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石头不说话

白文宇2020-12-26 08:26:26
石头不说话
 
作者:白文宇
 
  一
 
  上大学时曾与一位藏族同学聊起关于石头的事,他说在石头上刻经文是藏族的祈祷习俗,在一块普通的石头上刻写经文,涂上颜色,平凡的石头就变成了“嘛呢石”。每雕刻一笔代表着洗净身上的一处污浊,而雕完一块“嘛呢石”等同于完成了一份功德。很显然,雕刻嘛呢石是一种粗犷而细致的活儿。制作石器这门手艺已经流传数百万年了,具有神秘的意味,而神秘本身往往就是一种文化的起源。
 
  人类对石器的探索是从原始社会开始的,通过对石头的打磨,完成石器与人类的第一次邂逅。之后,石头一直伴随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除了使用石器,古人还在石壁上用简单的线条描绘着他们的生活,像现代人使用朋友圈一样,表达着混沌时期的每一件事,这无疑是比文字更早的记录方式。
 
  在我生活的“大西沟”,一直流传着“村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有三次生命”的说法。一次是万年沉淀诞生于地表,不知来源,苍古而悠久;一次是选择成为村庄里的一分子,见证村庄由兴盛到衰败,默默相伴;最后,只要有生物在石头周围降生,就不断地吸纳来自石头里的坚忍和顽强,成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随生而生。
 
  石头与“大西沟”是休戚与共的。村庄在一条山沟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先祖来此之后有五百年的繁衍生息,至今还有几十户人家生活在山坡上。那些和麦田、杂草、道路、窑洞一样,成为村庄独特装饰的石头,随意地散落在各个角落,静静地观察着“大西沟”。没有人了解它们的来历,自先祖迁到此处,它们已经在这里了,好似刘亮程笔下菜籽沟里的一棵草、一朵云、一只蚂蚁,是村庄的固有成员,随行而就地生长着。
 
  距村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时间从仰韶文化早期一直延续到仰韶文化晚期。这一发现确认了村庄绝不止先祖们在族谱中记录的五百余年的历史,当沟里发掘出大金国石制经幢的时候,则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历代都会把石头作为文化传承的媒介,“大西沟”里也不例外。这些形态各异的石头充当着村庄中的老者,记录和劝谏村庄里的每一个人。在庙宇的石碑上,孩童们触摸着那些模糊的字迹,骨子里的思想血脉与村庄一点点贯通起来,这是明代的,这是清代的,这是先祖们在修缮庙宇时留下的记录……孩子们是从认识乡村中的每一块石碑开始认识村庄和外面的世界。
 
  除了几个念过小学的村干部外,村里大概再无其他人识字了,更多的日子里,是没有雕刻文字的石头在记录着村庄。家家户户砌的石窑,垒的石墙,不但承载着人们的快乐与忧伤,连同每个家族的往事一并都封存到石头里。如果你去每家的石窑石墙前转转,读那些石头里的故事,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村里大大小小的事,连村里早已消失的领牲、打牲、叫魂、阴阳先生、喝茶仙家……这些古老仪式和近乎荒诞的职业都能窥知一二。
 
  石头总是见证和维持着村庄的平衡。劳作是村里人的头等大事,不论下不下雨,坡上的土地总不会空着,即使少种,也不让地空着。石头从早到晚都能遇到劳作的人,远远听到脚步声、说话声就能猜出是谁来了。坡上耕田、坡下放牧,驴骡出圈、牛羊归村,谁早谁迟,谁勤劳、谁懒惰,村里的石头都如数家珍。
 
  天旱的时候,几个懒汉在村里闲游荡,他们不信老人留下的“下雨是天的事,种地是人的事,撒下种子,还是能见收成的,收成再少,那也是粮食”的经验之谈,看着忙忙碌碌的同村人,还戏谑地说:“不下雨,种了也没收成,过来歇一会”……等下了雨,他们忙着抢种,却发现早已错过时令,无奈只好种些杂豆子或者把地撂荒。
 
  到了年底,看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粮食,自己院子里空空荡荡,才懂得老天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不劳作,就没有收成,这不过是一次小的惩戒。如果不学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更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年,赵家男人在田里劳作挖出一个小石人后,媳妇赶忙带着石人到城里找她的老相好商量。没几天,四五个人组成的挖宝队到了村庄,他们打着科学考察队的幌子,在老旧的地方东找找,西探探。最后把村东头的烽火台挖了一个洞,也没有翻找出更有价值的石头。几个月后,城里的公安带走了赵家的男人和媳妇,人们才知道邻村的一块清代石碑不知去向,而与赵家媳妇厮混的男人是一个经常倒卖文物的文物贩子。
 
