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卖狗

柳燕2020-01-25 19:20:14
卖狗
 
作者:柳燕
 
小时候,我很怕狗,怕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我在山的这边听见山那边的狗叫,会吓得全身发抖两脚酥软站在原地大哭。隐约记得我怕狗,缘于一次被狗咬。
我的家乡是乌蒙山里一个偏远的小村。受地形的影响,社里的人家分布得很散,走一二里地才能见到一户人家。为了防止人们下地干活时,贼去家里偷农具、腊肉和鸡。每家每户都养着狗看家。一条或两三条。
有些人家养的狗遇见陌生人叫得很凶,气势很猛,不拿着棍子高声呵斥,狗一定会如下山猛虎一般向来人扑去。但主人随便吼几声,它便不再作声,温顺地在你周围撒娇,闻着你的气味。
有的人家养的狗让人闻风丧胆,它们只要看见陌生人靠近主人的屋子,就不要命地朝人扑去,它一旦咬起来,就算它们的主人用很粗的竹棍去制止,也无法彻底制服它,只是暂时解围。只要客人出了主人家的堂屋,它马上又汪汪汪地叫起来,有时甚至能追出一二里地。
我的小学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山坝子里,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才能到学校。那时候我最怕的,是每天上学要经过一家姓胡的人家门口。
上学的路只有一条,要到学校非经过胡家不可,没有路可以绕道。胡家,养着一条能追人一二里地的恶狼狗,土黄色。
每次经过胡家门口,我都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尽量把自己走路的声音控制到最小,有时候连也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走路的声音,那条狗还是汪汪汪地从胡家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冲出来凶狠地朝我追来。
我每天上学放学,那条狗都要风风火火地叫着追一场,可每次都被它的主人制止了。那条土狼狗每次要咬我被它的主人制止后,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次次堆积的仇恨与愤怒在燃烧,它恨不得要把我撕成几块吃掉。
我八岁那年的冬天,终于出事了。乌蒙山的农村,腊月是农闲时节,人们都把办喜事的日子挑选在腊月。不和农忙冲突,不误节令,给下雪的冬天增添点了不少喜庆与热度。
那年,胡家的幺女要出嫁。办喜酒的那天,村里所有人都去了,热闹得很。我们这些小孩子,这种盛大节日是不能错过。办酒席可吃到好多好吃的东西,我们那里把结婚叫做“办九大碗”。这里面自使用了双关语,一是指办席时候的菜很丰盛,每席绝不会少于九个菜,“九”与“酒”“久”谐音,办酒席也寄托着农村父母祝福新人们永结百年之好,天长地久。
那天我也去了,我竟然完全忘记了那条土狼狗。吃完饭,我在胡家的坝子里溜达,等着看新娘子出阁。虽然那个新娘子我平时上学天天都能看见,但小孩儿和农村人都喜欢看一个黄花闺女穿着大红衣服出嫁时的样子,那是她们一生中作为姑娘最漂亮的时候。
新娘出嫁吉时到来之前半小时左右,我去上厕所,还没走到厕所,那条早就“盯”上我的土狼狗突然从背后冲出来“偷袭”我。我措手不及,还没叫出声来就被它扑倒在地,后背被它狠狠地咬了好几口。我撕心裂肺地尖叫着,人们应声而来,赶走了那条报复我的土狼狗。我的后背血流不止,父亲背着我就往村医院跑,新娘子没看成,反而被那条狗咬得灵魂出窍。
从那以后我就十分怕狗,也恨狗,就连小狗我都恨不得一把把它们捏死, 一脚把它们踩死。那条土狼狗那天被它的主人打得半死,听说本来是要把它打死的,因为结婚,怕见到血不吉利,也就作罢。后来主人一直把它拴着,只有夜晚,社里大多数人都已入睡时才放它出来看贼。
它被拴怕了,有一天晚上主人放了它后就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多天以后才回来,主人怕它又跑,拴着再也没有放过它,重新养了一只温顺的看家狗。虽然它一直被拴着了,我每次路过胡家的时候依然提心吊胆,它隔着空气也能认出我,我每天从他家门口路过时,它依然“汪汪汪”叫个不停,似乎还想报仇。
有一天我去上学的时候胡家那条狗没有再叫了,当我正畏畏缩缩地踮着脚尖从他家门口走过的时候,胡家的那个老爷爷看见我说:“小雨儿,以后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了,狗要死了,正在那儿咽气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幸灾乐祸地朝着老人颤抖的手看过去,果然是那条土狼狗,躺在他家柴房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我战战兢兢地朝它走过去,见它没有动静,胆子便大了起来,慢慢地用脚伸过去准备探一下虚实,没想到脚尖刚要触碰到它灰色的毛时,它忽然动了一下,我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叫着。老人走过来用脚掀了两下那条狗,再没有了动静,说了句“死了。”就背着手走进屋去。我这才止住哭,走近去看那条让我怕了很久的狗。
