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佛罗伦萨

李壮2013-06-03 11:13:56
    到了佛罗伦萨,就要慢慢走、慢慢品味。
    老城门外是那条赫赫有名的阿诺河。河水不深,水流也不快,只裹挟着两岸葱茏的风光,悠悠然地流淌,连波光仿佛都带着阳光的明媚气息。河右岸隔街的老城区更是慢条斯理,活脱脱一座中世纪博物馆。房屋和街道一律维持16世纪以前的原貌,原汁原味的文艺复兴风情。整个老城区铺着古老的石板路,五百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把路面打磨得一片光滑,阳光照上去,黑得发亮。街道很窄,有点威尼斯水巷的意思,汽车开不进来,一般只在住宅门口停着几辆小摩托,而且车身上常落着一层细尘,看来已闲置了有阵时间。两旁古宅一般建到5或6层,窗子装成木质的格子窗式样,窗口边挂上青铜顶盖的街灯。午后街上无人,我独自走在巷道里,更像是闯进了中世纪。这时候,我就开始幻想,这些古老的窗棂会不会某一扇忽然打开,从窗口闪过一张脸,恰是文艺复兴时期肖像画里的那种女子,裹着素色的发巾,身体斜侧,从眼角向你投来意味悠长的一瞥,神情端庄得有些冷漠,却又让人难以拒绝。我这样想着,抬起头来巡视着那些沉默的窗口。然而窗子依然沉默。只有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墙上,带着暖意和一阵慵懒。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对时间产生了晕眩,也许,五百年来这些窗子都没有开启过多少次。
    沿街行走,两侧的小商店里摆着小工艺品。隔着橱窗,店主坐在各种瓷盘和小铜像中间,手上捧书,自顾自地读。若有游客选购,老板只微微一笑,眼神便回归书页,并不打扰。客人离开时,店门上悬挂的风铃哗啦一响,店主抬头,又报以一笑。安逸,并且从容。
    佛罗伦萨的小巷没有规律的走向,总是一条条辐射开去,又围绕着某个中心汇聚而来。汇聚点通常是教堂或者广场,巷子溪流入海般汇聚到此,方才产生了一些热闹。整座城市最大的汇聚点是市政广场,文艺复兴时期的市政厅现在还在使用,是一座黑色砖石砌成的城堡式建筑,不算漂亮,却沉沉地让人感觉踏实。市政厅左侧是大名鼎鼎的乌菲济美术馆。广场上陈列有诸多雕塑,其中两座最为醒目:其一是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大卫》,其二是一座青铜骑马人像,据说表现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带雄主洛伦佐·美第奇。美第奇家族曾长期统治佛罗伦萨,正是这个家族一手缔造了佛罗伦萨在文艺复兴中的辉煌。在他们的经营之下,佛罗伦萨成了文艺复兴运动的发源地和中心。文艺复兴前三杰(但丁、彼德拉克、薄伽丘)和后三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中,五位都是佛罗伦萨人,拉斐尔虽不是佛罗伦萨出生,却也是在这座城市里接受的教育。这些响亮的名字,从佛罗伦萨走出,最终竟撬动了世界,改写了历史,很难想象佛罗伦萨这些古老的窄巷里竟蕴藏了如此惊人的力量。也许这也正解释了今天的佛罗伦萨何以敢于在疯狂的资本时代里保持如此的从容:淡然的底气,来自于历史的光荣;生活的韵味,源于艺术气质的长久积淀。
    市政广场以西,背对着夕阳,诗人但丁的白色雕像孤独地矗立在一片开阔地中央。夕阳西下,鸽群纷飞,给但丁平添了几分凄凉悲壮。但丁一生深爱着佛罗伦萨。这里留下了他的青春岁月,更有他暗恋一生、美丽却早逝的贝雅特丽齐。然而但丁壮年时即因党派纷争被流放出境,至死都没能再回来。流亡中的但丁形象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悲剧力量。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但丁
    甚至死后他也没有回到
