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漫谈中医古训“医之六不治”

木乔2020-06-06 21:33:40
漫谈中医古训“医之六不治”
 
作者:木乔
 
  我有一个朋友,叫梅老邪,是卖狗皮膏药的。六年来,他在微信朋友圈,不是推送关于狗皮膏药的广告,就是发自己的诗。他出版了《狗皮膏药》系列第一季至第四季四本诗集。我一直满怀渴望,想替这位朋友拥有的这种身份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像狗皮膏药一样,即朗朗上口而又名符其实。如大杂烩,涵盖人生百味。毋庸置疑,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下网络强大,电商门槛低,人人都可以在里面吆喝、兜售,卖五花八门的“神器”。不知为何,看到人家做出来的文案,却让我打心底里同情起卖狗皮膏药的梅老邪,处在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网络购物大环境下,如何才能独善其身,另辟蹊径?人家动不动就是高科技,宫庭秘笈,四处出击,高调煸情。而我那位卖狗皮膏药的朋友啊,头戴一顶可恶的钢盔,单凭对三七、蜂巢、川穹,没药、鸡血藤、独一味、天麻、杜仲、乳香、制马钱子、延胡索、伸筋草这些宛如乳名一样亲切的中草药的痴迷(他称它们为“老伙计们”),就能在翻云覆雨的商海杀出一条血路来?扪心自问,以上这些中草药哪一味不是凝聚着老祖宗的心血和天启?
 
  本来梅老邪卖他的狗皮膏药,我做我的奶爸,我俩产生不了交集,可是2018年春节期间,我父亲在广州华侨医院查出患腰间盘突出症,医生说年龄太大(八十六岁),不好治(等于没有办法治),建议回家静养;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吃点止痛药,贴贴膏药。就这样拖延至年底,父亲腰也佝偻了,前两年摔坏的一条伤腿也瘸了。看到父亲行动不便,无助落寞的样子,我只好求助那位卖狗皮膏药的朋友。梅老邪说可以治疗啊,只须用腰间盘突出贴贴贴腰,腿不去管它。腰好了,腿自然就好了。结果真的好了,于是在老家传开了,找我代买狗皮膏药的人越来越多。
 
  一开始我满怀热情,全心全意地为人家服务。每治好一位患者,自己定将抱着一份虚无飘渺的成就感,在梦里都偷着笑。可是,渐渐地我发觉苗头有些不对,有些病人拖着几十年沉积下来的病灶,贴十天半个月的狗皮膏药,老是问我为什么还不好?碰到一位腿部受伤的邻居大妈,突然放弃治疗,要到医院动手术,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被吊在半空中了。尽管我跟她儿子微信聊天聊到凌晨三点,大妈依然我行我素。好在这位大妈碰到一位好医生,告诉她,她的伤腿动过手术后,百分之九十多的结果是这条腿就废了。大妈这才放弃手术,继续贴敷狗皮膏药。当这位大妈三个疗程的膏药贴完后,找到我老婆(不好意思直接找我了),要求帮她再买三个疗程的狗皮膏药时,我决定加入到卖狗皮膏药的队伍里,做一名卖狗皮膏药的尖兵。我对谁也说不明白自己的动机。但是在出售每一张膏药之前,我必须先询问清楚患者的病史,告诉他大致的治疗时间,注意事项。如果他答应遵守医嘱,坚持贴敷,才卖给他。否则,坚决不做这笔生意。我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病人都能正视自己病情,积极配合治疗,在预期时间段内,一定要对治疗结果抱有信心。
 
  没想到我这种完全是站在患者立场,为患者考虑的做法,却跟中医行医界遵循的“六不治”原则的“不信行医者,不治。”这一条相吻合。在中医行医者看来,治病最关健的问题就是“人为本,治为标”,只有标本结合,才会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行医者首先要积极地发现人的问题出在那儿,病能不能治好,关健性的因素取决于病人自身。扁鹊曾倡导“六不治”,就是他列举的六种情况的病人,行医者无从下手。不是行医者不能治,而是病人忽略自身行为为治疗过程添加了障碍,导致发生在他身上的疾病无法医治。“正气内存,邪不相干”,疾病的发生发展和转归,不过是正、邪斗争的具体表现。致病因素是先决条件,患者的先、后天因素才是决定性条件。患者自身是内因,治疗手段是外因,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产生作用。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曰: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於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司马迁在文中将这一段内容,紧随着收入中学语文教材的《扁鹊见齐恒公》之后写出,足见扁鹊总结出来这六条经验,一是在于自醒,二是提示后来从者业,虽然说医者父母心,但是遇到像齐恒公这样的病人,就只剩下“扁鹊已逃走”这一种方法是上上策了。
 
  后世中医行医者在扁鹊倡导的中医六不治的基础上再定义,总结为:不信行医者,不治。不遵医嘱者,不治。讳疾忌医者,不治。口是心非者,不治。朝三暮四者,不治。重财轻病者,不治。
 
  随着行医者社会地位的巩固,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对行医者的尊重成为风气,中医六不治第一条做了相应调整,以“信”做先决条件。此处“信”当为一把双刃剑,即行医者自身注重操守,以医术医德服人,方才能得到患者的信任,从而建立起医患之间互信的纽带。广义的理解,此处“信”亦当为患者对自己病情康复要先在心理上抱定信心,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疾病,所谓三分在药七分在人。此处“信”在病情走向所起微妙作用,恰似药引,心理介入的成分更多一些。充分体现出中医“以人为本”的博大情怀。
 