我用手去摸它的毛,冰的。又用手去感受它的鼻子里是否还有气息,只感受到一点刚死去动物留下的那种余温。我爬起来,本想用脚使劲地踹它一下,以解心头之恨,可我突然看见有一行泪从它没有闭合的眼睛的眼角里流了出来,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已经伸出去的脚,那一整天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怪怪的感觉,心里一直想着那条狗。
我家也养过很多狗,有温顺的,也有同那条土狼狗一样让人闻风丧胆的,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家曾经养过的其中两条狗。
一条是人人见了都要喊打的狗,白色的。它的性情与胡家的那条土狼狗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也是见人就咬。最可怕的是它会偷袭,就是无声无息地在人背后,使劲地咬别人一口以后才跑开,拼命地狂吠,这让社里的人对它恨之入骨。每次有人来我家做客时,还离我们家房子老远就要先问它的踪迹。大家都知道它的大名和手段。
狗咬人是可以控制的,大不了白天拴着晚上再放出来。最让人恼怒的是它会捕鸡吃,我祖母为了这条狗到处吃鸡的事没少赔人家的鸡和给人赔礼道歉。
知道它有吃鸡的不良行为以后,父亲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把它拴起来,社里人家的鸡安宁了一阵子。
有一天早上,家人起床的时候发现拴狗的链子断了,狗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鸡窝看鸡有没有少。果然,祖母养的母鸡有两只不见了,只看见一地乱麻麻的鸡毛和血。我们怕狗惹祸,全家出动满山地找,找了一个早上也没有发现它的任何踪迹,父亲只好告诉邻居们要提防我家的狗,那畜生跑脱了,并下放出了只要见着它就往死里打的狠话。
说也奇怪,半个月过去了社里所有人家的鸡都平安无事,也没人见过那条狗的踪影,大伙儿正纳闷是不是那狗被山上的野物吃了呢。没过几天邻近的社就有人发现自己家的鸡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寻着鸡毛找去,只发现更多的鸡毛和血,最开始大家以为是黄鼠狼所为。后来越来越多人家的鸡也这样被什么东西吃了,人们查不到任何踪迹,只好把自家的鸡关在鸡圈,不再放养。
家人都知道,那一定是我们家那条出逃的狗干的好事。
一个月以后,那条狗回来了,枯瘦如柴,弱不禁风。骨头架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那是长期没有吃饱过东西所致。
我恨透了它,见它回来,想方设法要抓住它,把它拴住,永远也不给它机会再去害人。
我盛了一大碗饭骗它过来吃,它饿坏了,没有任何防备,摇着尾巴走过来吃,我很轻松地抓住了它,用早就准备好的新铁链子拴好之后,立刻就给了它一顿毒打,打得它连叫的声音都无法再发出。
祖母是个信佛的人,看见我下毒手打狗,起了怜悯之心,叫我不要再打了我才罢手。我把那碗没有吃完的狗食放在它的面前,它见我端着饭向它走去,害怕地往墙角躲。
我们见它做了那么多坏事,便不怎么给它食物吃,它一天天消瘦下去,有时候蜷缩成一坨,一动也不动,人走近的时候它才会动一下,证明它还活着。
家人都以为它会这样慢慢地死去,可是有一天,它又逃脱了。我拴它是拴得多么牢固,不知道它是怎么把铁链咬断的。它又出去祸害鸡了,这回我们社里的鸡都遭了它的毒手。
社里的所有人想尽一切办法要逮住它。我们按照社里老猎人教的捕猎方法,在每个路口都埋上捕兽夹,只要踩上那种硕大的铁夹,别说是狗,人的脚都会被夹断。社里所有人都只知道铁夹埋藏的位置,不用担心谁会踩到。
  那狗狡猾得很,一个月之后,仍然没有被夹到。有时候我远远地看见它出现在离我家不远的山丘上,可能由于吃了很多的鸡,它明显长肥了不少。我正打算追时,它撒开健硕的身躯一溜烟跑不见了。
就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铁夹对那狗没有用,准备挖出全部铁夹时,它被夹住了。在被夹的地方悲哀地叫了一夜,它完全被惹怒了。没有人敢接近它,看见任何人试图靠近就在原地疯狂打转,狂吠。
我们社里一个老猎人根据以前对猎枪结构的了解,做了一把简易的猎枪,装足火药和铁砂,给了它一枪。枪响后,巨大的爆炸声在山与山之间碰撞,直上云霄,硫磺及硝烟味弥漫在空气里。大家都以为它死定了,谁知道使用猎枪的小伙子眼力和枪法不好,打歪了,子弹和铁砂打在狗旁边碗粗的杉木上,杉木应声而断,浪费了本可以一枪毙命的火药。
狗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不要命地拔自己被夹的腿,拴铁夹的绳子被它从杉木树干上扯断,它拖着夹子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一帮手脚利索的年轻人一路追一路用石头砸了很远才把它打死。
剥皮的时候,人们在它的身体里发现没有打准的枪喷出的铁砂,嵌在它的肉里。人们炖了它的肉,据吃狗肉的人说,那狗吃了那么多鸡,肉吃起来都有鸡肉的味道。
社里的一大公害被除掉了。以后的几年里,我们家再也没敢养狗。
   
