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植物笔记一组

低眉2020-09-08 10:53:51
植物笔记一组

作者:低眉

车前草
 
  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凉的,因为不永恒。音乐终止,最后一个音符在声音里消逝,刹那间涌起一股悲凉之气。时间开始静止,那些掉入时间的声音,仿若落水之物,下沉,远逝。定下来的人开始回味,这才发现,其实所有的热烈和芳华,都同时在过又同时不在。即使是像喜洋洋或者金蛇狂舞这样喜乐活泼跳荡、具有天生野性和原始蛮力的曲子,也会在嘎然而止的最后一瞬让人的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消逝的疼痛。
 
  但是,却有一种可以用眼睛读的乐调,能把欢快的情绪画作一般静止在纸上。一直呈现,一直诵唱,不用承受消逝的反噬。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是诗经《周南•芣苢》。素净的句子,起伏着可以用眼睛唱的音韵和节奏,文字组成的清新小溪,经流之处,全皆清澈明净。读一读,耳边就响起细细轻轻的淡绿歌韵,忽近忽远,恍有似无,夹杂着春日光影,在植物的淡绿叶面上跳动。采,有,掇,捋、袺、襭,这些灵动在女子手指上的动词,勤朴欢快的动感画面,小乐器发出的单纯音节,雨一般滴在春天的风和景明里。扰动了上古时期安静的田园时光,荡起柔柔的涟漪,扩散,又消弭无息。
 
  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耳边立刻就响起江南风的《采茶舞曲》:“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这清新明快的调子,从劳动中生出来的单纯欢乐,难道不是与《周南•芣苢》如出一辙吗?
 
  他们就是如出一辙。方玉润也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的,更雅,而且有韵致:“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若断若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
我远在清朝的方老师,品味出这些文字,其本身,就是生在书本上的芣苢。左边一株,右边两株,三五成群,闲闲散散,懒懒地天真着。平原绣野上采芣苢的周朝女子,迤逦在古雅的文字里,是音符,也是图画。
 
  《周南•芣苢》确实是一支只需涵咏而不必细绎的歌。这是一首田园女声小组唱。美声与民族风格兼具。不厌其烦地诵读它,即使不求甚解,也会从这些素净的音节中获得一种充满生机的纯粹快乐。它治愈系的气息传承自上古。卸下你的挂碍和盔甲,赤身裸体,同它相见。你会不知不觉浸染进这股气息并被它加持。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和咒语一样神奇。
 
  芣苢,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还能在野外常常遇见的车前草,我们又叫它车前。
 
  很想封它为野草界的杨贵妃。作为一株野草,它叶子非常的宽,非常的肥。简直碾压狗尾草、茅草等等其它的草叶子。厚实平滑,贴着地面,从中央根部层层向外发散,呈莲座状。莲座的中央,伸三两支柔韧细长的花梗和有白有绿的花穗。真是很有韵致的。
 
  《大片草地》是德国画家丢勒的名作。有人评价,丢勒对于笔下的一丛杂草倾注了敬意与关切,仿佛它们来自天堂,让人看到想象力突破了那个时代的艺术窠臼和文化束缚,并且发现生态学。那么,是哪一丛杂草具有如此的幸运与荣耀,在一幅举世闻名的非凡画作中担任主角呢?
 
  就是三丛正逢生命力蓬勃旺盛时期的车前。两朵已过花期的蒲公英。以及几束草地早熟禾。

  这是一丛著名的杂草。它们在沼泽荒地上的生长,随性自在,相亲相爱。风来了就摇曳,停了就静止。时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幸运,便仍然能够在一片未被人类足迹染污过的荒地上,看得到这个定格于十六世纪的角落,并且被它自得其乐的场景打动。敏锐的人会听得到光,从草叶间叮叮当当地掉下来。心里的小乐器会再次被拨动,单纯的民谣歌调徐徐地来,在微微的风、摇曳的草,以及明亮的光间轻轻鸣唱。神似《周南•芣苢》。

  车前是真正的得道者。它对自己的生长环境很少拣择。山野、田间,水边,甚至是牛脚印里,车轮中,硬硬的道上,你都能看得到它一腔孤勇的生长,从一切人以为不可能的地方。“春初生苗叶,布地如匙面。”颜面丰腴,亦或老脸苦苦,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生长,阳光照耀着大地和它的叶片。难道不是吗?
 