  赵家男人被带走后,村里人都说石头是有灵性的。老人警告年轻人,不要乱挖地下那些石头,不要贪得无厌,否则就和赵家男人一样“进局子”。“人活着要硬气,不要偷东摸西,连一块石头也不如”也成为大人教导孩子时常说的一句话。
 
  二
 
  我曾不止一次旁观石器制作的过程,这让我更加笃定石头是有灵性的。远处山坡上的村庄里,住着以制作石器为生的老王一家,经年累月的敲打雕琢,完成对一块又一块石头的塑造。当我和父亲步行八里地,第一次来到这个土坡时,得知这个叫作石匠窑的村庄至今都没有成立一个带有现代化工具的石材工厂,只有从地名里猜测出这是一个以家庭为主的石器作坊。

  来到老王院子的时候,他正在准备打制一块墓碑。刚进院子,老王还和我们拉了几句话,等拿到他的工具袋后,就开始专心地打制那个高约一米的石碑了。
 
  他将一块儿不大不小的条状青石,放到简易的工作台上,开始了打磨工序。铁锤敲打着錾子,錾子发出不徐不疾、不紧不慢的声响,仿佛是用锤子敲打着古老的岁月,石头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大小均匀的坑。錾子始终如一地与石头抗衡着,一凿又一凿,汗水随意地滴落在石头上,强大的力量撞击让石屑迸飞,坚硬的石头终于放下了高傲的身段,隐掉了它的棱棱角角。也许是臣服于坚硬的钢錾,也许是被这种古老的技法所撼动,这块条状的青石,开始显现出一块石碑应有的模样。
 
  半晌过后,打累了的老王从腰间抽出烟锅吸了几口旱烟,开始与我们拉起话来。说他祖父就在这附近打石头,然后是他父亲,最后是他。他有一个儿子,已经在城里工作,肯定不会回家与石头打交道。过去打石头在这一带家喻户晓,是很多人家维持生计的方式。但将打制石器作为一项技艺保留至今的,只剩下几个人。石器用具曾经是老百姓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现在新的工艺品已经基本取代了石器,石器使用的空间并不大,只剩下石碌碡、石水槽、石磨盘这几样了。
 
  按照老王的话说,父亲教会他打石头的手艺里,如今用的次数最多的,是当年不被看好的垒石墙和砌石窑,这是不会雕琢石头的二流石匠才做的事,那些更细致的石器活儿反而成了末流。真是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老话。但他还得干下去,这是对祖辈技艺的坚守,更是对淳朴劳作的坚守。
 
  谈话的间隙里,我看到石碑的雏形,底端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顶部打成一个半圆状的拱形顶,一道道錾印清晰可见,蕴含着天圆地方的自然哲理。古人有向死而生的说法,即便是死去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存在着,天和地仍然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石碑的造型刚好能上承天、下入地,使得天意和人心都能汇聚到这一方小小的墓碑上,这大概就是打制墓碑造型的原因吧。
 
  老王取出更多的小錾子,接着要对石碑进行精致的雕刻了,这个环节最能看出石头匠人的技艺是否精湛。这块墓碑的主人是一个高寿的老人,老王在錾刻的时候显得比平时更细致用心。首先仔细端详着石头上的纹路,每刻一下都要停下来看一看,这个过程是十分缓慢的。长久的錾刻使得他的性子像基石一样敦厚,习惯了这样单调的一錾一刻,只专注于揣摩石头的心思,把自己也视为被凿去的部分。手里的铁锤和錾子,从先祖时代开始在石头里找寻着村庄的大小事,直到现在仍然找寻。他仿佛在用一座山的重量去刻,他没有凿出世上最高最大的石碑,就要用青石凿一块最好的碑。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石碑上方的“奠”字刻出来后,老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铁锤和錾子,靠坐在墙边的石头上,长久地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块精美的石碑,它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多錾刻一道豁口或者多凿出一个不均匀的坑。石碑非常匀称,无论是粗錾刻的底座,还是细錾刻的碑身花纹,都是那么流畅、有力、厚重。
 
  老王说:“打细錾需要眼到、手到、心到,力度和角度得恰到好处,要想学会需要经过铁锤敲手、石粉进眼、石头砸脚等多次磨炼。一个月的生活看在眼里,一年的生活记在脑子里,三年的手艺融化在血液里。”这些我无可否认,但从老王錾刻石碑的过程来看,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步骤,即石头匠人与石头的通灵。
 
