片地域,那里的黑暗我更陌生,更加不可捉摸。
 
  我不懂得开灯。不懂得“啪”的一声杀死黑暗。我可能是不想与它为敌。
 
  大部分时候,我会愣愣站在父母的蚊帐前,这已经是胜利。我叫唤一声:妈。然后再唤一声。有时,我会伸手去推一推他们的脚,我并不知道推的是父亲,还是母亲。
 
  他们在半睡半醒时,看到蚊帐前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黑影。不经意之间会吓得筋骨发软。
 
  我说:我不敢去上厕所。这句话亦真亦假。或者,我只想把母亲叫过来。那是我最贪恋母亲的一段日子。后来,我不再如此贪恋过任何人。
 
  厕所是更大的梦魇。仿佛扑入死神的怀抱。在通往厕所的阳台过道上,由于小镇频繁历经台风,父亲割了一大块褐色的挡风薄膜,遮住阳台的大半边脸——它在夜晚看起来是一个巨大的胎记。它不停地跟风对抗,撞击栏杆,发出凶恶的“梆梆”声,那些挂在它身上的小零件,塑料袋,镜子,螺丝刀此起彼伏,叮叮当当响,像在热烈欢迎着看不见的东西,或者它们在开办邪恶盛会。还有那些你永远不知道哪里会突然出现的老鼠、蟑螂、蜘蛛……它们听天由命,成为梦魇的使者,我一度以为它们是为了吓走人类而存在。如果我们正好养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觉的鸡或鸽子,那是值得感恩的。阳台的门,厕所的门,我将它们大大地敞开着,为了与房间内人的气息沟通。但那个门无比暴力,我们全家都领略过它的暴力,它在风的号令下,将绊住它的凳子一脚踢开,狠狠地自闭,隔绝我和我的亲人。
 
  那是我的一次夜里独行的经历。我飞一般地逃回来,吓得失魂落魄,中途还因为慌张地抠阳台的门(没有把手)而抠坏了指甲。
 
  我痛恨这个设计,为何厕所不在卧室里呢?滥用人的勇气和直觉,这伤害极大。
 
  我只能艰难地找我的母亲。上完厕所回来,母亲会陪我一起睡会,估摸我睡下了,她会悄悄踮着步子离开,那时我总在半睡半醒之中。我往往会在母亲的脚步踏入父亲的小房间的最后一刻清醒,这是无可救药的。我眼睁睁地听着他们的房门关上,一个铁物转动,灵巧地给声音打了个结,那是上锁的标记,我的耳朵永远且清楚地认得。我的泪跌落枕头,流入耳朵。我再也没有理由去找她,我错失了最后一丝机会。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父母的门不再是开着。
 
  有时它没有上锁,我像孤魂野鬼一样打开,愣愣站在他们的床前。夜晚的蚊帐不是个良好的比喻,它像是在哀悼。
 
  有时,门早已锁上,门的脸是一派安静的蓝。当我试图去转动那扇拒绝的门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孤独灌入我的血液,我变得青紫。是的,那些孤独铸就了我性格中坚强和冷漠的一部分。但那时我还小,我还得漫长地咀嚼。
 
  我敲门,一下,又一下,然后渐渐变多。有时我觉得时间好长,我不记得我敲了多久……地板冰凉,我麻木地等待着,像被遗弃的木偶。门的开启变成一种运气,我随时都可能泪流满面地回去,独自过完漫长的夜,夜就像是一辈子。我恨这空旷。恨这丝丝缕缕、纤毫毕现的夜。一般来讲,悲哀和怨恨会帮我驱散一部分恐惧。
 
  第二天天亮时,我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我又获得了新生。新生来之不易,可喜可贺。即使略微有点疲倦,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爱白天爱得发狂。
 
  小学的高年级,开始夜修了。夜修回来,阴暗的楼梯又造就我灵魂的缺口。那儿的灯偶尔昏庸地黄着,常常无作为地坏掉。
 
  我遇到了一位朋友。我们的相处并不是很和谐,甚至略带敌意。我承认那时的我嫌弃她一头极短的黄毛,不够漂亮,也不够温柔。身上带着一股猫吃鱼的腥味。
 
  她可以跟我分享几毛钱一大包的瓜子,在下雨的时候脱下外套两人披上奔跑。她每天喊我一起去夜修,甚至,她能保护我。在我实在不敢上楼的时候,她陪我上去。
 
  这是需要自我牺牲精神的,因为她送我上去,还得自己下来。我家在五楼。
 
  而我不懂得感恩,后来我失去了她,我们杳无音信。在一次校园霸凌中,男生用铅笔向她的头皮扎去,我却固执地没有开口。
 
  我连面对夜晚的勇气都舍不得给她。
 
  那些遥远的事情常常让我泪流满面。我们房子的墙壁,经久不衰地蜕皮——母亲认为它需要创可贴。于是我们拿来大量姑妈给的广告纸或者风景图,贴上去,顺便掩盖了我和哥哥的“拙作”(小时候我们认为白墙就是用来写字画画的,不然它为什么是白的呢?)。其中有“葡萄糖”“泰德利”“帝哥酒”“果粒橙”……唯一诧异的是,我们从没买过广告上的饮料。
 