  以至于它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门。叫它什么的都有:牛遗、当道、车轮菜、蛤蟆衣、胜舄、马舄、牛舌头……《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载:“此草好生道边及牛马迹中,固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舄,足履也。”《救荒本草》是一本什么都要拿来救荒的书,车前当然也逃脱不了被拿来救荒的命运。其书说,车前乃极普遍的救荒本草,采嫩叶及幼苗可作蔬菜。在将军的眼里,芣苢就是车前,是长在他战车前面的草。在饥民的眼里,车前就是车轮菜。在牛倌儿的眼中,车前就是牛舌头。世界从来都不是世界自己,而是展现在人的眼睛里。

  非常喜欢牛遗、当道这两个名字。车前,一个方位名词,拿它来做一种植物的名字。而牛遗、当道,两个表示状态的动词,也拿来做植物的名字。古人真比我们有境界,即使他也许出自乡野。曾在大明湖边看到的楼阁,它牌匾上悬着的四个字,是:东方既白。也许是一个美术馆,也许是一个博物。当时我只顾着惊艳这恍然大悟的好名字。用一个表示时间的词组,来作一座阁又或者一个馆的名字,东方既白天地欲晓的时刻,一霎那间,光照亮了大地。真好!

  回前面的话题。为什么那些周朝的女子采芣苢要这么欢快呢。因为“芣苢宜子”呀。芣苢种子繁多,具有“多子”的吉祥寓意。民间还相信,芣苢可以治疗难产。上古时代,战事频繁,所以车前草不仅是菜蔬,可能也是帝王要求属民必食的补品,用于生育男丁。不知道是因为自身的觉醒,还是因为爱的不足,现代女人很多视生育为畏途。古时的女子不同现代,她们对命中的男人充盈着勃勃的爱,视繁衍为天职。女人们在采摘芣苢的时候,恐怕是联想到开枝散叶人丁兴旺的蒸蒸日上吧,所以自然就争先恐后兴高采烈喽。
 
  作为网红级的中医古籍,《本草纲目》认为自己放过车前草简直就是失职渎职。它是“久服轻身耐老,令人有子”的上品呢。 李时珍除了是一个负责任的医药学家之外,还是一个真正的幽默学家。他擅长用一本正经饱经风霜的神情,讲不动声色的笑话。把人诓得一蒙一蒙的,还要为他点赞。
 
  猪屎是一样腌脏物吧?李老头给他一个美妙的名字,叫做“猪零”。因其形“累累零落而下也”。他还说,猪肉苦、微寒、有小毒。而猪屎呢?寒,无毒。还可以治病:“小儿夜啼。猪屎烧灰,淋汁浴之,并以少许服之。”怎么样,我就问烧猪屎灰给你家神兽沐浴的冲动,你个有?
 
  还有一些诗意的名字:五灵脂,夜明砂,白秋霜。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吗?告诉你,它们分别是:老鼠屎、蝙蝠屎、人尿垢。
 
  不要以为我们东方人就过分了。西方人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好歹还是有理性的,顶多把植物当作医药和食物罢了。李时珍老师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西方女人呢,甚至还用车前草的花序来占卜。具体做法是:取两根车前草的穗状花序,去掉上面的花药,将这两个花序用酸模叶包好,放在一块石头下面,如果第二天花序上萌发了更多的花药,就说明自己的丈夫快要到来。
 