  山坳里的石头除了具有原始的野趣,还有着与村庄岁月最执著,最永恒的相守,在与人类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吸收了人间烟火,早已成为村庄里承载着天意与人心的灵物。石头的灵性隐藏在材质、产地、纹理这些细节里,而打制石器就是与自然通灵的过程。这点上石头匠人与乡村的顶仙婆、阴阳先生有些相似之处,毕竟都是从盘古开天时留下的古老职业。一个好石头匠人总是能懂得石头在说些什么,也总能把它们打造成最合适的器物,赋予它们生命;不合格的匠人总是阴差阳错地将石头打制成一件不称手的物品,使用它的人因此充满了牢骚和抱怨,石器往往变得暗淡,没了灵性。
 
  同样,打造石器也是匠人向石头学习的过程。每錾刻一下,他会从石头中嗅到大地的气息,那是从远古飘来的炊烟,讲述着千百年来的动人故事。也能听到石头的诉说,生活虽然单调而单调,但是为了村庄还是留下来。
 
  每一块石头都是村庄的一个谜,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寄托是匠人的谜,也许只有匠人自己知道,石头本身就是一本参不透的经。
 
  记不起那晚父亲与老王聊了什么,聊到什么时辰,只记得那天我睡得很晚。
 
  后来,我在堂哥砌新窑的现场再次见到了老王,他在刻窑洞面子石上的纹路。他终于愿意同垒石墙的匠人们一起干活了,不知在他心里是否还存在一流、二流石头匠人的区别,但为了生活,这并不矛盾。
 
  三
 
  自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孩子们都是降生在自家石头窑洞内的石炕板上,石头总会在他们的童年生活里占据一席之地,骨子里天生带着来自石头的坚韧,即便是没有读好书,也要早早地下地干活,做一个能劳作的人。
 
  “大西沟”土生野长的孩子们,多是在捡石头的日子里完成人生最初的启蒙。在平时的玩耍逗留之中都要捡路边的石头垒到自家的院墙或羊圈的墙脚下,这样日积月累,石头越垒越多,墙基自然也越来越稳固。有时为了争夺路边发现的一块石头,不惜和一起玩的伙伴争个脸红脖子粗,甚至不欢而散。几天过后又和好如初,相约一起去捡石头。
 
  每逢农闲,大人们都要到门坡外的山下去拉石头。幼年的时候,家里刚刚买回来大黑骡,木架车子又是新打造的,父亲常常带着我和母亲去拉石头。总是拉了一车又一车,很快在院墙外垒起了一大堆石头。那时父亲有一身的力气,在山里专挑那些平整的条石去挖,所以墙外的石头堆虽然不高,但石头却都宽厚平整,垒起来像一道厚实的墙。不像一些人家的石头堆,东一堆,西一堆,散落在院墙外。
 
  拉石头的日子总是这样反复而又平静,我却越来越不理解。终有一日壮着胆子问母亲:“墙外的石头都垒了三堆,为什么还要拉石头?”
  母亲说:“这些石头将来都有大用处。”
  “有啥用处?”
  “你爷走的时候要用,哦,还有你将来要砌新窑洞,娶新媳妇的时候用。”
  “哦。”我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才不要媳妇咧,听说郭叔刚刚过门的媳妇跟别人跑了,你看村西头的高大爷,一辈子没娶媳妇,还不是放羊放得好好的,每天还照样往家里带石头哩。”
  母亲听到我说的话,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石头,瞪着眼睛看我:“你这娃,从哪儿听来这些胡话,让你好好读书,没让你瞎说八道。”
  “真的,我听二爹说的。”
  “以后不许胡说。”
  过后,母亲才平静地说:“娃你还小,要知道,娶不娶媳妇是孩子们的事,拉不拉石头却是父母的事。”
 
  一番懵懵懂懂的对话后不久,我去了城里上学。往后的日子里都是父亲和母亲赶车,挖石头,拉石头。村庄里的家家户户和我家别无二致,在种田与拉石头的间隙里度过一年四季。

  上了学我才明白,祖父是这样拉石头,祖父的祖父也是这样,每一个生活在村里的男人们都是这样度过一生,从孩童时代开始拉石头,用石头砌新窑洞,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儿女拉石头,最后死在石头墓穴里。像一块块石头垒成墙的过程,祖祖辈辈都在忙这点事。

