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枯笔

杨雪莹2013-06-08 21:50:52
    搁置了一个多月未使用的钢笔,握在手里的感觉很是有些不自在。就像是久别重逢的符契,因了岁月的磨蚀,断裂的纹路已经无法恰到好处地唇齿相扣了,总是有那么一条细细的空缝输给从中漏走了的流年。庆幸的是,手和钢笔的默契还可以重新慢慢地培养磨合,不似符契那般一去便回不到曾经。
    笔端在白纸上一划,呲啦!很快就被哽住了。干涩阻滞的感觉令人极不舒服。纸上也只是多了一道凹陷而坑洼的划痕,仿佛断流太久的河,狰狞成大地的一道伤疤,枯槁地疼痛着。
    印象之中,一个月前灌入的墨水应该还是有不少剩余的。于是尝试了各种办法:甩笔、挤出墨滴来浸润笔头、重新灌墨……翻来覆去折腾了老半天,也只不过是让白纸上的干涩划痕漫布成网罢了。
    我终究只能断定,这支久置不用的钢笔,枯了。
    疏通枯笔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就是有些麻烦。我弄来了一盏浅碟子的温水,将笔尖浸在了水中,捏着柔软的笔管轻轻一挤——
    满腔浓稠乌黑的墨,在洁白如雪的背景中,瞬间倾吐成一朵盘绕而飘逸的锦绣,在清澈温和的水里,缓慢而灵动地舒展着。
我竟看得有些呆了。
    就好像了无生机的枯木里,或是伤痕累累的废墟上,揭开那些灰槁忽然发现那之下生着一朵极美的雏菊,怎不教人感慨!
    在这干枯的笔端之上,居然暗藏了那样一腔富于生机的浓墨,暗藏了一个那样美丽的秘密。
    待到一碟子水全部都变作乌黑,我端起它来正欲去倒掉,猛然间想到,即将被丢弃在阴暗肮脏的臭水沟里的,正是藏在那一碟黑水之中的,朵朵美得慑人的玄色锦绣花。
    愧疚与悲伤蓦然袭来,我几乎不敢再直视那碟里漆一般浓黑的瞳仁。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辜负,那一腔的翰墨本可以优哉游哉地在白纸上细水长流,舒展作线条,组构成文字,化为民族的灵性与生命的象征,被注目、被记忆、被保留。
    我是枯笔的罪人。我让这满腹的壮志与才华落入无处施展、消磨殆尽的悲剧,我将那一腔濒死的抱负在暮年里用尽生命来喷薄绽放的呐喊当做艺术来欣赏,到了最后,还是我亲手将这具黑色的尸体残忍地处理掉,亲眼看着它跌入白瓷砖铺就的水池里铺烂成一池黑色的曼珠沙华,让它落入污秽垢滓之中化作永世的叹息。
    然而,尤为可悲的是,这世上着实不乏被辜负了的枯笔,更不乏像我这样残酷的管理者。仅仅凭着狭隘的好恶,或是为了利益可图,甚至还可能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疏忽,就造成了经年累世多少好笔终成枯的悲剧。屈子沉江,冯唐暮年,李广难封,太史含泪,子建悲歌,至今犹忆。李氏太白愁浮云蔽日,韩氏昌黎叹伯乐难寻。岳飞踏过满江红遍也敌不过秦桧一句谗言,辛弃疾把栏杆拍尽也止不住白发丛生……多少笔力刚健的好笔,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搁置闲放,直到杆朽笔枯,直到韶华西去,直到最终再也挥洒不出心中的宏图、再也成就不了愿景的大业。
    或许是太明白身为一支日渐凋零的枯笔的苦痛,他们似乎格外珍惜手中的笔。每每挥毫,总要饱饱蘸足了松烟青墨,总要将激烈豪情和着浩荡苦楚共同倾注笔端,在白纸黑墨间驰骋纵横着他们夭折的夙愿。他们最后用尽生命发出的呐喊,满满激荡着张力与穿透力,化作传世的诗文力透纸背,化作白碟里倏然怒放的锦绣绸花,用了另一种残酷而悲壮的方式,得以留名青史,流芳百世。
    而现在,我正握着这支重生的钢笔,为它那逝去的前生书写一卷挽歌。不求弥补什么,更不愿掩盖什么,只盼那一腔浓黑的锦绣,来世能寻着一个更好的人家,让它能静静地在纸间流淌漫延,了却了它此生未尽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