  为什么要把花药去掉呢?因为这是盛有花粉的雄性花器尖端。去掉了雄性的花药,却萌发了更多的雄性花药,就说明生命中的雄性快要到来。
真是春心萌动,迫不及待的一群雌性。
 
地肤子
 
  地肤子刚出苗的时候,我们都不怎么注意它。地肤子苗、扁蓄苗、艾苗、蒿苗……甚至是狗尾巴草苗,这个苗,那个苗,不仔细看,谁能认出来呀。野草们大概在乡下孩子的眼里,长得都是一个样吧?大差不差,都是细小的植物。刚出生的婴儿,如果不是饱含着爱,不也很难认出来?没人会特地留心一株野草。我跟它们的相识,大部分的情况,不是靠眼睛。
 
  它们在我的童年,出生,老去。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种子又是啥样。这些事情,我统统都没有格外在意。即使是几十年后的现在,若是你一定要叫我说出,地肤子的苗,什么时候发了第一片芽,我也一样回答不出。但是你不能据此就认定,我对地肤子不熟悉。就像我不能说出,祖母的第一根白发,什么时候有,你也不能据此就认定,我对祖母没感情。事实上,我对祖母,充满了感情。正如我对地肤子的感情一样,我们的感情,不是靠眼睛来相认,甚至也不是靠语言来表达。我们讲究的是一个感觉。
 
  总之我认识地肤子就是了。
 
  他们都喊它小名,笤帚草。这也是有缘由的。因为长着长着,地肤子就木质化了起来,长成特别适合做笤帚的样子。我们这里很多人家的笤帚,就是拿笤帚草做的。本来它的种子细如麦芒,我们都很为它担心。这么小的种子,如何能长成一把笤帚?但是不要急,笤帚草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会分蘖。地肤子精通于生长的算术,它几乎在每一片叶子上都分蘖。一分二,二分四。地肤子的叶子,呈平方级别的增长。长着长着,它就从纤如针尖的一毫,变成了庞然的一堆。
 
  地肤子的庞然,不是某种不知节制的肥胖,而是别有神韵。它嫩绿的姿影,团团叠叠,立在院子一角,恍似昭君出塞。真的,其实它能做笤帚也好,不能做笤帚也好,我都不大在意。一年到头,它能引起我的注意,全在于它最芳华的这一刻。太美了!好一个安静的美人,披肩在立。弧形的叶蘖,匀称极了,像被夏日的风剪过一样,昭君出塞的时候,披着披肩远远立着的神韵,不就是地肤子现在的这个模样?团团叠叠,隐隐约约。这一团世界上最嫩的绿意,被中国最天真最纯洁的水墨画家染在农家夏日的场院里。我敢说,地肤子绿色的鲜和仙,没有哪一种植物能和它媲美!充满了活力,几乎使人能从它的绿色里,琢磨出美人的羞意。是感染了时间和空间的颜色!
 
  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怎么也不愿意,把这团鲜绿明艳的姿影,和扫地的笤帚挂起钩来。太煞风景了,怎么可以这样粗鄙!还是叫它地肤子吧,大地最鲜艳的皮肤,不就是绿色吗。这名字,它配。远远地,我看地肤子,像看一个美人。它的绿色,使我沉醉。
 
  “千枝万叶抱成团,欲与雪球争芳华。”谁写的这句话,真是糟蹋了地肤子。“千枝万叶抱成团”,地肤子的叶子,怎么可能只是抱成团?人家是有活力的好不好!“欲与雪球争芳华”,和地肤子仙气盈盈的团团叠叠比起来,雪球能有什么芳华!
 