  天真未泯的童心与稚嫩被石头打磨、消失,一直磨出青年的鲜活与成熟,再被石头磨损、石粉侵蚀,从里到外为儿孙们打点忙碌,日复一日地失去力气与坚韧,逐渐萎缩、佝偻。直到每一块骨骼都发软、发酥,再也不能劳动。曾经壮实有力的身躯像一条磨损严重的刹车绳,仿佛打一个结,用力一拽,血管就成了一个死疙瘩,骨头散碎一地,不可收拾,只好软塌塌地待在墙角边上晒晒太阳,最终化为自己墓穴里的一抔土。然后是新的孩童,新的石头,新窑洞里的故事。
 
  我的中学时代在城里度过,乡村一直离我忽远忽近,我认为记忆中的拉石头是充满了机械与单调的活,枯燥却又无法摆脱。石头里的灵,是村庄无数男人的操劳和汗水,它之所以能永恒,正是汇聚着村庄里祖祖辈辈男人们逝去的时光和精力。
 
  四
 
  从院墙外石头垒得是否整齐,石头堆数量的多少和石头颜色是否匀称,可以看出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好坏,垒好的石堆成了家境的象征。一件事情一旦成为财富的象征,关于它的一切就开始急剧转变。
 
  青年时期的父亲一直和祖父生活在一起,拉的石头总是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哪块石头是父亲的,哪块石头是祖父的。为了给大爹、二爹砌窑洞,祖父把攒了半辈子的石头都用完了。父亲外出打工回来不久成了亲,三爹也成了亲,家里没有了多余的石头去砌窑。为了缓解家里的压力,三爹带着父亲和祖父拉回的石头去媳妇村里砌窑,父亲依旧住在祖父的老窑里。

  原本以为一大家人就这样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一件事的到来打破了维持已久的平静。那日,祖父里屋的门是半掩的,当我听到吵闹声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大爹,二爹,三爹坐在前炕上,父亲站在地下。父亲有些恼怒,前额上的青筋暴起。质问三爹:“我的石头呢,我拉回来的石头呢?”父亲把“我”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要让几个爹爹明白,那些拉走的石头有他辛辛苦苦拉回来的,不单单属于祖父。
 
  那时我正在城里读小学,家里经济变得很拮据,但父亲仍然没有卖掉剩下的石头。现在三爹回来要分房子,显然父亲是生气的。
 
  大爹低了头,并未说什么。二爹轻描淡写地说:“现在你要石头做什么,娃又不回来住,那些石头给你三哥算了!”
  “我拉回来的石头,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有什么资格送人?”
  大爹和二爹反驳几句,再后来,是父亲粗鲁的喊骂声……
 
  这个有着八个儿女的大家庭里,一贯有着村庄里的琐碎与斤斤计较,争吵已经习以为常了。平日里都相互忍让着,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够激起兄弟们之间的矛盾,只是这次三爹回来分房子,他们都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也劝过父亲:“三爹砌窑刚好缺一些石头,我家又闲着这些石头,送给他不是刚刚好吗?”父亲反驳我:“他当年一声不吭就拉走了,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弟弟?我也晓得那些石头可以完全给他,他当时要跟我说,我能不给吗?不就是几车石头的事儿!”
 
  父亲是一个重亲情的人,不止父亲,几个爹爹也是。但他们不会表达,往往把自己的想法都强加给其他人,隔阂迟早会产生。但我想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不管怎样都会维持平衡的状态,像整个乡村的平衡一样。然而,这只是我过于乐观的估计。
 
  父亲和几个爹爹、姑爹打起来那天,我还在城里读书,并未亲眼所见。只是听人说父亲喝醉了酒,与几个爹爹和姑爹发生了争吵,争吵后父亲打碎了祖父里屋的玻璃。众位爹爹们认为这是对先人的侮辱,是不孝。为了维护家中的孝道,爹爹们和父亲揪扯厮打起来……后来几辆警车去了现场。结果仍是不了了之,但此后父亲成了家庭中的逆子,是家族中的丑闻,成为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出事那天,几个和我家有过节的人放了炮仗,“庆祝一番”。是啊,村庄似乎一直都这样,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狭隘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在文明与落后之间徘徊着。村里的人从来都摆脱不了这种狭隘的控制,即便每家每户都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也仍然盘算着那些鸡零狗碎。
 
