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土的异乡人

张夏鹏2013-06-15 22:49:43
    你得到了什么,在遥远的异地?你失去了什么,在你自己的故乡?
                                                                                                  ——莱蒙托夫
 
    前些天读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感触颇多。已过耄耋之年的贺先生告别了其奋斗大半辈子的宦海生涯,辞官归乡。虽然乡音依旧,然鬓发早已斑斑。拄着拐杖,走到村口,家乡的儿童看见了,笑着问他:您这位远客是从哪来的啊?对于这么一个场景,诗人叙述得很自然,很风趣,然而宾客倒置的尴尬,已经透出了他内心的怅然。那时的贺知章,俨然成了故土的异乡人,站在生于斯,也将死于斯的土地上,本属于他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岁月模糊。回乡的渴望满足了,然而个体身份的被质疑,以及对故土的陌生感却带来了新的惆怅。原来所谓的乡愁,并非回到家乡就可以解除的。
    韦庄说过,“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然而在人到七十古来稀的唐代,八十六岁的贺知章算是足够老了吧,但是还乡后的他面对人事消磨,也只能叹一声“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既然乡愁总是令人销魂的且是这般的难以消除,为何还有那么多人选择离开家乡,去经受那份心灵的煎熬?或许是因为战乱、或许是因为天灾,但更多的应该是为了自己心中那份的美好憧憬吧!家乡固然美好,然而故土的山水人家没法给自己提供一个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正如刘欢唱的“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于是,只好收拾行囊,在一个曦光微露的早晨,或是一个晚霞斑驳的黄昏,“仗剑去国,离亲远游”。这是很实在的做法,毕竟“生活的本性是向前要求的”(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既然如此,对故乡的思念就变得像是对着青梅竹马的情人说,你真的很好,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我还是会想你的。所谓的念念不忘未免显得有些矫情。
    然而必需承认,思乡确实是件很诗意的事情。月夜里,一举头,一俯首,生活陡然多出几分诗情。现实的种种忧戚遁形了,只留下一份纯洁的怀念,不关乎得失利害,只关乎村口的那棵老榕树,还有长满青苔的那口古井……复杂的生活着实需要这样的一份情愫来熏陶、来净化。但对于古人来说,由于交通的不便,人口流动周期大等原因,思念往往更为真切,更为绵远。因为他们思念的对象不仅仅是“家乡”那么一个概念性的抽象体,更多时候是具体到妻儿父老。而对于现代人,思念往往被一次通话、或是一次车程替代,比起托鸿雁传书,靠车马往来的古代人,我们的思念总是来得快、也结束得快。在现代生活中,人们已经不需要拿起笔来写长长的信,然后花上几天、或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去等一封远方的回信。
    这样看来,现代人在很大程度上好像靠着现代技术解除了乡愁对身心的煎熬,免除了一种缠绵的心里负担。其实不然,且更为严重的是“现代人的精神故乡已经被连根拔起,如何回去是一个长久的难题,在自己的出生地,却注定要成为一个异乡人”( 陈培浩《诗铨<哥哥改诗>》)。如今,对于很多城里的寄居者,他们既不了解自己的家乡,也没有所在地的户口。当被问及籍贯何处时,他们只能遥遥地指着那个只去过几次,甚至未曾蒙面的地方说,那就是我的故乡。这又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事情!韩东诗歌《山民》中,那个曾经不懈地追问“山的那边的是什么”的“我”,那个曾经淡淡地埋怨过祖先的“我”,那个曾有过无限遗憾的“我”,其子孙想必早已见到了大海,然而更可悲的是,回家的路也在渐渐模糊了,这该是“我”更大的遗憾。写到此,不禁想起张承志笔下的《汉家寨》,在那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村庄中,在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环境里,村民默然的坚守虽然显得有些固步自封,但是他们对精神家园的保护却是那么的小心翼翼,这是急躁的现代人难以企及的。
    在社会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故乡的概念也在不断地被淡化。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更多时候是被当做一种文艺,用于现代人的精神消遣。那份宽广深沉的感伤已经被简化得几乎就剩那些横竖撇捺点了。虽然如此,我们也不必过于悲观,乡土意识对于每一个完整的心灵来说是一定不会被根除的,如今每年各地举行的氏族“恳亲大会”、还有各地对祖祠的翻新、对族谱辈序的修订,这不正是现代人寻根的表现形式么?!
    “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的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杨明《我以为有爱》)。确实,前不久听母亲说,广州有个村落就是我们家乡人到那去创建的,他们的父辈讲的依旧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揭阳话,但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广州人了。母亲说着,语气中透出几分自豪,我想要是我们的祖先知道了,也会感到分外欣慰。因为他们的子孙已经把他们的文化带到了另一个角落,并且在那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就像当年风尘仆仆的他们在脚下这块肥美的土地上驻足一样。
    不必太计较,“世上本无家,渴望与渴望相遇,便有了家”(周国平《坚守精神的家园》)。古人尚且志在四方,到处为家,我们又何必那么认真何为故土,何为异乡?康德终生未离故乡一步,守着“心中的道德律”,成就“头上的星空”。李白一生漂泊在外,铸就了盛唐诗界之巅峰。所谓处处无家处处家,简单随便地圈定一个范围,然后给它命名为“故乡”,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因为在文明的进程中,我们每个人扮演的,都是故土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