  然而地肤子,却终于无法改变它注定会堕落成笤帚的命运。秋天来了,地肤子老了,它少女时代的那种绿意逼人的芳华在时间的压迫里,渐次退却。及至深秋,竟是老得有些发红。兜不住的细籽,到处落,满地皆是。冬天来了,它变得又枯又黄,光落落的枝杈,瘦骨嶙峋。但是也硬骨铮铮。而且还有韧劲。它终于长成了一个笤帚的样子。
 
  家里的大人,想起了它的用场。搡一根笤帚草,做一个笤帚。拿来扫地,扫场院,扫锅门口,倒是很轻巧。谁也不曾想到,这扫地的笤帚,曾经是一个美人。我也早就忘掉了它。后来,这笤帚也渐渐被磨掉,到了连扫地都不趁手的程度。便被扔进了煮饭的锅塘,一把火烧掉。熊熊的火,燃了起来,又暗了下去,在彻底地熄灭之前,又异常地亮了一下,然后是彻底熄灭。灶间飘出了锅巴香,一锅饭煮熟了。 一棵草的使命,结束了。
 
  我祖母做过的最清格的事,便是在冬天积雪。指使两个未嫁的姑姑,把化掉的雪水,贮在她陪嫁来的老洋坛里。苦夏来临,取雪水浸薄荷。拿来吃。也拿来涂身上的痱子。一坛雪水,能用一整个夏天。我只是远远地看。但也觉得,什么事一旦和雪有了联系,便变得清格起来。

  与此相反,祖母做过的最没格调的事,便是拿笤帚草抓痒。因为生养多,祖母得了“麦仁疯”。每到麦收季节,身上奇痒。祖母贮雪浸薄荷,大抵也与此相关。雪水用完的辰光,祖母就拿一根笤帚草,在后背上挠。也喊我替她挠。笤帚草的骨架,把祖母的后背挠出了一道道的红路子。
 
  我也是成年之后才知道,原来地肤子真的是可以止痒的。风疹、湿疮,和地肤子都很对症。地肤子也是一味中药呢。唉,怎么什么草都是中药。而且地肤子也是可以吃的。当然是吃地肤子的苗了,度荒是没什么问题的。样样事情,不是和吃挂上钩,就是和药挂上钩。说到最后,还是这两桩事。我也觉得我没意思极了。
 
  然而。什么事情又是有意思的呢?人生的没意思,就在于,其实我们都是以地肤子起头,最后到笤帚草结束的。
 
凤仙花
 
  说起来真难为情,风仙花是我坏名。多不好意思,一个人,要经过多少时间的消化和心理建设,才能坦然接受自己有坏名这样一个事实。当然,这是我以前的坏名。现在的人,谁还有坏名呀,没这个荣幸。这么一说,又显得轻巧起来,好像谁乐意有一个坏名似的。人家可是恨死了坏名的。最不想说的,是本宝宝竟然有两个坏名!另一个坏名,叫细脚儿老太。
 
  为啥会有这种坏名呢?很好理解。爱哭,脚小。凤仙花的种子,据说一碰就掉,有“凤仙花,不能轧”的说法。我呢,动不动就哭。久而久之,这坏名就归我了,而且流传很广。就连家里人,都叫我“风仙花儿”。尤其我妈,一旦我眼泪含了苞,妈妈必定伸出手指,来刮我鼻子,边刮边骂:“风仙花儿,不能轧。风仙花儿,不能轧。”太讨厌了!
 
  至于细脚儿老太,就不能怪我了。脚小,天生的。怪我咯?一般人不喊我这坏名。只有细丫和唐小春喊。他们说我脚小,像老太太被裹过的。一起去上学,他们跑得快,我就跑得慢。有时会等我,有时不等。不等的时候,还揭我伤疤:“你是细脚儿老太!”听了我要哭。他们也知晓,我下一招就是哭。还没哭呢,就又喊起来:“风仙花儿,不能轧。风仙花儿,不能轧。”然后,是连起来:“细脚儿老太,细脚儿老太,细脚儿老太。风仙花儿,风仙花儿,风仙花儿。”他俩排一起,喊我坏名,唱歌一样,齐心合力,朗朗上口。把我气得啊,头冒青烟。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爱凤仙花。妈妈去小胖家要了花种子回来,就种在南窗下。我们急切地看,盼它开。它是不拿乔的花朵,真心实意,不靠辜负和吊胃口来博取人的宠爱。花期很长,夏秋两季都有。顶势头上,这花落了,那花又开,粉红、紫红、深红、白黄、洒金,还擅长变异,同一株上甚至有数种颜色的花瓣,真的是“五色当头凤”。单单的小花瓣,粉粉的,轻翕,无论是落在南窗下,还是随风吹散,都不伤人意。远远望去,美如云霞。不像有些花朵,要靠人的挽留才彰显出自己的美。给你美,也给你伤心。凤仙花就不,它一个劲儿开,去了又来,来了再去。行行复行行,热闹家常。它也不要人特地种。种子会自己落,自己发,自己长。春天秋天,南窗下的凤仙花,就没断过。
 
