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月下看川戏记

王黎冰2013-06-06 11:58:15
    与其说听川戏还不如说是看川戏。
    儿时居住的古镇居然有家象模象样的川剧院。有戏上演的日子,戏院前堆满了人,开场锣鼓的声音几条街都听得见,为古镇凭添了许多热闹。
    时至今日,川戏萧条冷落,只是不知今夜是否能梦回儿时,梦中是否还能听到川戏那悠悠扬扬的唱腔声……
                                               ——题记
 
    川戏也是国粹,其变脸、吐火、眉头开眼等绝活儿,不仅香港大牌明星刘德华要拜师学变脸,就连许多老外都学着唱。
    如今再听川戏时,能听到昆、高、胡、弹、灯戏行腔的婉约,能看到小旦、花旦水袖轻抛的曼妙,令我依然不解的是:除了一些对白,还是听不懂所有生旦净末丑杂的唱词!
    每当这时就荒唐地想:用这样高亢入云、神完气足的嗓子来唱,却只有川戏票友级别的人才听得懂的词,是不是也可以算一种资源浪费呢?
    据说,我国某地曾经流传一种叫做女书的文字,因为传女不传男之故,到今天已是识者寥寥了。
    川戏虽还远不到女书的濒危地步,然而很多有志之士已经开始着手抢救工作了。
    但,纵然用最先进的科学手段保留川戏的各种唱腔和绝招(据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到几百甚至几千年后,如果川戏的唱词还是难以听懂,对白还是那样庸俗,那继承和发展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然界的优胜劣汰,物竞天择是残酷的。
    不说高山流水般的《广陵散》,就连曾经盛极一时的宋词词牌,到如今能吟唱的也已是寥若晨星。
    于是,有人说:川戏和那些不能被大众接受的阳春白雪,顺其自然或许最好。
 