过了几年,家人觉得家里太安静了,应该有条狗。说一家人如果没有只会叫的狗,死气沉沉的,不热闹,全家决定再养一条。
有了上一条狗的教训,父亲这次选狗很谨慎,白色的狗他不敢再要,最后选了一条棕灰色的只有半截尾巴的狗带回来。
父亲从别人家把狗抱回来那天,我很不高兴,我实在太讨厌狗了。
为了防止它长大后害人,我们总是让这只新来的狗吃得饱饱的,父亲说它吃饱了总不会再去吃小家禽吧。它很顺利地长大,它的性格也很温和,就算有陌生人来家里做客,它也只是“汪汪汪”地叫几声之后就打住,从来没有咬过人。
我去了乡上的中学读书,住校,每个星期五下午才能回家。每次周末回家,它总是会远远地看见我就向我跑来,左右上下地在我身边欣喜若狂地跳着,舔我的手,跟着我一起走回家。
父亲骄傲地说这次他的眼力不错,终于选到了一条好狗,我也渐渐地不那么讨厌狗了。
    
那年我考上了县一中,远离了家乡去县城上学,那条狗也就短暂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期末回家的时候,由于我长高了许多,一路上揣测着我家那条狗是否还认得我,会不会扑过来咬我。当我走到家瓦房对面那座山的一片竹林时才发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那条棕灰色半截尾巴狗坐在小路上伸着舌头吐着热气,仿佛是特意在那儿等我回家,它比我走的时候又长肥了许多,看见我,便疯狂地奔跑着,在我身边上蹿下跳,舔我的手和脸。我突然发现我开始喜欢那条棕灰色狗了。
   
那些年,我们家家境不好,快要过年时,下起了大雪。我们兄弟三人的衣服都很单薄,手脚被冻得发紫,父亲和母亲不知多少年没有换过新衣服,衣服也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母亲的衣服有的已经被洗衣粉洗得发白了。
下雪的天气里,长身体的二弟和三弟的鞋尖已被他们脚拇指顶破了一个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通红。
我在县城上学,父母怕我被人嘲笑和看不起 买了双稍好的鞋给我,还没穿坏。看见二弟和三弟没有好鞋子,我也穿上了自己被顶破一个洞的旧鞋。我们兄弟三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雪地里放牛,小手揣在裤兜里,嘴里哈着白气,时不时地用有点温度的手温暖一下冰冷的耳朵、鼻子及脚拇指。
 