  风仙花的叶子,狭长的,边缘有锯齿。因为坏名的缘故,特别留心它种子。花落之后,花心里结出一个绿色的荚,铅笔头大小的样子。等到果实成熟,指头轻轻一碰,就裂了开来,分成三四瓣,蹦出黑色的种子,眼睛仁儿大小。果然是不能碰的。它就是靠这个繁殖的。难怪晚清词人赵熙会玩笑着说她:“生来性急,小红豆、一房秋裂。”
 
  马爱华(我小姑姑)经常来同我要凤仙花瓣,说是染指甲。也有人把我们的花叫成“指甲花”。染指甲这样的事,也只有马爱华这样作怪的人,才会干。我是不屑干的。花嘛,看看就可以了。看完了记在心上。泡茶喝,染指甲,乃至掐下来,插到鬓角,这种种的事体,都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我不干。
 
  但是我也可以体谅外婆和两个未嫁的姨娘。她们喜欢掐凤仙花的叶子,用矾腌。里头也混着凤仙花瓣。等到凤仙花瓣的叶子被腌成老绿的时候,就拿来丫到脚丫缝儿里。这法子专治烂脚丫。据说是有效的。烂脚丫大概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愿意让她们掐我凤仙花的叶子。脚丫为什么会烂呢?不知道。没问。想想脚丫子里,丫着一堆咸菜一样的花叶子,又禁不住笑起来。也想试试这感觉。也终究没有试。很多事情,我只是想想罢了。一般不付诸行动。

  很高兴。我爱的凤仙花也有很多别的人爱。“过客不知天畔月,小风吹落凤仙花。”一个元朝人,写给我凤仙花的句子,读起来,有一种家常的美。正如凤仙花给人的感觉,淡淡的开,淡淡的落,小风一样吹过,月下也有,窗下也有。民国吴昌硕写了“颜色并宜秋夏,美人独立阶前”的句子。所言之“美人”,就是我家凤仙花。
 
  可惜,很多人看不出凤仙花的美,因为它太家常了。种一朵凤仙花,根本不要费什么力气。它几乎是一种自力更生就可以开出很多的花来的品类,而且蔓延不断。实在不是一种娇气的花朵。物以稀为贵,轻易得到的,总是不懂珍惜,人就是这样的,不怪凤仙花。李渔老头,曾隐居我家西乡如皋雉水,竟在《闲情偶寄》中,说凤仙花是:“极贱之花,止宜点缀篱落。”这有点让我难过。但是很快也想开了,黛玉也许十年一遇,宝玉却只能百年一遇。黛玉只爱宝哥哥一个,宝玉却连袭人都能爱。当然他的爱,我想未必就是交心的爱情。他是不忍。爱牡丹玫瑰芍药蔷薇,并不算是什么好人。连凤仙也能爱,才算他是真正的爱花客。潘赞化之爱潘玉良,可以算得一个真正的爱花客了。
 
  凤仙花名字其实很金贵,并不是李渔说的这样不堪。 “凤仙来仪”,出自《尚书》“凤凰来仪”的典故。李渔怎么能以一种花的是否难伺弄,来判定它的金贵与否呢?真要是这样,女人们都不要洗手作羹汤,在家里做太太吧,做难养的人,男人才长情。
 
  这世上,识好歹的人,也还是有的吧?
 