    他古老的佛罗伦萨。
    为了这个离去、并不曾回头的人
    为了他我唱起这支歌。
    火把,黑夜,最后的拥抱
    门槛之外,命运痛哭。
    从地狱里他送给她以诅咒
    而在天国里他也不能忘掉她。
    但是赤足、身着赎罪衫
    手持一支燃着的烛火他不曾行走、
    穿过他的佛罗伦萨——那为他深爱的,
    不忠的、卑下的,那为他所渴望的……
 
    诗的最后是一串定语和一个省略号,之后就戛然而止。看上去诗没有写完。其实,诗里蕴含的悲剧感在层层叙述下不断升温,到了最后,强烈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人类语言所能够承受的极限,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写下去了。阿赫玛托娃本身也是一位被当局压制、放逐的诗人,因此,写但丁实是在写自己。人类历史上历来不缺少这样的流放者,他们因为自身的优秀与正直,被世俗甚至时代所不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但丁如同一座无名烈士墓,成为了历史上许多伟大却孤独的先驱者共同的形象。
    来欧洲之前,我见到过一幅油画,表现的就是流亡中的但丁在拉文纳构思《神曲》时的景象。画中的但丁立在街头,身边所有的行人都背朝画外,但丁独自逆着人流,头颅抬起,眼神中尽是沉郁的悲凉甚至悲壮。我觉得这幅画很好地表现了但丁写神曲时的情形,甚至可以形象地概括但丁一生的命运。人类的浅薄注定了他们需要一些先知先觉者为他们指点方向,这些先知也因为人类的浅薄而注定要以一种殉道者的悲壮姿态完成自己的使命。
    不论怎样,佛罗伦萨毕竟是佛罗伦萨。但丁死后并没有太久,故乡就认识到了他的价值。诗人在拉文纳去世之后就葬在那里;几年之后佛罗伦萨向拉文纳请求归还但丁遗骨,对方当然不答应。佛罗伦萨人后悔至极,最后与拉文纳约好,在但丁墓前放置一盏长明灯,灯油由佛罗伦萨提供。文艺复兴开始后,佛罗伦萨当权的美第奇家族把但丁的临终面部拓片隆重地请回了佛罗伦萨,供奉起来,敬若神明。但丁故居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并且在后来为但丁建了雕像,放在家乡的广场上供万众瞻仰。
    今天,漂泊已久的但丁终于以石头的形式回到了佛罗伦萨。在他的身前是一条条延伸出去的古老小巷,这是一座封存着他的信仰和年少时代爱情的城市。但丁全身用大理石雕成洁白,眉头紧锁、一派消瘦,象征桂冠诗人的花冠戴在额前,背倚一座白石砌成的教堂,一只鹰和四头狮子伏于脚底。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但丁雕像的眼睛。这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眉骨下的眼窝里,然而刀子一样锐利,向左前方微微仰视,几乎把千年的沉重都浓缩在这无言的一望里面了。以前熟读余秋雨作品,记得他写到这座但丁像时用了一个形容词叫“艰难”,实在是再贴切不过。这一个石塑的眼神里,包含着何等的愤恨、不甘、沉痛和无声的怒吼,确实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东西,猛一对视,必定消受不了。
    于是,我索性在但丁的身前站定,久久地玩味这个艰难的眼神。我试着剔除一切肤浅的、庸俗的理解,把那些表象的外衣一道道剥离,终于明白——
    在这一道艰难的目光里,饱含着的尽是人世的悲凉,以及一种救世主般的悲悯。
    就这样,但丁,他带着浓烈彻骨的悲剧之爱,站在佛罗伦萨的正中央。于是,这座沐浴在历史光辉中的古城有了自己的悲凉和阴影,忽然之间,深刻、立体了起来。我想,这是佛罗伦萨之大幸。然而对于但丁,对于但丁们,他们是世世代代长久地伫立在这个艰辛、苦难的世界上的;他们用深邃的眼神望向远方的天宇,默默背负起许多沉重苦涩的思索。而此时此地,但丁的这一个石质的眼神,也就于这一刹那在我的心头烙下了血印,终于,再也无法忘记。