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春来有迹(非虚构)

晓角2020-06-06 06:43:26
春来有迹(非虚构)
——我家的精准扶贫
 
作者:晓角
 
  如果没有他们,我的生活将还是危房那样无望。
 
  我永远感谢他们,是他们让十六岁的我知道,没上过学,并不等于被国家遗忘。
      
  故事从我小时候说起吧,我的村子很小,没有草原,没有骏马,只有几户人家,和几块农地,包在大山中。它之中大部分是危房,而我们家,是“最危的”之一。三间黄土房,一个小院子,为数不多的一点砖用来垒了个门亭,房间黑洞洞,小块的玻璃碎了好几块,都是父亲和母亲打架时砸碎的。
      
  父亲比我大四十九岁,精神病多年的母亲比我大三十六岁,他们都是农民。家里很穷,只有一头驴和十几只羊,几亩地种着点玉米土豆,几乎整年都吃素,土豆在春天长芽,甚至结出雪白的“小土豆来”,也只能吃下去。我一年几乎不买衣服,父母永远灰头土脸,就是这样过,借钱还是常事。小时候,父母为了还亲戚们钱而大打出手是常有的,父亲脾气不好,那时父亲和母亲吵架后总是赌气睡在地上,他是个穷农民,却火气大,屋里连地上都只铺有碎砖,我吓的跪在炕上大哭,房顶是那么低,外公当年来吊的那张塑料布早已农村孩子肚皮样的脏,尘土虫子般拖下来,天罗地网,扑向我。我所有的叛逆都催生在这间危房里,我荒凉的,畸形的家庭里。
      
  母亲有多年的精神病,虽然有了我这个女儿后还算正常了些,但还是会时不时复发。她的心情不稳定,经常莫名狂笑,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都能让她受刺激,她极少洗衣服打扫卫生,所以我那时小乞丐一样脏兮兮,内心也仿佛长满一片片荒草。七岁那年,外公想要送我去上学,我真的极其想要离开这个混沌的家,可是这事一跟母亲说,她就发病了,“哦,你是要去送死呀,人家学校不给你饭吃,你去了就会死,再也没人管你啦!你去吧”。她语无伦次地叫骂。外公想把我带到他家里去住几天,先让母亲适应适应,可我才在十里外的外公家住到第三天,父亲就赶来要把我带回去,他说,母亲已经三天不吃饭不睡觉了!
      
  除了家贫,母亲是我没能去上学的主要原因,后来来劝说她的村长都被她赶跑。
      
  一座房子该是怎么样呢?一个家庭又该是怎么样的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孩子有上学的权利?有走出山村的机会?我整个童年都在想,也许现在还在想,说不上好也不至于没法活的我到底该属于哪一类人?学生?孤儿?都不是。不上不下,空空洞洞。
      
  我的童年像危房一样破旧。
 
  那时起,我开始渴望一间崭新的房子。夏天雨水不会攥着电线跑,冬天墙缝儿里不会再有船头大的风,我刷锅时土坷垃不会突然从房顶掉下来,太阳痛快照耀,吓走最后一点霉味。我的痛苦,无奈则将永远留在危房里,我将有新的生活,可是这所“梦之屋”在哪里?
     
  我开始失眠,焦虑,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狂奔,希望能找到一个出口。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院儿里还只是一头瘦驴和几只羊,父母争吵不断,贫穷的生活让他们性格越来越恶劣。“这日子不过了,死呀都!”摔盆扬碗,父亲经常说不要我和母亲了,“滚,跟着你那个疯妈,凑合人家过什么过,不过了。”我忘不了十岁那年冬天,父亲用铁锹把我和母亲赶出了家门,内蒙古零下二十度的冬天,寒风把泪水冻住,眼睛睁不开。
     
  那年的早春,当我家要绝望了的时候,村长小跑着,踏进了我们家门。他带来的是一项新的政策。
     
  “国家要扶贫你们牛了,两头,快点儿准备准备吧!贫困户都有。”村长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身体并不好,却管着两个村。那段时间他忙于传递消息和记录我们这些贫困户的资料,经常奔走到深夜。
 
  可是,就算是这两头牛只需我们出一少部分钱也要五千元。父亲犯了难,只好找外公和表哥借,外公很高兴,拿出了他攒的社保,幸好表哥也很痛快。就这样,我们家继母亲来之后第一次有了牛,牛就是希望,我傻傻地认为这是牛希望。
      