  今年春节期间,我们村三叔的父亲(我二大爷)打电话询问我关于颈椎的贴敷方法。我问清楚后方才得知二大爷是帮三叔询问得。这种做法让我无从理解,我只能委婉地告诉二大爷:三叔的颈椎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医院大慨能治得好吧?不久二大爷又打来电话,让我给三叔寄一些狗皮膏药过去。我对老人家说:三叔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他想尝试用狗皮膏药,自然会联系我的。清明节前,三叔联系我老婆(还是没有直接联系我),告知颈椎严重到头晕,后脖颈僵硬,看过大小很多家医院,拔罐,针灸,按摩,推拿等等方法也都尝试过,临时缓解,尔后加重,屁用没有,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我卖的狗皮膏药了。只要能治好他的颈椎,钱不是问题,一万两万尽管开口。听罢这段话,我在心里打鼓,让老婆转告三叔:贴敷时间大约五十至一百天(费用是他承诺报酬的十分之一),谨遵医嘱,让三叔做好充份的思想准备,才决定贴不贴。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我先贴一盒试试(十五天)。我听后立马在老婆面前下定论:他的颈椎贴不好。结果是三叔买了一盒狗皮膏药,试贴了三张,认为屁作用没起,剩下两张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今年清明节初中同学小聚,涂同学聊起去年他老母亲不慎摔断右腿,他从医院找到两位专家朋友,给母亲做了手术。我好奇地询问:老人家腿好了吗?涂同学的回答令我瞠目结舌:摔断的骨头取了出来,腿废了——但命保住了。我只所以想知道手术结果,是因为我大姑九十岁、我老婆大奶九十七岁时,都不小心摔断过腿。医院只做消炎止痛等方面的保守治疗,不给动手术。无奈之下,家人只好陪护老人到我们县堰口镇,请董先生医治。董先生精通正骨术和接骨术。接骨术就是在病人腿伤处,敷上药膏,用纱布缠好,再打上石膏带。开始间隔十天半月换药一次。换药三次后,到一百天,拆除石膏。两位老人伤腿基本上都康复了(就是逢阴雨天气,腿伤处还有不适感)。我大姑活到九十七岁,老婆大奶活到一百零二岁。
 
  再说这位董先生,在我的家乡虽说不上鼎鼎大名,但基本上每一位从乡镇跑县城的班车司机都认得他所住村庄的路头。我曾无数次亲眼目睹家属陪同病人在此路头下车,一行人沿着笔直机耕路,背着或抬着病人,穿过大片农田,行走在求医问药的道路上。如果我那位同学要信这位董先生,他母亲的伤腿或许就会出现令那两位专家都要惊叹不已的结局。
      
  正巧我最近在看贾平凹小说《古炉》,小说中贾平凹塑造了一位传奇人物“善人”,除了会用嘴帮人说病之外(疏导情绪),真正拥有的医术就是接骨术正骨术,治疗方法基本上跟董先生相似。小说缘于生活,如此可以看出贾平凹对中医学这块有所了解。
       
  我那位卖狗皮膏药的朋友,时常在微信朋友圈普及各种骨痛病灶常识,听他说西医诊断结果中的骨刺一说,在中医理论上根本就不成立。他像抬杠一样反问:如果骨头上重新长出骨头来,无论大小,压迫到神经,那病人还不瘫痪吗?卖狗皮膏药的进而阐明,所谓“骨刺”只是骨头产生病灶,发生病变,渗出液体,积液压迫到神经,造成各各不同种痛和反应。狗皮膏药的作用就是缓慢吸收掉这些液体,释放药效,修复骨头,最终使病人达到康复。他还说他治疗的病人,大都是在医院经历过各种折腾而彻底无望的。无望就是死心,因为对西医的死心转而对中医满怀期待。虽然这是一种被动的信任,但是,卖狗皮膏药的依然感慨:只有这样的病人才好治!因为他们最听话了!值得欣慰的是,梅老邪透露说,他每治好一位患者,平均会给他带来二十位病人。患者介绍患者,“人家就信”!
 
  我很幸运,得到了自己家乡患者的信任,他们信我的程度是既令我感动又使我无奈。令我感动的是有人非要从我手中接过膏药,而不要邮寄过去的。仿佛不是我亲手给他们的膏药,膏药的作用就会大打折扣。无奈的是因为这种原因,有一位患骨质增生的患者,忍受十天疼痛,才拿到膏药,贴敷伤腿。
 
  我的乡亲们表达谦意的方式,透露出羞羞答答的天真。就在我即将完成此文时,老婆对我说:邻居大妈的腿好了。昨天大妈的儿子联系她,想帮另一位患者买狗皮膏药。我理解邻居大妈的儿子是因为当初他妈非要上医院动手术的做法中包涵了对我的不信任,让他觉得愧疚。其实,在我,大妈当初的选择也是可以理解的啊!病急乱投医,二个月时间才能见到治疗效果的过程真的很漫长。漫长到让人怀疑的程度了。因此,我才从来没有联系过三叔,我自觉和三叔之间建立互信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民间中医行医者总结出来的中医六不治第二条是“行医者不上门”。让病人忍受病痛的折磨,跋山涉水,问药求医。通过这个过程,患者一定意识到了自身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其目的也是为了在心理上产生作用,让病人谨遵医嘱,期待康复。包括康复后,切身体会到珍惜爱护身体的重要性。
 
  小时候,我常常能在三岔路口看到倾倒的中药药渣。迷信的说法是这样做就能送走疾病,彻底痊愈了。这种行为本身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显然不足取。但每次我帮奶奶倒过药渣回来,奶奶都会详细地询问倾倒的地点和过程。随着奶孙俩那一时、那一刻的沟通交流,仿佛奶奶身体里的疾病真的如抽丝一般缓缓远去。奶奶强撑病体,煮两个鸡蛋和炒一把花生奖励我。我跟在奶奶身后,相信奶奶真的好了。奶奶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呢?
 
  作者简介:安徽六安人,作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