父亲和母亲去给有钱人家做工,准备给我们全家都买一套过冬的新衣服,可是最后发现钱还是不够,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父亲拿着那些一角、 一块、 两块不等的钱数了又数, 仍然差二十多块才够给家里每人都买一套冬衣。
父亲拿着那一大把零钱沉默了半天,慢慢抬起头问母亲:
“今年的狗多少钱一条?”
母亲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父亲问:“你要卖狗?”
“不然能怎么办?买衣裳的钱还差二十多块,年关,年货也没有办。”
“不晓得,我久没有赶场了,卖狗整哪样,好不容易才喂了一条像样的狗,卖了可惜了。”
“那让娃儿整天缩作一团,冷着过年?”
“要不就跟人家先赊二十多块,来年再还清就是了。”
“年关了谁家还愿意赊账啊?就算人家赊,年货不办了?”
母亲听父亲这样说,再也没有说话,低着头纳着她手里的鞋底,算是默认了。
我们兄弟三个知道父亲要卖狗,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我们那里,通常只有乡上的有钱人家才会在年关买狗,我们都很清楚,他们不是买去养的,是买回去杀了吃狗肉。
我们三兄弟都很喜欢那条棕灰色半截尾巴狗,尤其是三弟。那狗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做完活写完作业的时候,他总是要和狗耍上一会儿才去睡觉。
我和二弟听说父亲要卖狗,虽然舍不得,但一想到卖了狗就可以有崭新的、穿在身上又暖和的衣服,还能置办好吃的东西回来过年,好像也不那么难过了,甚至有些期待。
三弟态度强很硬,死活不准父亲卖那条狗。
三弟在父亲要卖狗的头天晚上,悄悄地告诉我和二弟,他要把狗藏起来,不让父亲卖掉它。我和二弟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父亲要做的事从来是没法改变的。
第二天早上他真的早早地起床,把狗唤到他身边,准备带它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山洞里藏着。他的行为没有瞒过父亲的眼睛,父亲见他唤狗就用白眼鼓他,三弟笔无惧色,大声地吼道:“我就是不要你卖狗。”
他要和父亲对着干了,我和二弟看傻了眼,我走过去拉他,他死死地抱着狗不放,使劲用脚阻止我靠近他。
父亲见状,立马从墙上把为“教育”我们而准备的细竹枝抽下来,在他屁股上打了几下,他这次没有哭,而是坚决地对父亲说:“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会放手。”
父亲发怒了,准备好好请三弟吃一顿细竹枝,祖母和母亲制止了父亲,祖母抢了父亲手里的细竹枝。我看见母亲转过身去擦眼泪,我和二弟也哭了。
祖母对父亲说就别卖狗了,孩子们喜欢,全家人都喜欢,养着吧,再想其他办法。
父亲没有说一句话就朝乡场的方向走去,我看见他走在我家坝子外的石梯上时,背对着我们用袖子去揩自己的眼泪。
三弟以为他取得了胜利,等父亲走后他放开了狗,对我们傻笑了好一阵。
晚上,父亲从乡场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家人的六套崭新棉衣,我们兄弟三个高兴地把新衣服穿在身上。母亲问是在哪家赊的,父亲说他已经把狗卖给村上的一家人了,一百五十块钱,买了衣服还剩一百二,用来置办年货,人家已经付清钱了,明天就叫娃们把狗牵到他家去。
我们听了都很诧异,脸上的喜悦之情顿时减了大半。父亲说衣服已经买了,钱已经拿了,不能失信于人。我们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低着头沉默。
三弟不干了,他马上把刚才还穿得欢天喜地的新棉衣脱下来,“哇”的一声哭了。嚷着叫父亲把衣服还回去,把钱还回去,他宁愿要狗也不要衣服,他死活不愿意再穿那件新衣服,把上身脱得光光的站在寒冷的冬天里,祖母赶紧替他找来他的旧衣服。
父亲没有办法,只得说等来年再给他找一条同样的狗回来,无论父亲怎么说三弟就是不依,他只要那条。父亲火了,又去抽墙上的细竹枝,他准备打三弟的时候,举起细竹枝的手突然僵住,缓缓地收回举在空中的细竹枝,放回原处。