  小房间里父亲贴着一个“东方明珠塔”,它迎面太阳,被晒得通透、褪色,发着蓝莹莹的光。我痴痴盯着那张图,觉得它就是灵魂的底色,那样虚无缥缈,人生的漫长、忍耐和遥不可及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那时我不向往远方,和上海(我甚至不认识这个塔),却感到一阵深痛,并漫无目的地享受着深痛。
 
  我不懂得未来,我只想跟母亲讨论一件事。
 
  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极大的黑色臭虫飞进老房子。那是传说中的“灾星”,它会给人们带来厄运。每次遇到它,母亲就用会扫把把它打落,然后放飞,放飞前,她会祈祷几句。
 
  我不明白这个祈祷意味着什么,恐惧养大了我的敏感。那几天,母亲收起她大大咧咧的嗓门,开始小声说话,她会悲悯而低沉地叮嘱我,让我过马路小心,看好车,不要乱跑。一切小心点。
 
  为什么要小心点?
 
  我觉得内心发毛。她拿了我和哥哥的“银牌子”(类似平安符)去求福,去算命。好像很多不好的事在前面等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会撞见哪一个。
 
  那一次,我真的觉得臭虫是对的,我碰上厄运了。来到学校,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我的同桌和后面的男生在说笑。男女生是天敌,这是我们班约定俗成的命运。她并未因我到来而变化,我疑惑地放下书包,坐到椅子上。
 
  我感到大腿的某一块瞬间燃烧起来,下意识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着: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我椅子上?
 
  后面的男生投来厌恶的眼神,他说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神经病。
 
  同桌淡淡地说:哦,刚刚在你的椅子上补鞋,不小心弄了502在上面。
 
  我的表情开始浓烈地酝酿着,这股情绪过于庞大,我还没想好怎么掌控,这令我看起来相当别扭。
 
  同桌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到背叛和耻辱。回家后,我脱下裤子,腿上的一片皮被扯下,那块皮已属于裤子,它们合谋成一个圆形的硬块,仔细看还带着皮肤的纹理,我又是疼又是哭。带着一股事情终于应验了的快感,我对母亲说:
 
  “你赶紧去算命,求福吧。”
 
  “都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哭着说。
 
  后来,我尝试过问一些问题,但母亲讳莫如深。尤其是我说到“鬼”或者是“死”的时候,她会脸色大变,立刻以其他的话题打断和搪塞。母亲的表情使我变成一个拘谨的人。
 
  那些不知道的事情,繁衍生息,它们越变越大,越变越多。
 
  它们指向无穷。
 
  我多希望能和母亲讨论,我宁愿母亲说出真相——大大方方地唤醒它们。那样我就能知己知彼,不用屏住呼吸过日子。
 
  小学过完后,我到城里读书,我们拥有了新房,那是一个小房子。我的愿望实现了,它给人饱满的安全感。厕所就在卧室的隔壁,我不需要再屏住呼吸,这儿没有生龙活虎的夜,和幽灵鬼怪,四面八方都是高楼,风是温柔和懒惰不动的。我们甚至安上了空调。
 
  我再不懂得失眠和噩梦。
 
  有时,我也会想起老房子的磅礴,那不断生长的风,仿佛鬼神在天地间嚎叫。那里培育出我的敏感,是我的直觉生长的土壤,而我不知道这种直觉究竟指向何处。我感知到的就是真实的吗?
 
  如果不是,我又如何去定义为幻想?
 
  多年以后,我回到老房子。我感觉它已经彻彻底底地老了。屋内一切和从前明显不同,广告纸被撕开,大大方方地袒露它的褶皱和裂痕。小房间沦落为杂物房,积压了一堆时光,只有太阳照进来时我才感到一丝熟悉。我习惯地抬头看“东方明珠塔”,却不见踪影,落下一片大大的雪白轮廓,这是墙面曾经的肤色。我有点惊讶,原来它的背后是洁白无瑕的,墙面也完好无损,它的功能不是为了遮蔽。
 
  我低估了它。我猜测它来自——父亲、母亲的其中一个梦想。他们看着它结婚、生子,过着平实而琐碎的生活。它日日夜夜陪伴他们。
 
  回到老房子,我就变回孩子的我。夜里,我一如既往地缺乏安全感,原来我从没长大,也未曾离开。我们总有许许多多个我,放置在不同的人和地,一旦遇见,当中的一个我就会复活,继续过着从前的日子。老房子是不会变的,即使下面的瓦房拔地而起,耸成高楼,它依然是遗世独立的那一个,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刊于《草原》2020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蔡欣彤,1996年出生。有作品发表于《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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