鸡冠花
 
  所有的花朵都是雌性。我这样说,大概没几个人会反对。花朵本来就承担着家族的繁殖功能。它们在枝头开放,并不是为了取悦人类,而是自有使命。根和茎叶冒着黑暗,给花运输营养(尤其是根,一生都在黑暗里),就像后勤部队给狙击手准备粮食和子弹。一朵花,被托举在阳光下,动用了整个家族倾其所有的全部力量。它们鲜艳,它们芬芳,它们招惹蜂蝶。它们做这一切,终极使命,其实是为了繁衍。所以一朵花,它开得如此美好,只是因为,天意。人类眼中的花朵和美,不过是植物的繁衍器和本能罢了。它们听从的,是大自然的旨意,而不是人类。
 
  但是我认为鸡冠花,却是一个雄性的例外。这倒并不是说鸡冠的花朵不具有繁殖的功能。有一些花,我是先爱上它的名字,后爱上本尊,比如泽漆。而鸡冠花给我的雄性印象却不是因为如此。完全跟它的名字无关。鸡冠花身上雄性的气质,纯粹是因为它的外形。它是花朵界的项羽,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是如此的霸气和雄壮,男人力十足。很少有植物像鸡冠花这样,把花朵放在中心的位置,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纵容它,举全株之力往一朵花的路上发展。一般的植物,都会把主心的位置留给叶芽。叶芽是植物身上最鲜嫩的事物,根茎们宠爱婴儿一般地宠爱着自己身体上最幼小的这一部分。植物们心甘情愿,让叶芽处于自身的最顶端,让它最先接受阳光的照耀,最先汲取雨露的滋养。
 
  鸡冠花不是这样的。鸡冠花简直就是一朵花霸王。从还是一株花苗的时候就开始,奔着一朵花的方向,一路狂奔。攒足了劲,猛地一放,连花苞花萼都不要。就直接在茎的头顶上,绽了开来。从此雄视天下。那扬眉吐气独霸一枝的彪悍气质,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势头,那舍我其谁睥睨众生的压迫感,那昂扬着的理所当然的斗志,是如此的直接,坦率,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和遮掩。鸡冠花是热烈直白的花朵,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性格豪爽,嫉恶如仇。这大概就是它得名的由来吧?它是如此地吻合着一只雄鸡的气质。而且奇妙地类似着一只鸡冠的模样。
 
  我有时远远地观望着它的盛年模样,仿佛听见它在骄傲地招手:不服来战!或者是它扯出灵魂的旗帜,发表着猎猎的宣言:拉出你的灵魂来,咱们赤裸相见!向着阳光,也向着秋风,它是这样的热烈坦白。它是沙场上的女将军,武艺超群的穆桂英,冷兵器时代的凯旋者。

  事实上,很多人干脆就直接省略了它名字里的那个“花”字,直接把它叫成了鸡冠。就连《植物名实图考》也这么干。我想了很久,决定在我这里,还是叫它鸡冠花好了。这其实跟跋扈的女子被叫成男人婆有异曲同工之妙。“婆”这个字,不能少。而且,我也不认为男人婆不可爱。很多的男人婆,都非常的可爱,她们飞扬跋扈,不过是因为背后站着一个宠她的真男人罢了。正如我也不认为鸡冠花不好看一样。鸡冠花也是非常的好看,它们红得是如此地热烈,美得是如此地直接。英豪自有英豪的美。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鸡冠花敢于亮出自己的灵魂,旗帜猎猎。男儿也未必就能比得上呢!
 