  这实在是重要的改变。两头小黄牛,虽然不是很大很健壮,但却是我们家全新全部的希望。父亲非常开心,不说,只是憨憨地笑。他已经快六十岁了,每天早上七点起来给牛搬草,小牛是新来的还不能出群,只能家里喂着。父亲每天为它们清理完牛圈还要下地劳动,经常饭都顾不上吃,他真的是非常辛苦。
     
  终于到秋天的时候,小黄牛长开了腰身,它们毛皮光滑,眼神黑亮,跑着跑着就会蹦起来,是那么矫健可喜。村里人都说,政府给那么多户扶贫了牛,却只数我们家养的欠活(喂的好)。
      
  第二年的时候,一头牛怀孕了,我们全家非常开心,干起活来手脚都舒展展的,眼神里少了以往的怨气。虽然饥荒还没有还上,但希望是随着太阳一天天照耀着我们家,照耀着我们的村子。
 
  有一天,来了几个乡干部,他们带了很多彩印的小本子,在村长家挨个给村民们发,我翻开一个,原来是《精准扶贫》计划普及手册,一本小书几乎全是彩页,条款写的很详细,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当时我站在村长门口,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山,山是暖暖的,人也是。
      
  日子真的越来越好了,我们家渐渐吃上了肉,吃上了蔬菜。这是我们想都没有想过的。我虽然没有上过学,似乎是在体制之外。但我并不是在祖国之外,这是祖国告诉我的。
 
  而真正的感动,是在那年那个适合动土的暖冬。那天早上,村长忽然踏进了我们家门,他带来了一张合同。那是要给我家盖房子的合同。
      
  春天,冻土消融松软,工程真的开始了。村民们把自家门口木栏杆围的菜园子率先拆掉让出了大片空地,挖掘机挖开大坑,速度飞快,泥土中出现几十年前的屋瓦。没两天墙就砌了起来。工人全是外省的,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可活干的非常急流(利落)村民们喜欢去看他们,他们也很乐于搭话,前所未有的纯砖房子很新鲜,迎春花一样新鲜。我每天跟着母亲也去看,成排的扶贫房有生命般一块砖一块瓦地成长起来,健壮起来。
     
  那段时间母亲异常开心,没有了往常的狂笑,时不时捂嘴一笑。病了多年的她居然戴起了红头巾,少女一样快活。
      
  到了夏天,四排扶贫房就已经要上瓦了。它们整整齐齐,像桃花源中写的那样“屋舍俨然”。村长说我们的家在前排第一间,我趴在敞亮亮的砖窗台往里望,里面很宽敞,大梁刮的发黑,墙壁坚实。父亲说这是我的新家,我有点不敢相信,这时我忽然发现,以前那种巨大的痛苦感已经随着“精准扶贫”远去多时了。
      
  危房改造,改造出来的是一个新的村子。是一个个新的开始,更是对我家庭的拯救。
      
  新年后的腊月,天气很冷。父亲租了一辆铁皮车,开始搬家,整车的旧柜、旧桌,老房逐渐搬空,很多年久的东西却暴露出来,二十年前的旧镜子依然完整,母亲刚嫁来时弄丢的梳子覆满尘埃,我小时候第一个玩具娃娃只剩一个头,大伯生前用的羊毛剪还在,静静包在黑布里,太阳照进来,羊毛剪闪闪有了光泽,微尘慢荡,回忆纷飞。
     
  新的生活开始了,现在,两头大牛已经生下了两头小牛。我们家买了冰箱,经常可以吃上肉,父母不再天天吵架,眉目中都有了喜色,我也不再动不动就哭泣。我今年十七岁了,我也许并能知道未来是怎么样,但我有勇气去面对,这个勇气是国家给的。
 
  原载于《草原》 2020年增刊
 
  作者简介:

  晓角,本名李华,女。2003年8月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丰镇农村,因家庭缘故(贫困,母患病)未能上学,受外公等人帮助自学识字。长期居土墙屋,刚搬入政府定点扶贫的砖瓦房,以放牛、种地为生。曾发表诗歌,散文若干。热爱文学,喜欢鲁迅、萧红、海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