    星转物换,岁月如流。
    多少轰轰烈烈的人物,无数热热闹闹的事件,皆如过眼烟云,岁月的更替、消逝而淡化了。
    往者往矣,逝者逝矣!
    然而,总有一种熟悉的声音,自很远很远的天地间飘渺而来,在我的心扉一次次撞击出强烈的回声。
    这声音,便是多年来让我魂萦情牵的巴蜀非物质文化遗产——川戏。
    那是多年前晚秋季节故乡的夜。
    秋收完了,麦种上了。
    在川西北土地上的人们突然从繁忙中闲下来,便坐立不安,心无望,神无主,人就是为奔忙而生而活的,一下子没了事做,那是多么难耐的枯寂!
    尤其到了夜晚,月瘦星寒,人便更觉长长的寂寞,深深的忧虑。
    突然,古镇街上的戏园子——黄州馆里响起了一阵阵锣鼓之声,哦,是唱川戏的戏班子来啦!
    一时间,大人、孩子像养蜂人放开的一窝蜂,众人提起椅子、扛起凳子,男人叼着烟袋,妇女抱着婴儿,兴冲冲地一溜烟儿奔去。
但见“黄州馆”的戏台上,放着一桌、两椅、一幕布、二汽灯,台旁端坐着锣鼓师、琴师等。
    戏园子内人头攒动,一台川戏正式拉开帷幕。
    紧锣密鼓后,胡琴一拉,帮腔完毕,女旦利利索索地碎步而出。
    未听女旦开口行腔,但看那磋步,花梆步风姿别具,她双膝并拢,步子小巧,腰随脚扭,头则自然地跟随腰摆动,走起来袅娜多姿、款款有韵。
    女旦的台步,让众人觉得满场骤然亮堂起来,似洒了如雪一般皎洁的月华。
    阵阵深沉、悠扬的琴声和清亮、激越的钹儿声,让人一听就入迷。
    随即,旋风似的紧鼓急奏之后,琴声陡然一沉一顿,女旦便搭口唱将起来。
    那行腔低回婉转,行云流水,气沉丹田,头顶虚空,气息调理通畅,行腔声情并茂。恰似《庄子》所说:“导引神气,以养形魄”。
此时此刻,全场一片静寂,无一人咳嗽、呼叫,全都屏住呼吸,一听那嗓音脆亮里含有强健,甜柔中蕴着沉雄,众人便一呼百应地拊掌叫绝。
    紧接着,女旦使出浑身解数,抓住所有眼球:
    那一腔一调,韵里藏情;那一举一动,巧中孕美。
    那眉眼一飞一闪,满脸是戏;那手指一伸一收,尽描人意。有念有唱,唱白间杂。
    唱起来一板三眼,说起来一波三折。紧要时一泻千里,和缓时一咏三叹;紧迫处一语道破天机,错综处千言难诉原委。
    吟到悲处,戏院内的观者便回肠九转,泪流涔涔;念到喜处,板凳上的看客便前俯后仰,乐不自禁。
    当唱者难以用戏文表达一刹那的心绪之时,台旁坐桶师(指挥)一点,那把灵机的胡琴悠悠而起,便以琴声诉说人间万般风情: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回,一会儿委婉,一会儿凄凉。
    众人料定,一曲终了,再来一段高潮,这台戏的结局就该见分晓了。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线还未挽住结,却又突生许许多多的枝丫。
    一个人物的命运未卜,却又冒出来新的角色。
    却原来,戏里各色人等的命运在看客心里装着,那滞重感难以名状,欲罢不能。
    其实是,听唱入唱,看戏识戏。戏曲表现千古风云、人生百态,听者便也卷入那风云之中,或替古人担忧,或为怨家不平。戏无圆满结局,人无一丝喜色。
    戏情复杂,一出短段,也要唱个半夜三更,而一本大戏,往往连唱几天几夜。
    那重情义的观者,便几天几夜茶不思、饭不想,一心苦苦记挂着川戏中人物。而夜里一开唱,他们便精神抖擞地坐在月下,一句不拉地听着。
    一本千古兴亡史,一曲人生行路难,唱不完人间悲喜,阅不尽尘世风云,听着无不愁肠百结,感慨万千。
    一直听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忠臣迁升,贪官斩除的结果,才觉得过了瘾,解了恨,消了愁。散场后,便有人捏腔拿调地学着哼唱起来。
    川戏声声,使川西北的月夜充满了浓郁如酒的乡音,使古镇的故土有了从历史中飘逸而出的独特旋律,使家乡的人们记取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荣枯兴衰。
    川戏,是盛开在巴蜀大地上一朵千秋不凋的艺术之花,那朴实的纯美,那诱人的泥土之香使一代代川人迷恋,也给了这块热土以美的滋润。
    古镇一位文人撰文道:多年前的川戏,使我们这块土地少了些丑恶,多了些善良;少了些野蛮,多了些文明;少了些虚伪,多了些真美;少了些污秽,多了些纯洁。
    这些年来,随着西方文化的渗透,传统文化日渐衰落,80后、90后追捧周杰伦,酷爱动漫、灵异、穿越和网络文化快餐等等,仿佛欣赏的趣味来现代化了,便冷淡了川戏这一古老的艺术。
    殊不知,四川乃是一个农业大省,农村人口占绝对多数。
    年龄大的农民对赤背露胸、古灵精怪,以及用“脱衣舞”压轴的所谓艺术团表演嗤之以鼻,不予理睬,他们喜闻乐见的还是具有地方风味的川戏!
    农民们或在家或在茶馆组织川戏玩友会品味坐唱,或赶场进城时买了川戏的VCD、DVD碟片,放进影碟机里。闲暇时听上一段、观赏一回,居然百听不厌,愈听愈迷。
    有时在房屋边的承包地里干活,他们虽然看不见角色的身姿,但听那唱口,就能在田间地头想象出身段如何苗条,脸庞如何俊美,眼睛如何晶亮。他们边听边想,劳累没有了,寂寞没有了,留在心里的,惟有美美的艺术享受。
    一个老农告诉我:只要每天有川戏听,他种地也有情韵,吃苦也觉快活。
    于是,我思忖,四川自古是文化艺术之乡,人们从不想抛弃自己喜爱的东西。这植根于民的川戏哦,在老百姓中显示出千古不衰的生命力!
    川戏,就像四川这片土地一样,永远以它古朴的风韵,塑造着勤劳质朴的巴蜀人民。
    就像挚爱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巴蜀的民众会世世代代、如痴如醉地挚爱着川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