  鸡冠花有红黄两种。秋天开花。种子极细,极黑,芝麻粒大小,鸡皮疙瘩一般布满了整个花冠。
 
  小时候我们养过鸡冠花。种子是妈妈去问外婆家旁边的小胖家要回来的。为什么要养鸡冠花呢?大概,是因为没别的花可养吧。我和弟弟都爱花,弟弟更甚。只要是我们自己种的花,我们都会爱。所以鸡冠花我们也爱。和鸡冠花种在一起的,有凤仙花。后来还有菊花,虞美人,喇叭花,仙人掌,以及一种我现在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开黄花红花的植物,有点像多肉。喇叭花也会年年出现在我们的篱笆下,它是自己长出来的。记得最深的是鸡冠花和凤仙花。不光是因为长得多,还因为送我们种子的小胖,已经退出人世了。而我竟然还不知道。

  一个夏天,傍晚。我经过小胖家的房子,去外婆家。我看见了小胖的妈妈。我问:“舅婆婆,小胖呢?”
  “小胖走了,你没听说吗?”
  “他走了,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走啦!到玉米田里去了!”
  “呀!他到玉米地里干嘛?他不是在做老师的吗?”
  舅婆婆的眼色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天地恍然一暗。她转过身,朝东北角的玉米地里看。时间留出了一段空白。一起谈淡话的邻居们也都忽然消失不见。
 
  我突然醒了过来。像从一场荒芜的大梦里。
 
  抬眼朝玉米地里望去。我看见,玉米青青,正在吐胡须。这是夏天,是外婆家的夏天。

  我童年的伙伴小胖,我叫他妈妈舅婆婆的小胖,送我鸡冠花种子凤仙花种子的小胖,陪我偷过仙人掌和番芋干的小胖,和我一起看小人书和年画的小胖,我每次到外婆家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和他们姐弟一起玩的小胖,我想考音乐学院的时候带我去他的班上复习文化课的小胖,借给我他的大学语文书让我第一次读到沈从文的《边城》的小胖,工作了还陪我打牌的小胖,让我帮他介绍一个女友的小胖,在光荣初中做语文老师的小胖,笑容像一只羊的小胖……没了。
 
  所以我写下这些句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胖。即使是在写像鸡冠花这样粗壮奇伟的花朵,我的心里仍然还是无法抑制地沁出了悲伤。就像植物有伤口,就必然有粘液。鸡冠花也不例外。
 
  鸡冠花的影子和小胖的脸,重叠在一起。王炸一般的花朵承载着我的悲伤。它们有什么可比性吗?没有。但是这王炸一般的花朵仍然承载着我隐约的悲伤。
 
飞蓬
 
  飞蓬小的时候,其实也很有一些我见犹怜的乖模样。谁知它成年之后一旦嫁人,便变得狂妄粗鄙起来,经常脸也不洗,头也不梳,立在田园之上蓬头撒野。风一来,便骂街,大有豆腐西施之风范。真真是风里雨里无所畏惧的野路子人物,灵魂强悍。所以,人们只记得它坏名叫飞蓬,至于它的学名小蓬草以及小名狼尾蒿,大家都不怎么记得的。更加不记得它也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是菊科家族白酒草属的一支。
 
  她也是春天出生,从冷黑的地里探出头,趴在那里,瘦瘦弱弱,不多言不多语。春初的薄光照射,她慢慢地活过来,暖起来,一副没长开的小丫头神情。不仔细分辨,还以为这是一颗荠菜呢!它的边缘带一点小锯齿的一乍长的嫩叶子,它的矮矮的紧贴着土地的植株,乃至于叶子上茸茸的细毛,包括它蹙着眉头的神情,真和荠菜差不多的。可千万不要忽视了它强盛的生命力量,人家根本就不是荠菜这种小家碧玉的性情。长着长着,它就不大像是一棵草,而是有了一点“株”的意思,出落得很是挺拔。
 
  暮春初夏是她的少女时代。可真真是英气逼人的一群美少女,丛生在野地里,一个个有两三尺高,也有高四尺的,直挺挺立着。它那叶子,早脱了童年时期的稚气,抽长了些,密密地生在在植株上,勃勃地绿着。很多野外的植物,即使是在幼儿时期,颜色也不大鲜艳。但是飞蓬这时候有着一种野草里少有的鲜绿,阳光下明艳得很,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美少女战士的剑气,一丈青扈三娘一般挺括的存在,身材很好。
 