他告诉三弟,村上那家人买狗不是杀来吃的,是买去养的,以后赶场,我们还可以去看狗。父亲的解释显然于三弟没有任何意义,三弟不依不饶,折腾了大半夜,累了,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刚灰蒙蒙亮,屋外下着雪,父亲就悄悄地把我叫起来,让我趁三弟还没有醒,把狗给村上那家人送去,我很不情愿,但钱已经收了,花了,没钱再退给别人了。我迅速地洗了脸,去牵狗。平时那条棕灰色半截尾巴狗是很乖的,但这次我用尽全身力气牵它,它也不走。父亲狠心使劲地踢了它一脚,它“嗷嗷”地叫着,才离开自己温暖的窝,慢慢地跟着我走。它的头使劲地往屋子里看,似乎它知道这一去将会和我们家永无见面之日,不愿意离开。
我牵着它在洁白的雪地里走着,脚下的雪被我和狗踩得簌簌作响。要走到山路上那条窄窄的马路时,我身后老远传来三弟的喊声:“大哥,大哥,等着我,让我来牵狗吧。”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狗听见三弟的声音,开始挣扎,我松开了绳子,狗低吠兴奋地朝三弟狂奔而去,三弟抱着狗在雪地上大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牵着它朝我走来。
“大哥,你说那家人真的是买狗去养的吗?”他问。
“爸爸说是就是。”
“以后我们赶场真的还能看见狗吗?”
“爸爸说能就能。”
“那我以后一定要跟着妈赶场。狗,你先去那家人住着,那家人比我们家有钱,不会饿着你的,等着我来看你。”
一路上三弟和狗说了很多话,那些话让我心碎,我知道我们的狗绝对活不过正月初一的。
到那家人门口的时候,出来牵狗的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三弟死死地牵着狗不放,我拿过绳子看了他两眼,他才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三弟傻傻地看着我,之后那少年便牵着狗走进了铁门里的院子。
三弟对狗说:“狗,再见了,我会来看你的。”
狗的头死死地不肯朝向新主人,它一直看着我们,眼里似乎充满了哀求和不舍,硕大的朱红铁门缓慢地关闭了,我在门缝里看见狗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和三弟,它在门里望着我们,低吟着。我和三弟听见狗的低吟抱在一起哭了。
三弟傻傻地望着人家的大红铁门,我和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才拉着他不舍地离开。
刚走不远,我们听见那家人院子里家里传来一阵狗的凄惨叫声,我们听见了棒子打在狗身上的闷响,我的心在阵阵地作痛,仿佛那棒子也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
三弟大叫着“狗,狗,狗。”
他要跑回去,我拉住了他,他瘫坐在地上,说我和父亲全都是骗子,说好是买去养的。
半晌,他才从雪地里爬起来,一个人跑到我的前面去了,雪地上留下一行他小小的白色脚印。我叫他慢点,等着我,他没理我。
片刻之后,我看见那家人的院子里升起了白色的柴火的烟,他们在准备烹食我们的狗了。我看见三弟在我前方的雪地上站住了,朝那家人的院子凝视了半分钟左右,忽然疯狂奔跑起来。
回到家,他一个星期没理任何人,没说一句话,有时候蹲在狗窝旁发呆。
那件父亲给他买的新棉衣,他再也没有穿过。
后来稍微长大了,懂事了点,他把那件棉衣送给了姑妈家的一个表弟,他说留着衣服就会想起狗那条棕灰色半截尾巴狗。
我家第二年又养了一条几乎和那条棕灰色半截尾巴一模一样的狗,三弟每次端东西给第二条棕灰色半截尾巴狗时,还是时不时地看着远方说:
“可惜了,我的狗。”
我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个老朋友对另一个老朋友的怀念,看见了一个穷人家孩子过早结束的童年。
之后,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和故乡。
 
2019年6月修订
 
作者简介:
柳燕,出生于1991年,云南省昭通市彝良县人,现就读于云南大学文学院。有作品发表于《长江文艺》《诗刊》《草堂》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