  父亲和亲戚们的关系也开始冷淡,我们一家搬离了大西沟。临走前,我问父亲:“我们还回来吗?”
  “等我死的时候吧!”
  “那这些石头呢?”
  “石头是属于村庄的,带不走,我老了回来陪它。”
 
  之后多年里,父亲一如既往地当着“逆子”,村里的几位爷爷相继去世,他也没去披麻戴孝,只是捎了钱回去,对他们说外面忙回不去。久而久之,村里的本家亲戚开始称父亲为“一生鬼”,说父亲不与他们来往,这是自绝于祖宗。
 
  直到一年前,堂姐要出嫁了,三爹打来了电话,父亲没有接。堂姐又给我打了电话,电话的另一头说:“一定要回来参加,学校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就请假吧。”我口头答应了。但家里的事都是父亲做主。开学后我走了,堂姐婚礼那天父亲依然没有去,我只是从朋友圈里看了婚礼的现场。
 
  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已放下了这些事,我成长的标志就是那些石头。人首先得为自己活着,但人在为自己活着的同时,也为别人活着。那些石头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么能为其他人所用,也比闲置着要好。让那些石头发挥石头应有的作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对于父亲来说,也许他一辈子的心结就在于此,这些事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也就背负了一辈子的“逆子”身份。像《白鹿原》里的白孝文一样,一个曾经被赶出家族的人,即便是后来再回到塬上,也只是带着报复心态,向族人炫耀,找回曾经丢掉的面子。恰好,我的家族也姓白。
 
  五
 
  我大学毕业后不久,村西头放羊的光棍高老汉去世了。老在了院墙外垒好的石堆前,手里还拿着几块掉下来的石头,大概是想要放到院墙上。没有人理解他临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石头的行为,就像没有人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做一辈子的塬乡“逆子”一样。
 
  高老汉无儿无女,只有两个外甥给他穿上寿衣,请了几个吹鼓手,简单地送他上路了。
 
  村里每走一个人,总要用石头砌一个干净整洁的墓葬。墓葬的石头更为讲究,在哪个方位,取什么样式的石头,都需要阴阳先生的指点,儿女们一样一样地去置办。都安排妥当了,才能送老人上路。高老汉的墓葬是用自己捡回来的石头砌成的。说来也怪,其他人家砌墓的石头不是多出几块,就少了几块,高老汉的墓葬石头不多不少,刚刚好。高老汉平平静静地带着他攒下的石头走了。
 
  丧事结束后,传出其中一个外甥把高老汉放羊攒的票子和银圆都悄悄拿走的闲言碎语。我想,这些都不重要了,对高老汉而言,带走了捡回来的石头,这就够了。
 
  高老汉走后,许多人去了城市打工。院落荒废了,垒好的石头时不时掉落下来,却再也没有人把它放上去,拉石头的人也越来越少……
 
  现在,村里砌新窑洞不会用这些石头了。石头仍然零散地堆在每家每户的院墙外,院子的主人估计早就忘了它们,偶尔想起,却又不舍得扔掉或送人。想着哪天没有砖瓦了,还用它来垒墙砌窑洞。只是到了那时,还有人懂得如何用它们吗?还有能把墙垒得周周正正的匠人吗?
 
  一堆堆石头就这样在院墙外待了很多年,不远处的山崖上照样会掉下土坷垃,用不了多久石头缝隙里就会被泥土填满,接着长出成片的杂草。即便主家仍未管过它们,它们也拥有了村庄的户口,成为或王家或李家曾经在这里生活的地理标签,和当年种下的杨树一样,是村庄的原住居民。
 
  父亲正在急速衰老下去,那些被三爹拉走的石头会不会记起父亲?一个曾经用大半生的时间把它们从山里拉到院墙外的人,一个长着反骨的男人。倘若,某天父亲老去,那些垒在老窑外的石头或许还能再次发挥作用。但我又该怎样对儿子或女儿讲他们的祖父是一个背叛村庄的逆子?怎样和他们去说这一段源自石头里的命运?
 
  然而,那些石头,至今仍然是石头。你可曾看见石头什么时候大声喧哗过?它们从不争吵,也不考虑挣多少钱,当农人从野外把它们捡回家的时候,它们也不反抗,顺其自然地待在另一个地方。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刊于《草原》2020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白文宇,1997年出生,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人。少年居于乡村牧羊稼穑,后移居县城,做过几年内刊编辑。曾获央视和民政部联合举办的《中国地名大会》(第二季)节目组征文三等奖。
 
来源:草原
作者:白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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