  即使是开花的时候,飞蓬也没有放松自己的形象管理,仍然是美的。它身躯顶端的头上,分出三五六七股的岔,开出一朵朵黄白紫色的花来。小小的花朵,指甲盖那么大小,中间是一堆绒绒的圆黄蕊,边缘绕着单瓣的花冠,像缩小版的向日葵花。叶子变得老瘦起来,仿佛一个营养不好又操劳过度的哺乳期妇女,但并不失中年女人的精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飞蓬变得粗鄙起来。它的花萎了,变成蓬蓬的白色小绒果,缀在叶子落光的植株上,身子又黑又瘦,一棵光秃秃的小树样。风一吹,有时会连根拔起。我拔起过它的根系,很小的一块,大概只有五个月的小孩巴掌那么大。所以它很容易被风拔起来。风如果不把它们连根拔起,也会把它们的枝条折断,如果那也算是枝条的话。但是它们仍然在自己出生的地方站着,顶着自己的老花萼。有的花葶上空空如也,种子们已经飞走了。有的还没有飞走,仍然倔强地在枝头摇着。它的种子量多而体轻,自播能力极强,到处飞。它飞蓬的坏名就是这么得来的。从这一点来说,飞蓬倒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老飞蓬从秋天的风中摇晃到冬天,又从冬天的风中摇晃到春天。春天的小蓬草生出来的时候,去年的老飞蓬还在风里立着。你简直不能相信,它们俩居然是同一个人。谁曾想,年轻时候那样鲜艳挺拔英气逼人的女白领,会堕落成这摧枯拉的怨妇模样。飞蓬的老公恐怕已经后悔死了。所以说,男孩子相亲的时候,一定要多看看自己的丈母娘。但是也难说,谁不知道呢,每一个变丑的女人背后,都站着一个渣男。
 
  我妈不是一个识字的妇女。但是往往骂人颇有古意。比如她有时骂我是风摆柳,教我要文而雅之,又骂我头也不梳就在外面浪,是蓬头撒野。等我领会了她语言里的一些精妙之处,往往不由得要跳起来为她击节。一边逃得离她远远的,一边又不得不在心里暗地为她惊艳。她这些话,怕都是古白话在方言里的遗传。要不然,你叫一个不识字的小蓬草一样的妇女是如何懂得,而且还应用得活灵活现。
 
  识字之后,我经常会有意无意,给我妈的话找出处。“蓬头撒野”的出处是《诗经》里的《卫风•伯兮》。《伯兮》里也有一个不梳头的女人,老公是卫王的侍卫长,到前线打仗去了。她在家痴想老公,无心妆容,蓬头撒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真真是到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程度呢!
 
  李白不一定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却被大部分人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很多人中年以后都不大喜欢这个口若悬河的家伙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就是李白写出来的诗,胜在有一股狂妄的气势。少年堂堂的时候,不狂妄不可爱。但是人到中年应当深沉些。但是我们今天不是要讨论深沉不深沉的事,而是要从这句诗里叫你们体味出飞蓬的地位。飞蓬的地位堪忧,名声不大好啊。
 
  “转蓬离本根,飘飘随长安”。飞蓬在曹植这里,是野外飘零身不由己的意思,蕴含着无奈、哀愁与悲叹。它飘无定所的身世和曹植同病相怜。曹植之后,“转蓬” 的意象就固定了下来。就连豪放人苏轼,也写了一句“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来感叹自己的身世。
 
  何必要把飞蓬也拉下水呢?这世上,多一个锅从天上来躺着也中枪的倒霉家伙,对我们也没啥好处。但有的人就像是能得到什么好处一样的,非要把人家拉下水。
 
  作者简介
 
  低眉,江苏如东人。纸上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